但是什么样的尘缘会产生这样的黑外套,使它停在这儿——什么样的尘缘会促使它说出同样的上海话,使它就在他的眼前变出一个姐姐,他的姐姐?拉尔夫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太惊奇了,以至于在跳起拥抱她时,一下子将她撞倒,于是她摔倒在路边,扭伤了脚踝。然后他也跌倒了。他们两人都哭了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运气?这怎么能仅仅叫作运气?
“奇迹。”这是拉尔夫对故事的描述。“奇迹!”即使是多年以后,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口气中听出这个词的含义——岩石开花,黑夜冲洗掉了斑斑黑迹。生活本身在展开。正如他最后所明显得到的。没想到他发现自己躺在硬币装饰着的冰土中,躺在美国,在所有的人群中拥抱到了他的姐姐。除此以外,还会是什么?得救了!百晓在他的怀中!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应该想到,所以所有的人都会想到。但是,心在燃烧。他还和从前一样站在那儿,用某些人讥讽似的恩惠,拥抱着她,好像决不放她走似的。
特蕾萨
现在我们来看看他的解救者特蕾萨。她的故事包含着这样一个悲痛的真理:拉尔夫长大后几乎就等同于她,而她本就是拉尔夫。这就好像在出生之前的冲刺中,他们两人相互穿错了对方的衣服。至于她的后果——谁能想到她会是个受婆婆气的小媳妇?她人既聪明,又很贤惠,但是话却不少,那声音就像是来自她的内心深处,戆得像个猪头三,和她父亲一个样。长长的脸,棕色的头发,大大的嘴巴,满脸的雀斑。除此以外,她还兼有她母亲最坏的癖性,而且有过之无不及。这就是西方影响走样的典型。她父亲坚持要给孩子吃牛奶,结果特蕾萨长成了一个女巨人——170公分!人还未进屋,脚已先进来。看着自己的脚,她母亲感到懊恼不已,但是看到特蕾萨的脚后,她更是感到毛骨悚然。还有这女孩的步态!在女隐修会学校,她不仅取了特蕾萨这个英文名字,而且还学会了棒球——经过她父亲的许可——所以,现在她走路的时候,步履轻盈,有时双手插在口袋里。她母亲终止了她的女隐修会学校学涯,送她去学习舞蹈,希望舞蹈训练能将她束缚住,据说这有助于步态的优雅。
但是特蕾萨不在乎,她很高兴在某一领域一错到底。当拉尔夫笑她的时候,她和他一起笑。她不也是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弃儿吗?白天,姐弟俩一起摇头,满眼泪光。只有在温柔的晚上,万籁俱寂,一只宠猫躺在她的大腿上,她才希望成为另外一个人。比方说,就像她的妹妹,她得到的祝福是祝福中的祝福——做她应该做的人,和她的时代及地点相合拍,这样,尽管她毫无保留地向别人作贡献,但是她也不可避免地得到几倍的回报。她的恋爱是典型的。她帮助一位兔唇同学做家庭作业,写一部分校园戏剧台词,于是便被介绍给了这位同学的哥哥,这个人温柔,潇洒,聪明,超出了她的想象。
不用说富有,这一点已使她母亲很高兴。尽管她父亲对他的妻子谈论这种事情感到不高兴,但是看上去特蕾萨的妹妹和她的未婚夫将要得到结婚许可。没人这么明说,但是也没有媒人,她未婚夫的信件可以寄来。特蕾萨想暗示——她不在乎是否她妹妹先结婚。
没人会听她。她妹妹长时间地坐在鲤鱼池塘边的凉亭里,思考着回信。她妹妹念诗,想找些词句来引用。她很欣赏她未婚夫的书法。成天思念他使她青春焕发,心情欢畅,令人不可思议。
最后有消息说,特蕾萨订婚了,对象是上海一位银行家的儿子。只有一件急事——她的未婚夫提出要见她。
“没听说过,男孩自己来相对象?”她们的母亲发起愁来。
她们的父亲像丢一颗炸弹一样丢下了他的观察:“现代派。”
但是在城里,正如媒人所指出的,事情正在发生变化,她巧妙地进行着。当然他会喜欢他所看到的。
“当然。”她们的母亲同意了。但是,在以后的几次谈判中,她试图将事情作这样的安排:特蕾萨开车经过,这样,这个年轻人就可以看到车里的特蕾萨。
媒人道歉,解释。
她们的母亲作了让步。这个年轻人可以透过窗户看特蕾萨走路。
接下来就是她最后的安排。这个人可以站在某个公园的门口,而特蕾萨则在几百呎之外的一条小路上散步,手里拿一把阳伞。
“一把阳伞?”
