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男一女正在议论什么，见牛晓春进来了，都停住嘴巴，抬头看他。作为他们的上司，牛晓春本能地挺直了胸脯，似笑非笑地问，说啥呢，这么兴奋？一男说，还不是说张明德的事。另一男说，是呀，早间新闻说，张明德在大刘庄出现过一次，曾跟一户人家讨过吃的，他离开时那家人报了警，可警察赶到大刘庄，把庄子里里外外搜个遍，却连张明德的影子也没看见。牛晓春把目光投向陶艺那张可人的脸，陶艺也接茬儿说起张明德，好像他失踪两天，连作为属下的他们三个也没发觉似的。
这不免令牛晓春有些失望，他随口也说了几句有关逃犯的话题，转身回自己办公室了。
窗外雪花在津津有味地飞舞，牛晓春站在窗前发呆，熟悉的景物在雪天变了样子，街道、楼房、挤得不能再挤的停车场，在雪花的点缀下都圣洁得如同童话，只有内心，似乎这样的天气内心更容易酝酿一些邪念。牛晓春回到办公桌边，坐下，打开电脑，当Wi-Fi有了信号，立马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果然看到了张小彤的留言。
冷温柔：大叔，想好没有？
冷温柔：想不想签协议都给我个回话嘛！
牛晓春想了想，牙关一咬。
牛晓春：签吧。
这时微信的发现一栏有了个叫“发票”的新朋友提醒，显然是个卖发票的，牛晓春眼睛一亮，这次出差的所有开销都是杜连山包下的，出趟差报销个千八百的应该没问题，以往他不会在乎这千八百的，但即将与张小彤履行协议，钱紧，这千八百的也不该放过。主意打定，与“发票”聊了一会儿，约定用两百元买下一张一千两百元的住宿发票。
下班时牛晓春没有直接回家，去了与“发票”约好的地点——移动公司营业厅门口。他迎着飞雪赶过去，平时熙熙攘攘的移动营业厅门口的小广场已经没有几个人。营业厅已经关门，门口那些倒卖手机号的贩子也已经散去，他抬手腕看手表，约定时间已经到了，小广场上还没有一个像送发票的人出现，身边偶尔走过一个人时，他都会觉得这个人就是，而当这个人走过去了，他又觉得所有人都不是。他又抬腕看表，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他不停地在雪地上跺脚，心头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打算走开算了，这时候，一辆摩托车从雪花中驶来，嘎的一声停在他身边。
骑车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冲着牛晓春说，大哥，发票给你带来了。牛晓春哦了一声，接过男人递过来的发票，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毛病。
牛晓春问，网上可查吗？
男人说，可查，保真。
牛晓春掏出两张百元票子递过去，男人接过，揣进怀里，摩托车轰的一声开走了。牛晓春也拔腿就走，那辆摩托车和男人的影子还没在视线里消失，一辆破旧的桑塔纳2000就停在了他的前头，前门后门一起开，钻出了三条汉子。其中有两条飞快地架住了他两只胳膊。
其中一条说，跟我们走一趟，我们是警察。
牛晓春心里一紧，不好的感觉像块黑布，从头到脚把他罩住了。还没等他说什么，身子已经被架上了车后座，那三条汉子一条开车，另两条像两片面包贴在了他的两侧，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一个可怜的汉堡包。
车子开动，牛晓春稍稍镇静了一下，看了看左右。左边是个瘦子，面相和善；右边是个胖子，一脸凶相。
胖子说，知道不，你犯法了？
牛晓春说，不就是买了一张发票嘛！
胖子说，知道不，这一张发票足可以砸了你的饭碗。
车子在一个派出所门口停住，牛晓春被推搡着往里走时十分懊丧，一念之间，怎么就干了这件见不得人的事，时下对机关的财务管理得十分严格，这件事如果传到机关里，后果不堪设想……在一间屋子坐下来时，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瘦子坐到了他的对面。瘦子说，我们是例行公事，无冤无仇的，我们不会把你逼到绝路，我们问什么你说什么就行了。
瘦子问，姓名？
牛晓春答，牛晓春。
…………
牛晓春知道在这里是说不得假话的，他看了一眼墙上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个大字，索性坦白从宽了，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瘦子写了有两页纸，递过去让他过目，签字，摁手印。摁过手印，他把殷红的手指举到眼前，一瞬间想到了那个叫张明德的逃犯。
瘦子拿着讯问记录说我去找所长。胖子坐到了牛晓春对面。
