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输掉争吵时,还有另外一个滑稽的习惯,她会把她的手指都伸开来,看着它们,就好像她要数一数手指是不是都还在那儿。
像我一样,我女儿也是很厉害的,但是她和约翰认为还是要对索菲解释一下衣服还是要穿的。在冬天,这并不难,夏天时,要让她做到还真是很难。
要用你的语言,我女儿说。我们于是就这样做。你先树立一个榜样看看,女儿说。
就好像榜样能给索菲带来不一样的东西似的。我是很厉害的,那些个来到饭店里的街上的混混们都怕我,但是索菲不怕。
我对她说,索菲,你要是脱掉衣服,就不给你点心吃。
我对她说,索菲,你要是脱掉衣服,就不让你吃午饭。
我对她说,索菲,你要是脱掉衣服,我们就不去公园。
于是我们就那么一直待在了家里,但是六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一点东西也不吃。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倔的孩子。
我饿!看见我女儿回来,她叫喊了起来。
怎么回事?外婆没有给你东西吃?我女儿笑着说。
没有!索菲回答,她什么都没有给我吃。
我女儿又笑了起来。这下你知道了吧,她说道。
她对约翰说,索菲开始长大了。
长得像一根野草,我说。
但是,索菲还是要把衣服脱掉,有一天我终于打了她。不是很重,她却哭叫个不停,我告诉她,要是她不把衣服穿上我还会打她,她穿上了衣服。于是我就对她说她是个好孩子,又给了她一些东西吃。第二天我们去了公园,她那个样子像个可爱的中国女孩,她不再把衣服脱掉了。
她不再脱掉衣服了,我向大家汇报。终于!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女儿问。
有了二十八年对付你的经验,你知道我从中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我这么对她说。
这肯定是她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了,约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他突然成为了一个专家。
那些天里他说起话来很像一个专家,对什么事都能说出个道道来,瞧他那个样子,拎着个皮做的公文包,穿着闪闪发亮的皮鞋,还要去买一辆新车。公司的,他说。公司会付钱的,但是他可以开,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一辆不用花钱的车。怎么样?
看到你又有事做了,这倒也不错。我女儿说道。你们家的一些做派有点吓唬人。
至少我不喝酒,他说。他说,我又不是我们家唯一一个有吓唬人做派的。
这倒是,我女儿说道。
每个人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知道索菲还会有一些麻烦,但是我想我可以帮她,用她身上那些中国的好东西压倒那些坏毛病。我教她用叉子或者是勺子和筷子吃饭,她不能吃面时直接把手放到碗里去抓。我教她不要去玩那些个垃圾桶。有时我打她,但这样的时候不多,打得也不疼。
但是,还是有麻烦出现了。索菲看到那些高的地方就想要爬上去。看到一个栏杆,她不会是站在旁边,肯定是要站在栏杆上面。还有,索菲还喜欢击打她那些朋友的妈咪。她是从她在一起玩的好朋友那里学来这一招的,那个小家伙叫辛巴,四岁。辛巴每天都穿着军服,喜欢伏击他的妈咪。就是他在公园里小孩玩耍器材后面的地方挖了一个洞,他把它叫做狐狸洞,都是他一个人挖的,费了很大的劲。他会等在洞里,手里拿着一把盛满湿漉漉沙子的铁锨。看到他妈咪过来后,他就把沙子往她身上甩过去。
哦,没关系,他妈咪会这么说。你不能不让他们玩打仗游戏,这可以发挥他们的想象力的。所有的男孩都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的。
还有,他还喜欢踢他的妈咪,有一天他还让索菲踢他的妈咪。
我倒是希望我现在说的都不是真的发生过的。
踢她,踢她!辛巴对索菲说。
索菲踢了他的妈咪,只是轻轻的一脚,就好像她只是随便抬脚晃动了一下,不知道他妈咪的大脚就在前面。但我还是打了她,我让她说道歉,但是你知道他妈咪说了什么?
