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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龙蛇变(9)

对宋若华应该知无不言,还是有所保留?她一时尚难以决断。

宋若华说:“若华久闻炼师高名,既然炼师知道这首诗,想必清楚来龙去脉。圣上既然把你我安排到一起,据我推测,一定是要我配合炼师吧。所以炼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她果然比裴玄静老练得多,看着裴玄静的目光也很温和。也许在宋若华的眼中,裴玄静只是一个和自己的小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尽管资质超群,终究还稚嫩着呢。

既然宋若华都这么说了,裴玄静也不便再东想西想了,便拿起纸仔细琢磨,道:“圣上吩咐我找出这首诗的炮制者。据我想来,无非是从纸张、笔墨、书写的方式和笔迹几个方面来寻找蛛丝马迹。因为东西是在宫中发现的,所以想请尚书娘子帮忙辨识一下。”

宋若华点头道:“这倒不难。首先是纸,嗯,乃宫中专用的益州黄麻纸。用墨嘛……”她将纸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也是宫中专用的徽州墨,历久而馨香不散。至于书写的方式和笔迹,”她微微一笑,将纸放下来,“我想炼师也一定能看出来,这所有四十个字都是临写的王羲之字体。临摹得算不上高明,只见其形而未得其神,还需要多下点功夫。”

“所以这个书写者的书法造诣一般?”

“是很一般。”

“……有没有可能是高手伪装成这样的呢?”

“你是说故意写得像个生手?”宋若华沉吟道,“不大可能。书法最见功底处在于细节,而细节是隐瞒不了的。就算有意写得生拙,还是会从一笔一画、一顿一撮中露出真相来。生手就是生手,对此我可以保证。”

裴玄静没话说了,想了想又问:“那么据宋先生判断,宫中能炮制出这样东西的,大概会有哪些人?”

“我想……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吧。”

“成百上千?”

“对啊。纸、墨均为宫中常用之物,又非顶级。所以一般内侍、宫人都可轻易取得。至于书法,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随便一个初通文墨的人,临摹一段时间的王羲之,就是这个水平。因此我才说,这样的人大明宫中自然有成百上千。”

“那……也不可能比对笔迹吗?”

宋若华笑道:“就算圣上同意,让所有内侍宫人都把这首诗临摹一遍,炼师要逐一对比过来,恐怕也得一年半载吧。况且,以我之浅见……这么做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虽然她的语气很亲切,裴玄静还是受了莫大的打击。她不甘心地说:“可我就是不信书写此诗者学识浅薄。也许抄录的另有其人,但作者肯定饱读诗书。”

宋若华淡淡地反问:“炼师这么肯定,是因为此诗的内容吧?可是在若华看来,这也不过就是首普普通通的离合诗罢了,称不上功力深厚。”

这一惊非同小可。裴玄静目瞪口呆,才一会儿工夫,宋若华就已经识破端倪了?

宋若华又道:“至于离合出的‘真兰亭现’四字么……倒是有些意思。诗中所用之典也都扣题,然失之堆砌……我以为不算上佳之作。”笑了笑,又道,“扯远了。炼师并不需我品评诗作,就当若华说了废话吧。”

裴玄静根本无法答话,因为她的自信心正在崩溃中。

这也太难以置信了——她曾经绞尽脑汁才破解的“真兰亭现”离合诗谜,对宋若华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那么以宋若华在书画和典籍上的造诣,以及她对皇家的历史和隐私的掌握程度,要解开《兰亭序》的真迹之谜,是不是也不无可能呢?

肯定比裴玄静更有把握啊!

懂了。裴玄静终于领悟了皇帝的意思。他今天特意让裴玄静来到柿林院,并不单单是叫宋若华协助裴玄静破案。皇帝还要裴玄静明白,他并非只有她一人可用。事实上,皇帝手中的可用之策、可用之才,应有尽有。

裴玄静之所以能够勘破《兰亭序》真迹之谜,只不过是因为她凑巧被武元衡选中了,也可能是她的身份和背景,比宋若华更适合做解谜人。

总而言之,她的才能绝非最主要的原因。

皇帝要裴玄静认识到,今天她能得到皇帝的赏识,被委以重任,实属难得的幸运,是应该匍匐于地感激涕零的浩荡皇恩。

她裴玄静,还远未到可以恃才骄纵的地步!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没想到一个无意中的小小冒犯,竟然招致这样的后果。

所以皇帝既不斥责她,也不惩罚她。因为他看出了裴玄静的骄傲,便决定从根本上击溃她的信心。他所要的,是彻彻底底的服从,违逆者只有死路一条。对裴玄静用不着下狠手,只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学乖就行了。

在宋若华的面前,裴玄静如坐针毡。

宋若华关心地问:“炼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妥?”但她那洞若观火的目光,越发使裴玄静感到窘迫:“我……我该走了。”

“这……”宋若华显得有些为难,“那么这个锦盒怎么办,是留在我这里,还是炼师带走?”