不要让太阳晒到皮肤。她们的母亲坚持这一点,由于没有理由让一个女孩冒险去晒太阳,于是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只是特蕾萨哪儿也不愿去。
“Mei mei(妹妹)。”她们的母亲提醒她——小妹。
她们正站在环绕鹅卵石院子的多荫连拱廊里。特蕾萨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她父亲。她父亲点了点头,退回到书房。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她也应该退到她所能找到的书房里。
修行。孔子曰:六十而耳顺。当然,她只有26。但是责任感仍在招呼着她,其声音就像是她自己的。Meimei(妹妹)。
“不管怎样,”她说,“不带阳伞。”
然而,到了晚上,还没等出发,她就已克服了她那点傲气。她的装备不仅包括她妹妹那把带淡黄的粉红色阳伞,而且还包括一双新的丝缎子鞋。鞋子的尺寸太小了,这个主意不是要使她的脚更容易让人接受——她的未婚夫离得太远,不会看清楚——而是要帮助她保持一种淑女的步态。如此无礼!她挣扎着想听从他们,但却没想到受到了引诱。现代派。不是她父亲所设想的那种类型。
这是否就使他合她的意?
她将新鞋子放在床边。
他们选择这条小道是为了保证画面里不会有什么小东西——没有花,没有低墙,没有一切可以用来衡量的东西。有人建议让她妹妹陪她走一段,但这建议很快遭到了否决,因为这太复杂。因此,她顺着小路前行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这是8月份。热气缠绕着她,粘乎乎的,脱不开身。好在不用蹦跳。特蕾萨小心而缓慢地向前移动着——一步又一步——汗水淋漓。她一边走,一边想着企鹅乘凉的办法:冰雪融化,企鹅受不了的时候就将肚皮贴在雪地上滑翔。生物学——这是另一件她母亲希望特蕾萨在女隐修会学校没有学过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教科书里。本能。雌性跳着交配舞。尽管太阳焚灼着她的右侧,但是这个怪人依然左手拿伞,缓慢地向门口和她的未婚夫走去。
她的右肩一阵焦灼。
然而荒谬的是,她的左肩也感到焦灼,她未婚夫的凝视像另一个太阳钻进她那纤细的丝绸裙荫里。处在这双重光线中,她是多么的热啊!她处在火一般的观察之中。雌性动物跳着交配舞。她的脚是多么的肿啊。一步,又一步。她能够感觉到大地在辐射,穿过她那双细纺的布鞋。
她的脚跟在起泡。
现代派。
热汗淋漓之下,她想到了她妹妹。对她来说,勇于面对希望是多么容易啊!
现代派。
向前看去,特蕾萨可以看到一点天空——一道纤细的蓝墙,看不清楚。下面,松柏看上去既肮脏又各不相同,就像是许多归类混乱的展览品。在她的右侧谦虚地站着一排美国梧桐,正在脱皮。
她的脚颤动着。
这些天来,城里出现了一些激进的思想者。
或者说她听到的是这样。热汗集中在指缝里。
现代派。
如果他刚从法国或日本回来,头脑里装满了思想,却不料他已和一位甜美的乡下小姐订了婚,那么情形会怎么样呢?出身于这种名门家族!那又会怎样?他会和他的父母坐在一起。一个能干的女孩,脾气又这么柔和!
当然,他或许更是一位上海银行家的儿子,其远大抱负就是成为上海的一个银行家。
她的脚充满了激情。一个能干的女孩,脾气又这么柔和,人又漂亮!现在,她装扮得多么漂亮啊,就好像她的脚趾已经被布条捆过似的。一步,又一步。
她不能再走了。
但是,她仍又迈了一步。
一根手杖。她可以把阳伞折叠起来,用它做手杖。这决定说来就来,就像一道裂缝。就这样让他看好了!要鼓足勇气,叛逆就要做出叛逆的样子!于是,她大胆地折起阳伞,一跛一跛地走向右边,离开了小路。她没有向后看,而只是向前看,向正在脱皮的美国梧桐看。
凉荫。她歇了下来,感到头晕。好了!
然后:她做了些什么?什么——她感到紧张。
什么也没做。这是她的想象吗?她仍然感到后面有个人存在。一种凝视,像椅背圆圆的大理石镶嵌一样凉爽。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喉咙发干。
他可以说点什么。
但是他依然在凝视,只是凝视。在等待。
现在怎么办?一只小鸟尖叫着。她看到这只鸟不知从何处飞了出来,它的翅膀闪耀着黑色,接着又是白色。
她转过身来。
回复意见是,由于某种家庭危机,银行家的儿子近年内无法结婚。事实上,特蕾萨发现,在他们公园约会之前,这个儿子就和他爸爸的小老婆跑掉了。所以,多羞人!多丢脸!而丢面子的正是他的家庭。
但是她仍感到茫然。小路;灌木丛;石头;大门;大门之外,火辣辣的太阳,一小块无人的空地。她的脊柱扭曲;在梦中她扭曲,一次又一次地转向那块空地。一种反常的向性。
她父母商量着,争论着。
最后,他们把她送到上海,送到他们的好朋友那儿。这朋友有一个生病的女儿,特蕾萨要陪伴她几个月。他们不许她把猫带去。在一封书写优美而且富有诗意的信里,特蕾萨听到了她妹妹结婚的消息。跟着就是共产党。她父母的朋友急切地写着信。凭着一大笔资产和几个关系,他们找到了一个办法,用学生签证将女儿送出国。对特蕾萨怎么办呢?
信和政府一同倒塌;他们没有收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