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
下雪了
郝新萍推开窗子时打了个喷嚏，牛晓春顺着她的喷嚏声望过去，看见她的脸和胸扑了好些雪花，冷空气在喷嚏声还没在听觉里消失时已经抵达到他跟前。郝新萍赶紧关上窗，双手掸脸上和胸前的雪花，雪花瞬间变成了浅浅的湿痕。郝新萍有晚上睡前开窗透空气的习惯，冬天这个习惯会照常延续，换了一屋子新鲜空气，睡觉才会安心与舒服。他们家地暖效果不错，天越冷供暖方越会卖些气力，换了冷冽空气的屋子，关窗后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温暖如初。
郝新萍说，下雪了。
下班往家走时并没有要下雪的迹象，西边的太阳还艳丽着，走着走着太阳落山了，骤然黑下来的天空也是那种晴天才有的明朗的黑。牛晓春挪到窗前望了望窗外，漫天雪花正乱糟糟地飞舞，明朗的黑已经被混浊的颜色取代，一幢幢楼房像结冻的雪堆，白中泛黑，黑中泛白，边缘部分又像是在融化，住宅小区那几条小路像雪水似的流淌。
牛晓春拉上窗帘，回到床前开始脱衣服，郝新萍也走到床前脱衣服，脱了一件，她突然冲牛晓春一笑，一边脱下一件一边奔卫生间去了。牛晓春躺到床上时听见卫生间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他朝那边看过去，看见玻璃门上映着裸体女人冲澡的影子。郝新萍没有睡前必须洗澡的习惯，她睡前洗澡多半是一种暗示，想一想刚才她那一瞥中的暧昧成分，牛晓春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中年夫妻了，牛晓春对接下来的节目有些麻木，想一想初婚时恶狼扑食状，几乎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还没有任何反应的下体，脑袋里旋出了郝新萍二十多岁时的样子，马尾头，瓜子脸，细细的腰身，滑如绸缎的肌肤，腮帮上肉也是紧紧的，每一次亲热，他都会用更多的时间双手捧着她的脸，如同捧着被焐热的一只大苹果。那时候是中国住房最为紧张的时代，牛家只有两间平房，父母住一间，兄弟五个住一间，牛晓春的新房就是兄弟五个住的那间用木板搭出来的半间，放一张床就没放其他东西的地方了。因为木板太薄，屋里动静很难做到不外泄，偏偏郝新萍兴奋时总会声情并茂，搞得牛晓春十分紧张。郝新萍一喊，他就用嘴去堵她的嘴，声音是洪水，哪容易堵住？有一次他居然把郝新萍的嘴唇咬出一个豁口儿。他趴在郝新萍的身上说，你想一想，让弟弟们听见了多难为情呀，想通了就叫不出声来了。郝新萍说，这是生理反应，不是想不想的事，用针扎你手指头你想不疼就不疼了？牛晓春说，这是疼吗？郝新萍说，差不多。牛晓春说，疼你还要？郝新萍说，再这么讲，以后真不要了。牛晓春连忙说，别不要，你不要了我就受苦了。
当然还是要的，兴奋时郝新萍还是要喊。牛晓春想了个新办法，上床前他会把一条干净毛巾撂床头，估计郝新萍要兴奋了，便把毛巾塞进她嘴里，让她紧紧咬住毛巾，这样喊的力量化为咬的力量，弄出的动静就说得过去了。时间久了，郝新萍克服了喊的习惯，不塞毛巾也不会喊了。后来搬进单元楼，空间变得私密了，牛晓春觉得可以让郝新萍喊了。住进楼房第一个晚上，牛晓春鼓励郝新萍喊出声来，郝新萍只死死地咬牙，兴奋到极致了，依然是咯吱咯吱地咬牙。牛晓春说，你喊吧，别人听不见了。郝新萍说，问题是我喊不出来了。牛晓春说，再来一次，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喊出声来。郝新萍说，行。于是酝酿一番，开始第二轮冲击，郝新萍不等兴奋便试着发声，啊啊啊咦咦咦地音量不低，只是有些做作，做完了喊完了，当初的感觉谁也没有找到。翌日早晨二人被一阵说话声吵醒，声音是从隔壁传过来的，一男一女的声音十分清晰。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摸一摸看似足够厚的墙壁，都傻眼了，敢情这楼房也不隔音呀！这以后，郝新萍再也不喊了，牛晓春也没再鼓励她喊过。
郝新萍洗完澡，裹着一身水汽上了床。牛晓春翻过身不理她，却被她从身后抱住了，他动了动，没有甩开她，反而被抱得更紧，犹如缠裹了一身水草。牛晓春知道郝新萍这几天亢奋，上了床总是缠住他要啊要的，这不是生理周期，而是郝新萍遇到了值得亢奋的事。郝新萍是一家私人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一年前主动揽下一个活儿，要为一个投毒案的嫌疑人做辩护律师。嫌疑人叫张明德，在本市五金土杂一条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专营插座插头和插排，和隔壁开店的洪大嫂经营的是一个项目。