裴玄静尚未回答,有人在门口应道:“是什么好东西,也让我看看吧?”

宋若华的脸色一变,注视着从门外翩然而入者,断然回绝:“不行。”

“不行就算了。可是大姐,你总该给我们介绍一下吧?”说话间,宋若茵已经大步走到案前,眼睛滴溜溜地在裴玄静身上直打转。她又高又瘦,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

宋若华干巴巴地说:“这是我的三妹若茵。”

裴玄静与宋若茵见礼。宋若茵笑道:“我还以为女神探怎么个三头六臂呢,原来这么年轻,看起来比我家小妹若伦还小一些。可是呢,长得又比我们几姐妹都美貌,难怪圣上都那么上心思。大姐,你说是不是?”

“三妹。”宋若华的脸色更差了,“裴炼师要回去了。”

“这么急就要走?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宋若茵亲热地说,“我与炼师一见如故,还望炼师赏光。”

“若茵,休得无礼。”

“无礼?大姐此话差矣,若茵怎么无礼了?”宋若茵将柳眉一竖,看起来还挺凶的。

宋若华叹了口气,干脆不理她了。

裴玄静向宋若华告辞。自从宋若茵突然冒出来,宋若华整个人都变得没精打采的,连敷衍裴玄静都顾不上了。反而是宋若茵兴冲冲地主动要送裴玄静。

临出门前,宋若华将写着离合诗的纸叠好交给裴玄静,低声道:“破案既为炼师之责,若华不便代为保管。”裴玄静将纸揣入怀中。

来到院中央的柿子树下,宋若茵突然压低声音对裴玄静说:“烦请炼师务必到我房中去一趟,若茵有事相求。”

裴玄静哪里还有心情应付她,又不便拒绝,只得勉强跟着宋若茵穿过月洞门,来到西侧跨院。宋若茵单独住了这个小跨院。庭中同样种满了柿子树,就连房里的格局也相似,四壁全都是从顶及地的木架,但架上的东西却大相径庭。

宋若华的房中摆满了字画。而宋若茵的房中摆放的却是五花八门的织锦、绸缎、各色瓷器、玉雕,还有许多裴玄静见所未见,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珍玩。

宋若茵留意着裴玄静惊讶的目光,解释道:“我和大姐不一样,从小不爱字画,却爱钻研各种精巧的手艺。从女工的刺绣、编织、剪纸、花样,乃至男子才能碰的雕刻、木艺、烧陶、制瓷等等,我都喜欢,还会自己设计制作一些奇巧好玩的物件。”她随手从案上拿起一个猫形的玩偶,递给裴玄静。玩偶贴着绿玉的眼睛,粘着银丝的胡子,裴玄静才拿在手上细瞧,不防宋若茵往猫屁股上一捏,“喵”的一声,把裴玄静吓了一跳。

宋若茵“咯咯”地笑起来,歉道:“炼师莫怪,我就爱搞这些小把戏。”

裴玄静哭笑不得,她的心情糟透了,只想赶紧离开,便道:“三娘子的心思真巧,玄静佩服。不过我真的该走了。”

宋若茵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仍自顾自地说着:“要说呢,我大姐的屋子是最值钱的。而我这里,尽管没那么多无价之宝,却也样样是独一无二的。”她看着裴玄静道,“像咱们柿林院这种地方,幸亏是在皇宫大内,无须特别防卫。否则的话,只怕日日夜夜都得重兵把守——防贼。”

裴玄静心念一动,接口问:“宫里也会有贼吗?”

“我原来也认为绝不可能。”宋若茵再度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但就在最近这几天,我却感觉……有贼光顾了。”

“你感觉?”

宋若茵一把拉住裴玄静的手,将她拖到纱帘后面:“你看这具仙人铜漏,是圣上前些日子刚刚赏赐给我的。就是它来了之后,我便感觉夜里开始不安宁了。”

裴玄静能看出仙人铜漏是件宝物,若放在民间的话,确实容易遭贼惦记。但在皇宫大内之中,差不多的宝物不计其数,就算想偷也偷不过来吧,何必单单盯上这一件。况且隔壁宋若华的房中,还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书画。

裴玄静问:“三娘子说的不安宁,具体指什么?是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吗,还是丢失了什么?”

