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要是吴艺能把它塞进公文包该多好啊!可是一如既往,他的公文包已经塞得过满了;有这么一个小巧轻薄,还是硬壳的意大利式公文包真是太糟糕了。这是丽莎的杰作,她觉得宽大厚重的公文包会让他看起来像个推销员。但其实在他看来,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关系。尽管因为有比利·肖尔在,销售业绩还是很重要的。不过丽莎是文科出身的,是那种不在乎钱,只关心自己感觉的人。钱对她来说并不是钱,而只不过是种依靠,还是那种连手拉手或者其他手指游戏都不如的依靠手段。她不相信现代经济理念,不相信身居其中的每个人都在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体系中发挥作用,并推动了整个系统的效率,从而至少在理论上提高了每个人的生活水平。她只相信要表现自我,相信上课和编织。她认为,什么也比不了身着一件手织毛衣走在秋天的树林里。当然,她穿上手织毛衣的确很美,尤其是紫罗兰色的毛衣。紫罗兰就是属于她的颜色——亚洲人犹如冬天一般,她总这么说——有时她为了搭配,还喜欢画一点点淡淡的紫罗兰色的眼线。
小雪裤又朝着吴艺跑来,直奔他的膝盖撞了过去。一个圈套,吴艺正想着,便倒了下去。红色运动服一把夺走听筒,然后铆足了劲儿,得意洋洋地跑开了。团队协作!孩子们一起得意地咯咯笑。尽管他们弄脏了他的大衣,吴艺又怎能忍住不笑呢?他掸了掸身上的土,缓缓地走了过去。
“喂,伙计们,”他说,“那边有点动静了呢。”
“清—昌—波利—沃利—温—翁,”[1]小雪裤说道。
“哎,哎,你可不能这样说话呀,”吴艺说。
“见鬼去吧!”棕色夹克一边喊,一边手拉着自己的眼角好让它们翘起来。
“听好了,”吴艺说,“我想和你们做个交易。”其实他只是想要回听筒,以免为此赔款。
但接下来,他只知道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脑袋,然后便不省人事了。
丽莎多多少少也算是跟他和平分手的。她没有请个律师或者喊个搬运工来。她双手紧握住他的手,用她最浓重的加州嗓音说,我们好聚好散吧。接着她问他愿不愿意帮她搬搬箱子,至少是那些重箱子。他答应帮忙。不论是重的还是不怎么重的,他都帮她搬了。毕竟他练过举重嘛。他把书都归好类,把玻璃杯用一张张报纸包起来,他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个统计员一样。现代社会的一分子,他的故事足以让朋友臭骂他一顿,而这一切全都因为他没陪丽莎去她那个悲伤联盟。或者说,至少那算是麻烦正式开始的地方。或许真正的起点是当丽莎——不,是当他们俩——怀不上孕的时候。是当他们决定,起码是这么说的,去做人工授精的时候。或者像丽莎后来咬定的,这只是他的决定?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俩共同的决定,尽管事实上这个共同决定也是基于他做的分析。推算概率,制定规划的人都是他。按照他制定的决策体系评估,他们这么做也并不会损失什么。
只是他俩谁也没能料到这其中究竟要牵扯多少事情——化验、办手续、服药、做超声波。丽莎由于每天都要抽血,弄得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过多久,他便开始对着一个橘子练习注射,因为他可能需要频繁地给她打针。接下来,他告诉她吸口气,这样在呼气的档儿,他就可以往她屁股上打针了。这可跟对着橘子注射大不一样。头一回真人操作时,他扎针那会儿满头大汗,连视线都模糊了,拔针时又是慢吞吞、扭扭捏捏的,引来了一声跟橘子全然不同的尖叫。第二回,他系上了一根吸汗带。到后来,她的卵巢肿胀到甚至隔着她的牛仔裤他都能感觉得到。
吴艺一直存着那些用过的注射器——按他们医生的建议,注射器被折成了两半存放在塑料苏打水瓶里。丽莎把这些瓶子都留给了他。得负责任地处理医用废弃瓶,也就是说,哈哈,他后半辈子可能都离不开那些瓶子了。这是那段痛苦经历留给他的纪念品。而留给她的纪念品——她手织的一些衣物——相对来说要温馨多了。那些日子里,她织了不少东西,好像是要证明针除了用来注射还有别的用处。她织的除了毛衣还是毛衣,不过也有婴儿毯,多半都送人了,只留下了一两条。她只能听天由命。麻醉,取卵,再麻醉,注入受精卵,直到最后她终于怀孕了,怀上了两次。到了第三次,妊娠四个半月后医生却发现了问题。羊膜穿刺显示,胎儿有骨质疏松症——这是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的一种基因异常。