有一晚，洪大嫂十岁的儿子吃过晚饭后出现了腹痛、呕吐、昏迷等食物中毒症状，被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法医从死者的呕吐物、胃里检测出了鼠药毒鼠强的成分，显然是一起投毒案。洪大嫂男人半年前刚刚死于一场车祸，现在儿子又亡了，真是祸不单行，苦了这个只有三十多岁的女人。当时警方询问她有什么仇人没有，她说没有。警方又问，最近你得罪过什么人吗？洪大嫂想了想，抹了一把眼泪说，要说得罪过谁，也就是隔壁的张明德了，一次有个买主本来是冲着张明德来的，是我趁他不注意，把买主拉进了我的店，用比他便宜一点的价格卖出了两个插排，后来他知道了这件事，就站在门口指着一条路过的狗骂道，做人有人道，做狗有狗道，不按道走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随后警方对张明德进行了调查，张明德，四十八岁，离异，和洪大嫂一样，店铺既是卖场又是卧室，他有作案动机，有作案时间，更重要的是在他店铺里搜到了一包毒鼠强。审讯过后张明德交代确实是他投的毒，他把毒鼠强倒在一只矿泉水瓶子里稀释后溜到隔壁，趁着洪大嫂不在时，顺着烧水的壶嘴倒了进去。法院一审、二审均判处张明德死刑，只有郝新萍认定此案仍存疑点，在二审的庭审现场，郝新萍指出警方审讯张明德的视频是经过剪接的，其中有三十分钟的空缺，这三十分钟发生了什么呢？另外，往壶嘴里倒毒水，不可能一滴不漏在外边，而壶附近地面上并未检测出毒鼠强的成分，还有，饮用水中毒不应该只有孩子一个人……郝新萍鼓励家属坚持上诉，最高人民法院在死刑复核时也认定疑点多多，案件退回重审，这意味着，张明德无罪判决已经指日可待。能为一个无辜的人成功洗清冤屈，应该是一个律师最高兴的事了，而高兴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连日来突增的性欲。
完事后郝新萍很快睡着了，牛晓春从一身水草中挣脱出来，反而精神了，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他顺手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重新开机，上网，打开微信，有一条新微信显示，网名是“冷温柔”，头像是一个鲜嫩诱人的女孩。每每看见这样的女孩，牛晓春就觉得身体里有一头野兽在牢笼里走来走去。
牛晓春是通过“附近的人”搜索添加的冷温柔，他们聊过几次，女孩风格和她网名一样，说话尖酸刻薄，但偶尔又会露出女孩特有的温情。
冷温柔：睡了吗？
牛晓春：睡不着。
冷温柔：为啥睡不着？
牛晓春扭头看了一眼打着微鼾的郝新萍，心头滚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觉得还是该关紧牢门，不让那头野兽冲出来为好。他没有再回信息，关了手机，强迫自己睡觉。
牛晓春是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醒来的，他朝窗户那边望，窗帘已被拉开了，天似亮非亮的样子，雪花浓密，像人工冲着镜头撒出的一团棉絮。
牛晓春说，雪还在下呢！
没有应答，郝新萍依然在厨房忙碌。牛晓春爬起来出了卧室，按亮了客厅墙上的电视机，回身去了卫生间。
坐在马桶上，牛晓春听到电视里正在播报早间新闻，本地台他只看早间新闻，与晚间新闻不同，早间新闻侧重于民生，本地官员的上镜率要小一些，大都是百姓家长里短的事儿。
熟悉的女主播声音：今天凌晨四点，北山看守所有两名在押犯人打晕了一名看守后越狱，一名犯人在翻墙时被电网击昏后掉下高墙被抓获，另一名已经潜逃，犯人的名字叫张明德……
秀气的中年男子
机关楼里的人都在议论着逃犯的事情，北山看守所与这座城市相距不过五十公里，这个逃犯会不会已经蹿入城中？大家脸上挂着遇到喜事才有的兴奋，做着各种各样的推测。牛晓春在走廊里和几个人也聊了一阵这件事，然后才掏钥匙开门，进自己办公室。
从门口走到办公桌边，脚下残雪把地板弄出了一溜花花印子，牛晓春坐下，眼里出现的是看守所高墙下雪地上留下的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按理说，雪天抓逃犯应该更容易些，雪地上的脚印就是一条长长的尾巴。牛晓春望了一眼窗外，雪还在下，他马上意识到不对，雪地上的脚印会很快被新雪覆盖，也许雪天抓逃犯会更难一些。