没关系,真的,她说。不疼。
那以后,索菲知道了她可以攻击在一起玩的妈妈了,有些人会让她住手,但另外一些人会说她不是故意的,特别是她们知道索菲这样做会被打时,更是这么说了。
这就是为啥有一天一个大麻烦发生了。那时索菲拿着个满是沙子的铁锨躲在狐狸洞里。她在那里等着,当我过去找她时,她把沙子扔向我,我那干净整洁的衣服上满是沙子。
你看到过哪个中国女孩会这样做的?
索菲!我叫道。出来,向我道歉。
但是她不出来,相反,一个劲地笑。婆婆婆,婆婆婆,婆婆婆,她笑个没完。
我真不是在夸张哦;千千万万个中国孩子中,有哪个会像她那样的?
索菲!我叫道。听着!我叫你出来呢!
她知道她惹祸了。她知道她要是出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所以她就不出来。我六十八了,按中国人的算法,都快七十了,我怎么能够蹲下身子从那些器材下面爬过去到那个洞边把她拖出来?不行的。所以我就大声叫道,用劲高声叫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没有用。碰到这种情况,中国妈妈们会过来帮忙,那些个美国妈妈们只是看看你,摇摇头,然后就各自回家去了。当然,假如要是个中国孩子的话,也就不会那么犟头犟脑了,也就出来了,但是索菲不是这样的。
我恨你!她叫嚷道。我恨你,米妮![3]
米妮是我在那些个日子里得到的新名字。
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好久。那个狐狸洞很深的,我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到底有多深。我也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她要是不叫喊了,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那里。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色开始暗了,有点冷了。这个小孩玩的地方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索菲,我叫道。你怎么会变得这么犟?我要走了,不管你了。
我拿起了一根树棍,伸过去想把她从洞里赶出来,有几次树棍打着了她,可是她还是不出来。所以最后我只好离开了。我走出了公园门口。
拜拜!我叫道。我回去了。
她还是不出来,不出来。这时已经到了吃晚饭时候,天也黑了。我想我也许应该去找人帮助,但是我又怎么能够把一个小女孩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要是坏人来了怎么办?还有老鼠。我又回到了那里看看索菲情况如何了。她手上有一把铁锨,没准正在挖一个通道逃跑呢。
索菲!我叫道。
没有回答。
索菲!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那儿睡着了。她也许在哭,不过即便她在那儿哭,我也不会听见,因为那个洞很深。
所以我又拿起那根树棍,朝洞里一阵乱戳。
索菲!我叫道。我保证不打你了。你要是出来我就给你棒棒糖吃。
没有回答。到了这个时候我有点急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我又戳了一阵,用了更大的劲,我就这样戳了又戳,正在这个时候我女儿和约翰突然出现了。
你在干吗?发生了什么?我女儿问。
放下树棍。我女儿说道。
你疯了!我女儿叫道。
约翰蹲下身一扭一扭地从那些个玩耍器材下钻过去,下到狐狸洞里去救索菲。
她在那儿睡觉呢,约翰专家说。她还好,那个洞还真大。
索菲开始哭了,哭个不停。
索菲,索菲,我女儿说道。没事吧?宝贝,没事吧?
她是被吓着了,约翰说。
你没事吧?我也问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她没事,约翰说。他不像我女儿,问个不停。他说的都是答案,但是到了家里,在灯光下看得清楚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你看看,你看看。他叫嚷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索菲棕黄色的皮肤上到处是乌青,她的一个眼也肿了。
你真是疯了!我女儿冲着我说。看看你做了什么!你疯了!
我想尽了办法,我说。
你怎么能够用一根棍子?我告诉你用你的语言!
她太不听话了,我说。
她已经三岁了,你不能用棍子对付她!我女儿说道。
她一点也不像中国女孩,我说。
我掸了掸身上的沙子。索菲的衣服也很脏,但至少她衣服还穿着。
她以前也这样做过吗?我女儿问道。她以前也打过你吗?