他硬着头皮又试了一次;而她则伤心不已。这就是他俩之间的差别:他看到的是希望,某种微弱的、隐隐约约的希望,而她看到的只是失败。她把胎儿称作自己的孩子,尽管他一个劲儿地劝她,那只是个未成形的婴儿,不能算是孩子,甚至连悲伤同盟的劝导员也竭力这么安慰她。丽莎却说吴艺不懂,也不可能懂。那是通过你的身体才能体会到的事情,也只有她的而非吴艺的身体,才能感知那孩子,挚爱那孩子,失去那孩子。在伤心班里,妇女们都赞同这种说法。她们表示同情。她们团结起来,控制了百分之八十五的谈话,以这种微妙的方式确认她们一致的生物属性。房间漆成了淡紫色——一种阴柔的颜色,仿佛以此对她们的立场表示支持。有时,那些盆栽的棕榈树仿佛也成了女人,它们频频点头,尽管它们表现出的同情实际上只不过是由暖气出风口的气流上升造成的。班里的有些丈夫开始逃课了——他们从不讲话,因此你也不大会注意到他们的缺席——最后他也逃了几次课。有一两次的确是事出有因,并没有编什么借口。但事实上,就像丽莎感觉到的,他认为她已经不明事理了。毕竟,他们还可以继续努力啊。绝望又有什么用呢?瞧,他们知道他俩是可以怀上孕的,更重要的是,还能保住身孕。这就是进步啊。可她呢,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就像一座岛——一座正在消退的岛,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她正朝着他们婚姻的地平线消退,于是便退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当然,一开始他发疯一样地想她。如今他仍会想她,但只不过是闲的时候偶尔想起罢了——比如此时,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头上还敷着冰块。他躺在一张尚未铺好的床上,跟他房间的床一样,只是床的周围到处堆着像是毯子和衣服的东西。而衣架上只有他的夹克和大衣,两件衣服整齐地并排挂在别无他物的衣柜里。这个房间还多了一张桌子,装了一个双灶电炉,上面有一口平底锅,桌子上还有一堆盘子。一台棕色的方形冰箱。窗帘是拉着的。一把椅子拉到了他身旁,床头灯也亮着。一个女人侧身光晕之中,正擦拭他的额头。
“嘿,别动,”她说。
她是个黑人,是丽莎曾说的摩卡咖啡的那种黑,身上还系着一条蓝色碎花的围裙。她长得慈眉善目的,有一张长脸——在那种脸上,你能看到下巴的肌肉一直长到了颧骨边。她的上嘴唇像一把箭弓,头发是灰白色的圆蓬短发。身上有股烟味儿。她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瘦得很,恐怕是他见过的最瘦的人了。她在煮什么东西——闻起来又像是在烧什么东西,尽管那味道很可能只是一根头发掉到了热元件上烧焦了。她站起来去看了看锅。那刺鼻的气味也闻不到了。他看到桌子上有粉状的东西。白色的,装了满满一塑料袋。他睁大了眼睛。接着又倒在了床上,他正琢磨该怎么办。他的头涨得厉害。他需要止疼片,得两片才行。丽莎总是服一片,因为她坚信,药物的建议服用剂量是参照体型高大的男性标准制定的。虽然她从没建议过他也把剂量控制到一片,因为他个子并不太高,不过他却坚持服用两片。两片,得两片,两片才行。他得吃药,现在就得吃。并且那是他自己的药,不是别人的。
“那些孩子太疯了,”那女人说,“他们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我告诉过他们,哪天准会伤着谁,果不其然,他们把你给砸晕了。你好像是被一个保龄球砸中的。我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儿。我们叫来了警察,但他们除了来看看出了什么问题以外还操心着其他事。发现没人开枪,他们就去唐恩都乐甜甜圈店了。他们知道那儿正一片混乱。”她挤挤眼。“你感觉怎么样?那个包疼吗?”
