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好人,我想帮助你。”
拉尔夫点了点头。
“我要做的就是打电话给留学生办公室。”
拉尔夫一言不发。
“我要做的就是打电话给乔治·菲特,让他将你的事情澄清。”
“不喜欢我。”拉尔夫说。
“谁不喜欢你?”
“菲特先生。”
“乔治?不喜欢你?”平克斯望着窗外。“乔治是一个人物,他不喜欢许多人。”
拉尔夫点了点头。
“给我些时间,我将给他打个电话。不是今天,今天是……”他看了看他的表。“但是明天,我会给他打个电话,然后,我再打电话告诉你。”
拉尔夫犹豫了一下。他应该冒这个险吗?“没有电话。”
“没有电话?那么将你的地址告诉我。”
明知道这样做不可取,但是拉尔夫还是将地址告诉了他。
“你按我说的那样去读报吗?”
“当然。”拉尔夫撒了一个谎。
“很好。”平克斯说。
拉尔夫每天都跑去看信箱,没想到都是空的,有时候看完了之后,他会掀起金属盖,伸手进去摸一摸,看看是否丢了什么,但是他所摸到的都是些螺丝帽。在某种程度上,他并不感到奇怪。平克斯的办公室是不小,但是菲特先生仍旧是菲特先生,平克斯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然而,拉尔夫发现他的希望每天都在增长。在他看来,他要重新布置场面,平克斯的办公室越来越大,工作的时候,他会看到他的幸运符号在扭转——每一次都有新东西提供给他。每天他都会神情沮丧地离开信箱。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最后,他不再去了。小娄认为他应该再去找平克斯一次,但是拉尔夫知道这没有用,一个儿子离开家庭,将自己置身于野蛮人的手上,还会不出事?这是追逐女人的人所应得的惩罚。
或者他是这样说的。但是,电话铃再次响起的时候——再次——他查看了一下电话号码簿,找到了平克斯住的地方,花钱租了一间靠近他的房子。
“只要过六个街区就行了!”他告诉小娄。
平克斯,平克斯,平克斯。拉尔夫现在想起他的时候,心头就有一种发高烧的感觉。有时候工作的时候,他会看到平克斯道歉似的从鸡笼后面走出来。他会看到平克斯跪在他旁边,提出要帮他褪鸡毛。
不行,拉尔夫会坚持说,不行,不行,不行。你是教授,这种工作不适合你。
但是平克斯站在那儿,卷起袖子,看着拉尔夫的一双手,给我看看。
此刻,拉尔夫整个晚上都在欣赏着平克斯的房子,一座堂皇的三窗之宽的褐色沙石楼,坐落在一条干净的街道上,一只大白炽灯照耀着门口两侧,照耀着一对寒霜覆盖着的紫杉树,而这反过来又点缀着短小而宽广的楼梯。三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上一下,无忧无虑地奔跑着,一位保养得很好的妻子,还有平克斯本人。拉尔夫发现,平克斯手上拄着一根象牙柄的手杖。
他想鼓足勇气去找平克斯,但是他还不如和他约一下。或许他应该接近他的一个孩子,拉尔夫想。他们看上去不太吓人,特别是最小的一个,一个满头橙黄色头发的丑姑娘。尽管有几次他追随她到了家,但是他从未说过一句话,生怕会为此而遭逮捕,而后被遣送回家。不行,必须找平克斯本人。一次,他尾随平克斯到干洗店,一次到杂货店。有一次,他随意出来走走,来到了人行道上,恰好看到平克斯就在街道的另一侧。这离他的目标只有五个门道这么远,如果他不穿过街道,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就会面对面地碰上。
在他头顶上,月亮喜气洋洋地躺在了树后。
他又到平克斯的邻居一带去窥视。他透过窗户向里看。屋里,有些人将圣诞树拉倒,另一些人则仍将它们竖起。他又转了一圈。然后,一半是为了取暖,一半是为了避免给某个警察看到他在这儿三次游荡,他躲进了酒吧间。
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差不多足以弥补他早期的神经过失。他早就知道酒吧——上海多得很——但是从前他从未进去过。拉尔夫摇了摇头。这么小的地方挤着这么多的人,人人都得站着,除了花生和椒盐卷饼,什么吃的也没有。他们为什么不多开些灯?挤在散热器旁,他看到一个男的额头撞到了他的空玻璃杯上。一次,两次,他没哭吗?拉尔夫畏缩着,将注意力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这个男人将一个女人拉到他的凳子旁。她将一只手镯递过去给他玩,他想把手伸进去;她亲了亲他,就在凳子旁,亲了好长时间。
拉尔夫看了好长时间。
他满含哀伤,扭动着身子向门口慢慢走去,差一点撞到一个手持拐杖的人身上。
“你好?”拉尔夫说。
平克斯向地面看去。
“我是拉尔夫。拉尔夫·张。”拉尔夫的嘴巴似乎在同自己说话。
“当然,”平克斯说,“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他站到边上让别人通过。
几个月来,拉尔夫第一次笑了起来。“你好,”拉尔夫说,“你好!”