“那倒没有,就是一种感觉。夜里我闭起眼睛,就总感到有人在窗下潜伏着,想要钻进来,可起来查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裴玄静劝道:“如果没有确凿的事实,很可能就是三娘子的臆想了。三娘子太顾虑仙人铜漏的安全,以至疑心生暗鬼。也许放宽心,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胡说!”宋若茵忽然翻脸,“什么都还没查呢,就说我疑神疑鬼,如此草率,居然也敢称神探。我看根本是浪得虚名,凭的不是本事,终究是一张脸吧!”

裴玄静气愣了,敢情这宋家姐妹是自己的命中克星吧?

她再也没有耐心了,便道:“三娘子没别的事,我告辞了。”

宋若茵低声嘟囔着什么,似乎还在挽留。但裴玄静根本没听她的话,径直走了出去。

那天夜里,裴玄静在案前呆坐,离合诗的原件就摆放在面前。夜半三更时,她不得不承认,宋若华说得非常有道理。这纸张、墨迹,乃至笔体,每一样都平淡无奇,成不了线索。即使有,也必须是对书画有极深的造诣,又对大明宫中的一切了解至深的人才能发现。

宋若华也许是这种人,但裴玄静肯定不是。

裴玄静苦涩地想,皇帝真是找错人了。

她心灰意冷地伏在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玄静梦见了长吉。

她兴奋地又哭又笑,扑上去想抓住他,却扑了个空。

长吉像一阵烟雾般地消失了。裴玄静愣愣地等待了很久,期待他能再次出现。哪怕只是幻象,她也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长吉没有出现,裴玄静却醒来了。

她倾听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忽然有种冲动,想立即起身去闹鬼的后院走一走。

长吉会不会在那里等她呢?

她是多么思念他啊,多么想当面对他念一念那两句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她想告诉他,自己能够走向大明宫,住进金仙观,勇敢地面对充溢着血腥味的真相,就是因为这两句诗。

裴玄静相信,凌烟阁中寄托了长吉的梦想。不仅仅是长吉的,还有武元衡、柳宗元、叔父、皇帝……乃至这个伟大帝国的所有缔造者们的梦想。

而她,尽管永远失去了长吉,也能够凭借这个梦想与他联系在一起。

她曾经多么庆幸,自己虽为女子,却拥有一份小小的才能,从而可以和男人一样,参与到这份伟大的事业中去。虽以孑然一身立足世间,亦能不畏孤独。

在失去挚爱以后,裴玄静的全部人生基石便在于此。

可是没想到,这两天她频受打击,每一下竟然都打在这个根基上。裴玄静发现,不管是皇帝还是宋氏姐妹,甚至连崔淼都压根没把她的才能当回事。归根结底,他们都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女子而已。

这才是裴玄静万万不能接受的。

她已经失去了爱情,难道还要失去自信和尊严吗?

她又从枕下摸出了长吉赠予的匕首。直到今天,她还是不明白这件信物的用意,是证明、保护还是毁灭……

“嫂子,嫂子!快开门!”

是李弥在拍门。裴玄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三更已过,怎么回事?

门外还在叫:“嫂子,是皇宫里面来人找你!”

因李弥是男儿,所以安排他睡在离观门最近的房间里。他人虽愚钝,帮着搬运些杂物,当个小门房什么的,还挺管用的。

裴玄静赶紧披衣开门。

还是昨天接她入宫的那位中使:“圣上有旨,命炼师速速入宫。”

这回裴玄静没有试图打听什么,中使格外凝重的神色已经传达出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令她不敢擅自揣测。

马车走的是和白天一模一样的路,但因为是深夜,给人迥然相异的感觉。

裴玄静的心越揪越紧。

马车停在柿林院前。宋若华率先迎上来:“这个时候惊扰炼师,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圣上坚持要让炼师来……”她还想竭力维持镇定,但悲戚的语调和脸上的泪痕根本掩饰不住。一夜之间,宋若华看起来又老了许多。

裴玄静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若华摇了摇头,领着裴玄静往西院走。跨过月洞门,便见满庭的柿子树上都洒了淡淡的月光,好像披了一层薄纱。

中间那棵柿子树下横躺着一个人。

即使躺着,也能看出她比普通的女子身长不少。

“是三妹,她……”宋若华泣不成声。

宋若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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