隔壁传来一阵争吵声，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争吵的也是有关逃犯的事。牛晓春支起耳朵，想听到却没有听到有女声挟裹其中。牛晓春是这家机关的中层干部，一个并不显眼的处室的处长，正科级，他手下有三个科员，两男一女，就在隔壁房间办公。女的是个还没结婚的年轻女子，叫陶艺，说话声有些沙哑。牛晓春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见外边楼房、马路、停车位上的汽车都是白色的，一辆白色轿车正极力往一个狭窄车位里倒车，出出进进好几次总算停稳了，车门推开，钻出一个穿短款羽绒服的中年女人，年龄和牛晓春相仿，生得眉清目秀，身上却有一股早年女民兵才有的飒爽之气。这人是这家机关排名稍稍靠后的副职，姓段，大家都叫她段局。牛晓春知道段局的车是红色的，漫天飞雪中怎么看她的车都是白色的，她人也是白色的，在雪天雪地里如一道若有若无的划痕。
段局朝机关楼走的时候，身后出现了一名年轻女子，牛晓春眼睛一亮，这个年轻女子就是他手下女科员陶艺。三年前陶艺刚分到机关的时候，就是跟在段局身后进了他的办公室。陶艺偏瘦，身材中等，在身材高大的段局跟前显得有些渺小，但不知为什么，当时牛晓春眼睛就亮了，觉得眼前的女孩是个发光体。
牛晓春久久凝视着窗外，那道划痕在新雪中早已消失，他的思绪却成了新的一道划痕。有一次，他和陶艺被机关派出去一起出差，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宾馆开了两个房间，虽然两个房间只隔着一道墙，两个房间却是两个世界。天很晚了，洗过澡的牛晓春在这边世界里躺在床上看电视，看的是动物世界，脑袋里开了小差，总不自禁地猜想墙那边的世界。似睡非睡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拉开门，闯进来的是慌张的陶艺，她脸色煞白，身子不停地抖，嘴里不好了不好了只会说这一句话。他问怎么不好了，陶艺伸出一只胳膊，胳膊上有条渗了血的口子，再问才明白，原来她手机不小心掉进了床头与床身之间的夹缝里，她费了很大劲儿把胳膊伸进去，手机捞出来了，胳膊却被床身一颗钉子划出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牛晓春想，真是女孩子，这算什么呀！他让陶艺坐到床沿儿，找出一块白纱布为她擦洗了伤口，又找出一块创可贴，轻轻敷在伤口上。牛晓春摸着陶艺胳膊做这件事时，能感到自己心跳已到了空前的频率，陶艺衣着单薄，身上散发着一股浴液的香味，她头发湿漉漉的，有水滴不时滴在他半个膀子上，牛晓春身体开始发热，等到做完这件事，身上的热浪已经一浪高过一浪。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电话是郝新萍打来的，接通后听筒里声音很大，坐在一边的陶艺听得清清楚楚。
郝新萍说，你去的那个城市有卖黄金米的吗？
牛晓春问，啥黄金米？
郝新萍说，就是小米，你买几斤回来。
牛晓春说，咱那地方也不是没有小米，干吗跑这么远买小米？
郝新萍说，咱这地方小米白不呲咧的，那种黄金米熬出的粥才有味道。
牛晓春说，好，这里有的话，我一定买几斤回去。
电话打完了，牛晓春发现身上的热浪已经消失，彼此身上的湿气也消失了许多，也就是说，氛围已经不是那个氛围了。又说了几句话，陶艺起身告辞，她站起身时他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他想说再坐一会儿吧，嘴上迟疑片刻，陶艺推门出去了。
隔壁房间的议论声中挤进了一个沙哑的女声，想必陶艺已经进了办公室。牛晓春收回跑远的思绪，转身，走出了屋。
隔壁房间门没关，两男一女说得正热烈，牛晓春进去时他们刚好说到那个逃犯的相貌。其中一男说，你们注意到没有，女主播播这条新闻时用了一个特别的形容词，以前可没听过这种形容词用在逃犯身上。另一男说，是呀是呀，女主播是不是播新闻时紧张了，不小心用错了词儿？陶艺说，我看不是用错了词儿，咱们这位女主播历来爱标新立异，用这个词儿对她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牛晓春早晨在卫生间里也听到了这个形容词，当时他也觉得有些特别，但念头一闪而过，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了逃犯本身。这个形容词就是秀气，女主播描绘逃犯张明德相貌时，说了一句“这是一个长相秀气的中年男子”。说一个逃犯长相秀气，在牛晓春的记忆里的确是前所未有，这说明了女主播的性情与众不同，也说明了我们的新闻越来越朝着宽容和灵活的方向走了。
一男接着说，逃犯张明德照片我看过了，眉清目秀，说秀气挺贴切的。
另一男说，形容逃犯应该是凶恶或丑陋之类的字眼儿，用秀气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你们说，这个女主播会不会受到批评呀？
牛晓春接茬儿说，我看不会，秀气只是形容他的长相嘛！
陶艺突然用手指着牛晓春，对另外两个男同事说，你们看，咱们牛处也是个长相秀气的中年男子呀！房间里沉寂片刻，随后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