“我不仅知道你是谁,而且还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平克斯接着说道。
这一次,拉尔夫站到一边让别人通过。
“我不仅知道你是一个说谎的人,而且还知道你是一个偷偷摸摸的人。你不断地在我家附近转悠,你会被抓起来的,你听到了我的话吗?”
“什么?”拉尔夫大吃一惊。
“我允许你有怀疑的权利,但是现在我算看透了你,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再也不要说什么我是一个可怜的移民,我和菲特先生谈过了。现在我告诉你,我已经叫过警察了。我的女儿戴着一只口哨。”
拉尔夫慢慢地往回挪。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现在是在美国。如果你想说谎,想到处偷偷摸摸,那么你应该回到中国去。在这里,美国,我们所拥有的是道德。无论对还是错,我们从不偷偷摸摸地。”
拉尔夫盯着他。
“你听见了吗?”
拉尔夫想点头。
“我们不偷偷摸摸地,”平克斯嚷道,“我们有道德!你不断地盯着我的女儿,我要杀掉你。”
恰好在此时,又有一个人要挤过去。这个人向前跨了一步,平克斯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拉尔夫一低头,跑了。
回到家中,他拿起了一把切肉刀,在手上不停地转动着。他切下了一小片指甲,将刀片放到手心,用劲下压,皮肤上开出了一个三角形,就像是一顶帐篷飘到了他身上。结果,他看到血一滴滴地流下,蜿蜒到了手边。然后,翘起手腕,他看到血流到了另一边,越来越厚,越来越颤动,小鸡也不过如此。他想象着将一只小鸡拿在手中,在他熟练的操纵之下,小鸡变成了肉,司空见惯的情景。给死鸡拔毛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血得先放掉。他摸着从前不知砍过多少次的颈脉搏。穿过这道线是多么的容易。一个时辰,一个脚步,人就到了那里,穿过屏幕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真诱人。奇怪的是这道防线从前居然没怎么穿过,哪怕是出于好奇。这道屏幕就像是某人所搭起的一件东西。在现实世界中,小刀错移一英寸就能很快改变一切,这怎么可能?
他在手上的第一个三角口旁又开了一个三角口。当他的小指触到大拇指时,他感到手很粗糙,血线交叉。
或许他该洗手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的血吗?
他将手按到枕套上。一个红印,没有手指——一张嘴,一个大亲吻的证明。
明天,他想在平克斯屋前自杀。
他醒来的时候,手上仍拿着切肉刀。有人在敲他的门。
“电话。”咚咚。“电话。”
习惯。对他而言,生存就是一种习惯,于是他搁下切肉刀,冲向街道,这一次是到房主的前妻所控制的大楼去。房主前妻的名字叫索妮亚,她的签名到处都是——打破了的窗户上,遭冲撞的门上。这地方一旦空下来,索妮亚就会再次冲进来,用大锤敲击着几堵墙,一块地板。
但是这与拉尔夫有什么关系?一旦搬了家,他就睡觉,睡觉,他的白天和黑夜云纹状般汇集起来,就好像众多的香草糊和众多的巧克力给刀剁到了一起。他已停止工作,正如他满怀一切希望。他希望小娄会来看他。但是小娄根本就没来过,于是他再也不去关心他来不来了。他躺在那儿,看看会发生什么。什么事都会发生,这是美国。他已把自己交给了这个国家,然后进入梦乡。
解救
时间飞逝。拉尔夫睡觉。
时间越积越厚。但是拉尔夫仍在睡觉。天空爆裂。尘土落入他的眼中。
他翻了个身。
尘土落入他的头发。
他翻了个身。尘土落入他的耳朵。他不管它。更多的尘土在寻找着他,他用小指堵住耳朵。
从天花板那儿传来了呻吟声,没错。
在平静中绝望是一种奢侈。谁不知道这点?眼下,灰石正雹子般地下落,一块块那么大,即使他把床罩盖在头上,他仍然可以感觉到它们。“哦,索妮亚,索妮亚。”他听见。“索妮亚,索妮亚,索妮亚。”
索妮亚。
“索妮亚亲爱的,索妮亚宝贝。”
更多的雹点。
“哦,索妮亚亲爱的,索妮亚甜美的,索妮亚糖馅饼!”
馅饼。
“哦!哦!哦!”
扫帚,他想到。他需要一把扫帚,还要有柄子。
“哦!哦!”
