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这样吧,”她说,“可这就是上帝的安排,对吧?你们这些人飞黄腾达,而我们只能在一旁围观而已。”她说这话时并没带什么怨气,反倒有点套近乎的意思,听起来好像是在主动示好。
也许他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也许他只是想当然了,就像比利·肖尔,就像古往今来的男人那样。凭空制造出点儿欲望,强加到什么头上,还津津有味地想象着细节。即使身为亚裔,他也不免落入那种俗套。你们这些人。
吴艺迟到了,不过也没太大问题。他要参加的会是和另一个更大型的会议共同举办的,那个会才是真正吸引人的。当初的设想是,在会议工作坊之间和茶歇的时候,参会的人或许会逛过来瞧瞧微型计算机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最有可能的还有午饭的时候,时间最好还能长点儿。但此时,所有事情都死气沉沉的,也让吴艺领会到贸易展厅真是大大缩小了——缩小到只是往年的一部分而已,展台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过去的展厅里,挤满了市面上最有想象力的展台。那时,吴艺的展台是二十平米见方,布展都要花好几天的时间。如今,你会发现展厅还有不少空着的位置,原来在那些位置的展商现在都懒得露面了,而那些临时被叫过来充数的厂商更让人泄气,他们的展台看起来就像高中科学博览会一样。它们甚至还不如那些用硬纸板和魔幻笔制作的呢。吴艺自己的展台呢,是那种可以从航空公司广告簿上买来的,可以卷起来放进灯芯绒袋子里的。现在,人们连在宣传手册方面都变得吝啬起来了。十二页、四色彩印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小册子不过是四页、双色,用加粗黑体的印刷来制造醒目的效果而已,并且还不是人手一册,只有那些诚心想要的人才能领到。
吴艺搭好了展台。接下来,尽管他本该好好守在展台那儿,但他却在其他展台之间来回穿梭,向他原本应该在吃早饭时就见过面的人们打招呼。他们都很高兴见到他,兴高采烈地聊起来,但还是三句不离本行,总想收集点有用的业内小道消息。说实话,要不是因为他住在一家福利酒店里,他肯定会觉得备受尊敬。你们这些人。辛迪到底指的是什么人呢?或许她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对这样残酷的事,谁能做到就事论事呢?即使是在对她想入非非的时候,他依然想弄明白这一点。他想象着敲开她的门,在共度一段缠绵悱恻的时光之后,他(多好的小伙子)把她和她的孩子们(他想知道有多少孩子)从毫无指望的生活中解救了出来。他到底怎么了,竟然无法想象未经法律认可的性关系?显然,他的性欲并不在正常状态,起码不在比利·肖尔的那种状态。吴艺绞尽脑汁设计制胜的进攻战略,但实际上,他连这种情形下如何创造三重选择的进攻机会都搞不明白。[2]他只知道,哪怕从一开始她就愿意,他也不会跟辛迪这样的女人上床,即使上了床,他也不会一完事儿就一走了之。她可以把他归为“你们这些人”,但在她面前,他可无论如何也摆不出“我们这些人”的架势。
他在隔壁的展台玩儿起了一个软件。那软件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却总是崩溃,因此他也玩儿不出什么名堂来。随后,他便尽职尽责地回到他自己的展台守着,并友善地接待了不少他认识的人,那种他会向他们展示孩子照片的人。他考虑着想把早上的经历告诉其中的一两个人。不是那个套近乎的经历,更何况或许那根本不是套近乎,而是自己稀里糊涂地住进了一家福利酒店的遭遇,还被自己的电话砸中了头。他在脑海中排练着台词。也没你想得那么糟啦。你一定会感到惊讶的,它是那么亲切、那么朴实。当然了,尽管那儿没有健身俱乐部。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提起这个话题,他最终意识到,原来是他一直在克制自己,尽一切可能克制自己不把这段经历告诉别人,甚至有点力不从心了。他感觉自己被侵袭了,好像感染了一种能够引发自我复制的病毒。导致什么东西反复复制、不断累积,塞满了整个中央处理器。守住这个秘密太难了,他迟早会忍不住告诉别人。他只希望这一刻来得迟一些。
他只希望自己不会把这秘密告诉比利·肖尔。他已经开始到处找比利了,以确保自己能够躲开他。
吴艺在各种展台那里都打听过比利,可没人见到过他。他没来,吴艺反倒有点不安了。当好不容易有顺路的参会者过来看他的产品时,吴艺却无法集中注意力。他知道,在和他们的交谈过程中,他处处错失良机。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他的中央处理器塞满了那些不停复制的废话。就在不久前,吴艺浏览了某个数据库软件,里面记载着业内人员的一些趣事,当他查看比利的资料时,发现他俩竟然是同一天出生的,只是比利晚生了四年。那恰好说明比利比他更年轻。真气人。不过,吴艺得知这一信息后也很高兴。他记下了这一点,以便在这次会上撞见比利时,他就可以拿他俩的生日开比利的玩笑了。此刻,他排演着那一幕。我可是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哟。我早就知道你是狮子座。这么一来,我想咱俩是同日生咯。绝口不提福利酒店,绝口不提那儿发生的所有事。
直到最后,吴艺也没碰到比利。后来,吴艺一整天满脑子都是比利,最终却得知比利跳槽去了硅谷,事业有了新起点。自然,干的是个人电脑那行。且不说他卖房子能赚多少钱,这都是个明智之举。
“生活是要从长计议啊,”透露这一消息的厄尼·福特说,“让我们也面对现实吧,干这一行不是长远之计。”
吴艺极力表示赞同。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很高兴他的竞争对手走了。不说别的,比利的离开至少会让他那个很前沿的公司陷入一定程度的混乱,这对吴艺来说是个好消息。虽然不幸的是,吴艺不得不将百分之四十的业务份额放到保险市场,但比利的离开及其公司的混乱依然给吴艺带来了可乘之机。比利离开的另一个好处是,吴艺再也不用非见比利不可了。那个和他同日生的比利,那个老开人玩笑、说话一副主流官腔的比利。然而,吴艺还是觉得沮丧。
“在这种局面到来之前我们就该走掉的,”他说。
“再没比这话更实在的了,”厄尼说。对吴艺而言,厄尼压根算不上什么特别的朋友,但不知为什么,谈论比利的事倒使他们亲近起来。“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我老婆孩子——他们不愿离开朋友,这会儿我肯定已经打好包准备走人了。再加上,我们家的老大正上高二,这时候转学的话,我们可负担不起。他得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考出好成绩来,这样他才能上一所好大学。也就是说我非得待在这儿不可,哪怕去麦当劳打工,也得留下来。可你现在……”
“或许我应该走,”吴艺说。
“没错,你是该走,”厄尼说,“是什么让你走不开的?”