胖子说，是进拘留所，还是认罚？
牛晓春说，认罚。
胖子说，交五千元吧。
牛晓春说，和嫖娼罚一样数目的款？
胖子说，你嫖娼被抓过？
牛晓春说，没有没有，真没有。
胖子说，那就赶紧回家去取钱，记住，别让我等太长时间。
牛晓春回家跟郝新萍撒了个谎，说丁局的老婆有病住院了，他得揣点钱立即去探望。
郝新萍说，一千够了吧！
牛晓春说，平时想表现还没机会呢，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一千咋能够呢！
放长线
晚上七点多钟，雪还没有要停的意思，申杰勇站到窗前朝外望，雪雾迷茫，门前雨搭那盏灯前的雪花晶亮硕大，犹如被夸张了的梦境。连日来申杰勇一直沉浸在一种紧张与兴奋之中，窗外的雪花又使紧张与兴奋增添了一份梦幻色彩。这是个多雪的冬季，气温出奇的冷，这种天气既有利于捕捉逃犯，又为捕捉逃犯设置了种种障碍。多年来的警察生涯使他学会了辩证地看问题，就像有阳光必会有阴影一样。
申杰勇是在一个月前调到这个派出所当所长的，他和一位教导员、两位副所长轮流值夜班，也就是说四天他必须要上一个夜班。这天就轮到他上夜班。申杰勇做了近二十年刑警，在刑警支队干到了大队长的职位，参加侦破的大案要案数不过来，现在到了派出所，接触到的都是鸡毛蒜皮和鸡鸣狗盗的事，失落感也就像雪花一样落到他的身上。
有很重的脚步声旋上楼梯，申杰勇回过头，看见胖辅警小王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小王说，申所，牛晓春来交钱了。申杰勇走到办公桌后边坐下，盯住这个叫牛晓春的人，这人眉清目秀，不像个坏人，本来嘛，买张发票也就是为了报销，贪小便宜，算不得什么坏人。不过，既然被抓了，那就得当坏人处理。申杰勇强迫自己也和小王一样凶恶起来。
申杰勇问，交钱是自愿的？
牛晓春说，罚款嘛，不是自愿也得缴呀！
小王说，少废话，说你自愿就是自愿。
牛晓春说，自愿，是自愿。
牛晓春缴了罚款，申杰勇说，你可以走了。牛晓春磨磨蹭蹭不走。小王伸手要推搡他，被申杰勇拦住了。
牛晓春说，我听人讲，缴了罚款，公安会当面把讯问记录销毁的。
申杰勇说，你还是回去吧，如果不放心，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看着牛晓春极不情愿地跟着小王走出去，申杰勇苦笑着摇摇头。
第二天早晨雪不下了，天还是浑浑噩噩，没放晴的样子。申杰勇洗漱完毕并没有下班回家，而是开上一辆所里的警车去了市局，去参加抓捕逃犯的一个会议。作为一个派出所所长，开这样的会本不该叫他参加，但没办法，因为他曾是张明德案子的办案人，叫他参加这个会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了。路上积雪已经有了相当的厚度，车轮从雪上碾过，发出咯吱吱的响声。艰难地开进市局大院时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那个被罚款的牛晓春，问他晚上有空没有，想请他吃顿晚饭交个朋友。他不耐烦地想按掉电话，但回答得还是相当客气，他说今晚没空，再找机会吧。
申杰勇将车停稳，踩着雪上办公楼台阶时差点跌了一跤。他是知道牛晓春必然会和他联系的，留下讯问记录，其实也就留下了被处罚人的痕迹，而被处罚人想抹掉痕迹，就只能主动跟他联系，主动再送一回钱。
申杰勇推门走进会议室时看见的都是刑警支队的一些熟脸。他与熟脸们打过招呼，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待局领导来了，会议也就开始了。会议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抓捕逃犯张明德。先是支队领导介绍这几天的搜捕情况和发现的蛛丝马迹。然后参会的局领导讲话，叫大家端正态度，张明德虽然有被冤屈的可能，但他现在毕竟是逃犯，一名逃犯对人民群众具有的威胁他都有，晚抓到他一天，人民群众就多一天危险，我们警察也就多一天的耻辱。
申杰勇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初出警抓人的负责人就是申杰勇，他带着几个便衣刑警叫开那扇松松垮垮的铁门，带走了嫌疑人张明德。最初张明德拒不承认投毒作案，后来逼急了，用了些强硬手段，他才承认是他把一袋“毒鼠强”用水稀释后倒进了一只矿泉水瓶，再趁隔壁洪大嫂不在屋时溜过去，顺着壶嘴倒进了水壶里。当时有人也发现了一些疑点，但由于一些原因警方急于结案，也就没顾忌这些疑点。法院一审、二审均判处张明德死刑，警方专案组的人员也因此立了功。
局领导说，申杰勇，你有啥看法？
会议室里的目光齐刷刷落到申杰勇脸上，他身子一抖，顺嘴应道，没有看法。又觉不妥，补充一句，在法院还没有判张明德无罪之前，他依然是个在逃死刑犯，抓捕他就是我们的职责。