他摸了摸头。正头顶鼓了个大包,就好像冰川上的异物那样不协调。那些该叫什么来着,他心想,就是那些你看到的停靠在令人毛骨悚然位置上的乱石?挂在悬崖上的那些?
“我感觉像是死了,接着大脑又苏醒了过来,”他说。
“我来给你做点儿好吃的。让你感觉更好一些。”
“呃,”吴艺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倒宁愿只吃一片止疼药。你有止疼片吗?我的公文包里有一些。要是我的公文包还在的话。”
“你的什么?”
“我的公文包,”吴艺又说了一遍,感觉有点惊慌失措,“你看到我的公文包了吗?”
“噢,它就在门口。我去拿过来,你别动。”
说着就拿来了,他的公文包,那只熟悉的意大利轻薄款的硬壳公文包,并放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紧紧抓住它,“谢了,”他轻声说了句。
“你这儿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吴艺说。可当他刚一打开公文包,包就滑了下来,里面的东西也全洒了出来——他的笔记本、文件夹、纸质材料。这一切都表明,他所关注的事情在这棕色的粗毛地毯上显得是多么奇怪啊。
“喏,”那女人说,“我来吧,你还是不要动了”——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动听,她收拾好所有文件夹,把它们放入公文包里。她的一举一动带有一种罕见的、近乎老练的风范,文件夹在她手中就好像纸牌掌控在打牌高手的手中一样。“我以前当过护士,”她解释道,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那时我手头也有几个文件夹。这是止疼片。”
“我要两片。”
“没问题,”她说,“两片止疼片,再来点蜂蜜热牛奶。希望你不会介意是奶粉冲泡的。我们刚搬到这儿,还没有鲜奶供应。我以前当过护士,可我既没牛奶又没止疼片,我的客人都得自己带。你觉得还能接受吧。”
吴艺尽可能笑出声来。“不过,你还有蜂蜜嘛。蜂蜜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哎,是别人落在这儿的,”护士说,“希望里面没长什么东西。”
吴艺又大笑起来,接着让她帮他坐起身来吃药。这护士——名叫辛迪——拍了拍他的枕头好让它蓬松起来。她把牛奶递给他,便坐了下来——看上去像是紧挨着他——亲热地聊聊这聊聊那。什么她不打算在这酒店待得太久啊,什么她孩子不得不转学啊,什么她带回一个陌生的受伤男人,也不觉得害怕啊之类的。毕竟,她是在靠政府帮扶的低保社区长大的,能够照顾好自己。她给他看了看她那把弹簧小折刀,刀上刻着某个人名字的首字母,她也不知道是谁的。她从未用过它,她说,是别人给她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刀上刻的到底是谁的名字,她解释道,至少据她所知是这样。她点了一支烟抽起来,这时,他也跟她攀谈起来,先是向她提起那个会议,接着告诉她他是如何阴差阳错地住进了这家酒店。在解释后一件事的时候,他其实有点儿犹豫,希望他没有冒犯到她。她咳嗽着大笑起来,吐出一股股烟。
“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她说,“最后竟落到这种地方。这可不是像你这样体面的小伙子会住的地方。”
被称为小伙子,他觉得心被戳了一下。但除了刺痛感,他还感觉到了点儿别的。“那你呢?这也不是你们待的地儿,你和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