她经常打我,索菲回答,一边在吃着冰激凌。
你们这样的家庭,约翰说道。
相信我,我女儿说道。
我有一个女儿,一个漂亮的女儿。在她抬不起头的时候,我照顾她。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她梳着两根马尾巴小辫子,有一个总是那么歪歪扭扭的,那个时候在她跟我发生争吵前,我迁就她。在我们不得不从中国逃离时,我照料她。我们到了这个国家,到处都跑着汽车,我还得照看着她,要小心,要不你这个小女孩会被车压死的。在我老公死的时候,我向他保证,我会撑起这个家的,我们会在一起的,尽管只有我们两个人,算不上一个家了。
但是现在倒好,我女儿带着我到处去找公寓住。不管怎样,我会做饭,会清洁房子,没有理由我不能自己一个人住,我需要的只是一部电话。当然咯,她也很不好意思。有时候她还会掉眼泪,倒是我成了说没事没事一切都会好的人。她说她没有办法,她不想造成离婚的结局。我告诉她离婚太可怕了。我不知道是哪个人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来的。最后,倒没有和电话机住在一起,却和贝思住到了一起,你说是不是有点吃惊?想起来都有点不敢相信。是贝思提出来的,她说来吧,在她们国家里有人要是说了这样的话,那就是说你就住过去吧。到别人的家里去住,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不过她喜欢有一个女伴和她在一起,她不像我女儿,我女儿是不相信有伴没伴这样的事的。这段时间,我女儿来看我时,她不把索菲带来。贝思说我们应该给娜塔莉一段时间,不久我们就又能看见索菲了。但是好像我女儿现在比以前要做更多的报告了,每次她来看我一会儿后就说要走了。
我有一个家要负担,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就好像浸满了水。我有一个女儿,一个有抑郁症的丈夫,没有人可以依靠。
她说没有人可以依靠,说的是我。
这些天,我那漂亮女儿很累,她可以在椅子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约翰也早丢了他的工作,可他们还是去雇了一个保姆,即使是他们付不起也不要我帮忙。当然咯,这个新来的保姆年纪轻多了,可以和孩子跑来跑去的。我不知道索菲这段时间是不是还是那么疯。她叫我米妮,但是有时候她也会喜欢亲我。我记得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小孩时,她都会抓我的头发,两只手各抓一把,然后吧唧吧唧亲我的鼻子。我从没有看到过有小孩像她那样亲的。
卫星电视有好多好多频道可看,多得我都数不过来,还包括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一个来自中国台湾的,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和贝思一起看那些滑稽搞笑的节目。还有,就是我也看那个喂鸟器——好多好多各种各样的鸟飞过来。希尔家的那几个儿子时不时过来,他们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贝思告诉他们,她迷失方向了。
她是这个地方的永久居民,贝思说。她哪儿都不去。
说完,她朝我眨眨眼睛,然后用遥控器换电视频道。
当然,我不应该对爱尔兰人说这说那的,特别是现在我自己都成了一个荣誉爱尔兰人了,贝思这么称呼我的。我?那么,到底谁是爱尔兰人?我问。她大声笑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要是让我说说有些爱尔兰人,当然,不是所有的爱尔兰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话里面都会重复提一些东西。我不知道贝思·希尔说的一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有时候我听到,很长时间以后,她还在提永久居民,哪儿都不去这些话。我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些话,贝思的声音。
(金衡山译)
注释
[1]原文为:I am work hard my whole life。句子有语法错误,作者以此来表明叙述者的移民身份。小说中叙述者的话语大多有类似的语法错误,以下不再注释,译文尽量转达语意与语气。
[2]此处原文为Brown,意为姓“布朗”,但同时此词小写的话也可指“棕黄”。
[3]原文为“Meanie”,来自“mean”,意为“小气,坏蛋”,索菲用了谐音意指她外婆是一个小气鬼和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