申杰勇心里清楚，局领导这样问他其心理成分是十分复杂的。在二审的庭审现场，那个执拗的律师郝新萍问代表警方出庭的他，警方的审讯视频为什么少了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时，他斗争了半天还是没有斗过自己的良心，说出了违背职业规则的实话。这令警方十分被动，同时也给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提供了依据。也正因为此，他才被迫离开刑警支队，调到了派出所。没办法，面对一个还是活脱脱的生命，他还是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心理底线。
局领导说，我问的是，你对抓捕逃犯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申杰勇说，大措施不是我该想的，我想的是小措施，张明德前妻就住在我们派出所管辖的地段，我请求把监控他前妻的任务派给我。
另类的教学（１）
第一次见面，牛晓春请张小彤吃了顿饭。去的是一家肥牛府，牛晓春只点了一盘肥牛，其他要的都是海鲜和素菜。以往和郝新萍出去吃肥牛，肉类也只是要一盘，就是一家三口出去，肉类还是要一盘，他们三口人都不太爱吃肉。张小彤翻了一下眼皮，说，一盘肥牛还不够塞牙缝儿的。牛晓春说，那就再来一盘。张小彤说，两盘。牛晓春冲着服务员说，再加两盘肥牛。
张小彤吃相凶猛，三盘肥牛，她至少吃掉了两盘半。张小彤是个长相瘦小的女孩子，身高不足一米六，刀条脸，一双眼睛占据了脸上相当大的地盘。要不是亲眼所见，牛晓春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的女孩会有如此惊人的食量，这就是传说中的肚子没油水吧！牛晓春忍住笑，凝视着张小彤，她不算好看，也不算不好看，瘦小使她的青春气息打了些折扣，却掩饰不住身上的一股野气。她的衣着不算时髦，也不算不时髦，白色羽绒服脱了，身上穿的是黑中带满天星红点的毛衫，下边穿一条豹纹棉裤，地摊货倒无所谓，只是搭配得不和谐。这样的女孩除了有一种青果子般的味道外，并没有太多吸引他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吃得差不多时，张小彤从手包里掏出两张对折着的打印纸，展开，上边是她起草的协议书。下边乙方的空白处已经有了张小彤的签字。牛晓春接过，看了，笑，拿起笔，在下边甲方的空白处签了字。然后，二人各拿一张，分别揣入手包或裤兜。张小彤也笑，正是这一笑，令牛晓春窥见了作为女孩子的张小彤脸上令人动心的温暖。
从肥牛府出来，二人分手。此时正是午后两点多钟的光景，阳光和积雪上的反光共同灿烂着，牛晓春去房屋中介所找房子。近一年来二手房成了积压货，很容易就用他能够接受的价格租下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是一栋老旧的六层楼的四楼，六十多平米，两个卧室中间有一个不大不小没有窗户的客厅，床和其他家具一应俱全，主卧里还有一台24英寸老式电视机。房主要了他身份证复印件，和一年的租金。
当天晚上，张小彤就拎包入住了，牛晓春也想过来住一宿，被张小彤拒绝了。她说今晚我一个人要适应一下，你想来，就明晚吧。
牛晓春把明晚要在外边过夜的事跟郝新萍讲了。他是在床上讲这件事的，他编了好几个借口等着郝新萍问他，可郝新萍两眼盯着天花板，根本没接他的茬儿。
牛晓春问，还在想张明德的事？
郝新萍说，眼见着见日头了，他为啥选择了越狱？
牛晓春说，他也不知道就要判他无罪了，他都被判两次死刑了，还能对这第三次抱有啥幻想吗？
郝新萍说，阴差阳错，也许这就是他的命！
牛晓春说，别胡思乱想了，还是睡觉吧。
说罢，一伸手按灭了房灯。房间骤然黑下来，窗帘那边一点点有了些许亮光，像渐渐渗过来的白色液体。
第二天晚上，牛晓春如约去了出租屋。敲门，等了一阵，他盯着猫眼里的亮光，觉得那就是张小彤的眼睛。门开了，张小彤穿着薄得看得见乳罩的线衣，一张窄脸上一双眼睛大得出奇。
他进屋，她关门，反锁。屋子里有一股闷久了的味道，如果是在他家，郝新萍是不会容忍有这种味道存在的，不断地开窗通风，不断地让哪怕带有雾霾味道的新空气流进来，她或他才会安然。他走到主卧的窗户前使劲把窗户拉开一道缝儿，张小彤立马奔过来，霸道地把窗户拉得严严实实。
张小彤说，别以为这是夏天，大叔，开窗开错了季节。
牛晓春说，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开窗透空气都是件好事。
张小彤说，我怕冷，你还是别做这件好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