他将一只鞋子向吵声扔去。在一片尘埃中,板条露出了笑容。他重新躺下,想睡觉。糖。馅饼。这是白天。
一觉醒来,他感到很饿。他的胃在燃烧。还有膀胱——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慢慢地坐起来,眨着眼,咽了一口唾沫。满嘴尘土。他想吐。他用手擦了擦脸。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屁股向床边挪了挪。双手放在膝盖上。他将自己摇起。他摇晃了一下,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光脚走了几步,留下一片黑色足迹。
鞋子。
他找他那双黑鞋,发现鞋上覆盖着灰尘。他想把它们掸去。尘土留在上面,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条纹。还能说什么呢。对着洗澡间的镜子,他看到他的头发也已染白。还有他的衣服。
外面则是一片白色。一个阴谋。一片白,但却温暖,这天可以脱掉夹克了。他艰难地走过一条条大街,手上拿着帽子和手套,对广阔的蓝天和眨着眼的太阳视若无睹。
他不应该受到嘲弄。
孩子们喊叫着,兴高采烈。还有那冰柱,长长一串约有两三吋长,亮闪闪地沿着管道滴下来。但他理也不理。一个小男孩向他打招呼:“请问,先生?几点了?”拉尔夫没有回答,而是挑衅似的向前移动着,跟着又偷偷看了一下小男孩吃惊的脸色——像甜饼一样红。拉尔夫希望他表现得更粗鲁一些。
这是2月份。这还不是春天。这个春天是个假春天。
他想,在杂货店,他计划买些什么。米,但没有地方煮。面包。
从打开的门里传来了一阵热狗香。
热狗!向前走一步。
番茄酱。再向前走一步。调味品。酱瓜条。甚至连纸船看上去都美味可餐,在他的脑海里闪烁着剩余的调味品和黄油。过了一会儿,他到了店里,在口袋里摸索着零钱。什么都要,他告诉店里的人,对。第一道菜上来,他狼吞虎咽,一会儿吃下去了;第二道菜上来,他品尝了一下。甜甜的,咸咸的,暖暖的,汁又多,又柔软。牛肉香肠汁。德国泡菜味。甜面包——一会儿是汁泡面包,一会儿又是干烤面包。他的胃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每只20美分,他付不起。但是他仍又要了一只。又一只。
他的胃开始膨胀。
80美分!他勇敢地咽了下去,柜台后面的人吃惊地看着他——不是这,对不起,不是这——拉尔夫走上大街,他的胃收缩,放松,收缩。
放松。永远这样?
一座公园。他用前臂清掉凳子上的雪。大雪纷飞,一长条地堆在那儿,像一座山脉。然而,他坐下来的时候,凳子仍是湿的。湿的毛线。他的大腿下部开始感到刺痛。他在考虑他的生活。3美元16美分——超过了他的限度。他付清了账,将硬币按大小在大腿上一个一个向上排列。天平的另一边,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签证。
一个身着皱巴巴乳白色毛衣的高个儿小伙子从旁边走过,双手放在口袋里,嘴里还哼着歌。接着又是一个脚穿红后跟鞋,身着红外套的女孩一蹦一跳地走过。形成对比的是,女孩戴了一顶大的蓝帽子,像煎锅一样诱人。拉尔夫注视着:她走了两步,着迷似的盯着树枝,然后又走了两步。她飞快地旋转着身子,手提包向空中抛去。手提包是红色的,有一根精致的金链子。她只用两只手指捏它。这是诱惑吗?如果是的,那么它正在起作用。手提包再次向空中抛去。抓住它多容易——快!——从空中。但是,拉尔夫只是捏紧了手指,让女孩一蹦一跳地过去了。
就这样,他通过了考验。他一时感到高兴,就好像一个人在镜中趁机瞥了一眼自己,发现了一个有几分尊严的人物。与此同时,他感到奇怪:什么考验?他受到了考验吗?谁在考验他?
为什么考验他?这就是他真正想要知道的事情。为什么在众人之中要考验他。远处的小路上有一件黑外套向他这儿移动,就像是一个姗姗来迟的答案。他眯眼向它看去。
受苦应该有个目的,在特殊的场合下,受苦的人应该经过挑选——这些就是思维之宅,在这里人们已经找到了庇护。总的来说,拉尔夫不信宗教,但是在艰难时刻,神祇在上升,有些神祇起来考验他,激励他,有些神祇则顺便来看看他。他对自己感兴趣,从而相信自己也是兴趣的主体。所以,经过一个月又一个月的电话后,特蕾萨终于在公园里找到了他,他颓丧地躺在凳子上。拉尔夫认为,与其说自己被营救,还不如说被解救。
“真幸运!”特蕾萨后来说。因为,她很有可能会向左走,而不是向右走,回到池塘边,而不是到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