“没什么,”吴艺说,“如今,我连婚都离了。真的可以离开了,是吧?其实有时人们即便没离婚,你也不能真的指望婚姻能留住你。”
“走吧,”厄尼说,“听我的劝告吧。要是我得知了什么机会,我会转告给你的。”
“多谢,”吴艺说。
当然,他并不指望厄尼最近能有什么发现。很久都没人联系过吴艺了,也没人找过他认识的别的什么人。太多人都已是自身难保,他们也在奋力挣扎,谁都清楚这一点。况且,幸存者还要承受别人猜忌的目光。有点能耐的人早就跳槽了,这是惯常的智慧。而吴艺呢,一直拼命地保住他那份工作,却发现有时你并不想这么死守着了,有时你觉得也应该抓住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跳跳槽。有时你竟渴望被解雇。谁会料到这一点呢?
那天快结束的时候又来了几个热情的参会者——至少他们很有礼貌。接着,当他收拾好展台准备回酒店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猎头朝他走过来,说是厄尼斯特的朋友。
“厄尼斯特?”吴艺说,“噢,厄尼!福特!没错!”
那猎头是个膀大腰圆、面色红润的男人,有着像意大利阿西西小镇的圣弗朗西斯式的头发,当然,还有一手的面包渣。一个大好的机会啊,他说。眼下他马上得走,不过他刚好认识吴艺要去见面的那个人,那个人晚上才能到。虽然那人是为别的事而来,但巧得很,他也正需要像吴艺这样的人。其实,昨天就需要他了。该有个先来后到吧。或许他俩正好可以较量一番,也让吴艺好好比较比较。或许可以明早一起简单吃顿早餐?大约一小时后能跟吴艺通个电话吗?吴艺说,当然没问题。而当圣弗朗西斯问他房间号的时候,吴艺犹豫了,不过还是告诉了他那家福利酒店的名字。圣弗朗西斯怎么会知道那是家什么类型的酒店?吴艺自信地说出酒店的名字,想摆出点架子来。他差点儿就赶不过来开会了,他说。实在太忙啦。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确定能过来开会。他调整了一下日程,留出了一个空档,真是折腾啊。但他已经来不及预订会议酒店了,这才住到了别处。
成功了。一整天了,吴艺都心烦意乱的,忽然之间,心里又好像空落落的。他也可能成为比利,跟他吴艺同日生的比利,只不过在不同的年份,不同的星象里。事情似乎一下子简单多了。他不能同时接两三件,甚至六件任务,不能同时处理多项程序。他一次只能搞懂一件事情,而就在刚才,他弄明白的那件事就是,这一天是他的胜利日。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酒店。他以一种一本正经的姿态穿过大堂。一副对发生过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没去敲辛迪的门。他要搬走了,搬到西部去。到了那儿,他会有份体面的工作,会过上崭新的生活。或许他会打起网球来。或许他会装一个极可意按摩浴缸。或许他会渐渐喜欢上那里人们下馆子时吃的所有东西,像豆薯啊,像海藻啊。或许他会开始延年益寿的饮食疗法。
直到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才想起来,他的电话是没有听筒的。
他坐在床上。窗户那儿有点声响,果不其然,紧接着,一个人影飘了过去。他也不觉得惊讶了。不管怎样,那个人并没有在吴艺的房间停下来,起码这回没有。算是走运。你们这些人,辛迪拿走冰袋的时候如是说。吴艺明白她的意思,他比她幸运多了。可是刚刚,当那个人影又掠过他的窗户时,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可真是手无寸铁啊。如果他有电话,他很可能会打给丽莎——就好像突然,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把他围住了,使他仿佛置身大海之中。他还会打电话给警察。但首先他会给丽莎打电话,想知道她对于他可能往西部搬家是作何感想的。是很有可能搬到西部去,他会说,不想让她听起来好像他给她打电话,只是没事儿找事儿——不想让她听起来似乎他被海浪卷走了,恐怕就要淹死了。他不想让她听起来好像他是个纠缠不休的人,他不想让她听起来好像他是从一家福利酒店打来的电话,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承认,没错,那是我们共同的孩子,那就是个孩子。因为此时此刻,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医生的解释,那孩子是个男孩儿,从超声波里看,他是那样完美,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他看上去是透明的,明胶状的,整个头都是软软的,心脏跳得很快。可是,在他降生的过程中,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会碎掉。
(孙璐译)
注释
[1]原文Ching chong polly wolly wing wong,是针对亚裔美国人的侮辱性表达。
[2]“制胜的进攻战略”和“三重选择的进攻机会”都是美式足球中的比赛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