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宇轩活下来的人太少,大多数都被乱箭扎成了刺猬。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让人作呕。
疼啊,秦风疼得都闻不到任何气味,眼前逐一浮现过亲人的脸,最后定格在一张如花的笑靥上。祖父祖母,爹娘兄妹姐弟,哪个都有亲人照看,离开了自己,伤心一阵,留下一道疤,总会好些。唯独沈茹欣,本来应该与他携手一生的沈茹欣,变得凄苦。
女子这一生,哪个会在自家过的?
纵使欣儿的爹娘多疼她,兄弟多看顾她,也是孤苦无依。
秦风是个有抱负的人,但他也只是普通人而已,血肉之躯,怕疼怕苦怕累,怕伤心。当时那一箭没入胸腔,秦风就知道,他兴许活不下去了。拼却这一世所有的力量再为永熙帝挡三箭,求得这份恩德,他明确知道自己有私心。
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一张嘴,泛黑的血液从嘴边溢出,声音也不那么清晰:“陛,陛下,父母宗族皆好,自有圣德庇佑,我,我只担心欣儿,她,她……”
剧痛让他断了话语,俊秀的一张脸挤作一团。
“你只管说。”永熙帝知道秦风与沈茹欣的事,因了沈府对柳长思的关照,他自是赞成并欣赏秦风的作为。
秦风使劲喘息了两下才勉强继续道:“欣儿执拗,希,希望陛下能帮,帮她再寻一处好的归宿。到京城吧,离开这里,寻,寻一个宽厚的人家,待她好……”
声音渐弱,气若游丝。
周遭静得吓人,似乎连呼吸声都难以听闻。
突然!秦风猝地睁开双眼,双手向天,似是想要抓取些什么,嘶哑的吼声从他残破的嗓子里溢出,他面目变得狰狞却并不可怕——“我怎么能让你嫁给其他人!他们,他们又怎敌我对你的好!我不放心,我不甘心呐!但……你……还是忘了我吧……”
双手坠地,砰,落到了谁的心房?
沈府里,闺房内,沈茹欣的掌心居然被自己私下偷练了多年的匕首所划伤,顷刻间鲜血漫出,她居然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才华惊人的少年,像是历史长河不经意打出的一朵浪花,骤然消失。
一行行眼泪从柳长思眼中涌出,她不忍再看,偏过头,却看到宋凌木楞的神情。这种神情,她从未在宋凌脸上看到过,登时心慌道:“凌儿,你可是伤着了?”
别人的孩子,别人的情感,再动人也比不上自己的女儿。
宋凌缓缓转过头,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张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是说不出话,便只摇了摇头。
永熙帝挥手让徐汜过来:“随朕去秦府。”
他转眼看向柳长思,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却什么话都没说,只给宋凌道:“好生看顾你母亲,她受惊了。”
“民女恳求陛下借强壮的府丁护卫宋宅!”
永熙帝点头,吩咐徐汜:“派一队锦衣卫,若柳,若宋宅中有一人受伤,提头来见。”
比预期还好的护卫,不用再担心家人安危,却没有想到付出了这般大的代价。那边,箫景敛终于支撑不住,怦然倒地,永熙帝恨得牙根紧咬:“把所有御医都火速带到秦府!徐汜!给朕查!胆敢谋害朕,朕要除他们九族!”
从瀚宇轩出去,永熙帝不再是那个白龙鱼服来兴阳的皇帝,他命人在廉王府准备全副仪仗,还让徐国公调兵来兴阳府。这个举动对兴阳政商两界有多大的震动暂且不提,只看回这小小的瀚宇轩。知府已亲自带人来收拾残局,他听闻永熙帝去了秦府,又带了一队人马赶去护驾。
留下的锦衣卫只负责宋凌母女的安危,清理尸首的事交给了衙役。
怔忪了许久的柳长思突然开口,声音已然沙哑,她道:“我带她走吧。”
正打算收拾纪先生尸体的衙役闻言立刻放下纪先生的手臂,虽然他摸不清这俩母女是谁,但瞧这阵势,还是躲着点儿为好。
“娘,先生无子嗣无亲人,女儿愿意为先生料理身后事。”
柳长思眼中含泪,神情恍惚:“应该的,凌儿,回家,娘有话要问你。”
过了生死一线之后,她痛心密友的噩运,也惊异于永熙帝对她的态度,而宋凌对这一切却毫无诧异,柳长思知道,她的女儿终究是瞒了她许多事。
宋凌却道:“娘,现今不是解释来龙去脉的时候,您知道的,皇帝陛下遇刺,廉王殿下受伤,兴许与外祖父一事有关,女儿无法置身事外。”
柳长思此番却分外固执,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对永熙帝,对触手可及的未来。她冷声道:“回家。”
宋凌握住柳长思冰冷的手,用更加冷清的声音道:“外祖父一直被人暗杀,几度性命不保,女儿会拜托锦衣卫大人去接外祖父回宋宅。”
柳长思身子一抖,不可置信地看向宋凌,无数疑问,这一刻,居然无法问出口。
“一起去。”她拜托衙役将纪先生的尸身送回宋宅,与宋凌一道去了秦府。
她不会骑马,乘车而行,颠簸的一路,让她总算清醒和冷静了下来。现在事情太过于纷杂诡谲,她确实不该刨根问底,能在这片腥风血雨中保住性命,才有可能重新振兴柳家门楣。
才有可能,替密友报仇。
秦府人看到锦衣卫开道,什么都没敢问,就放她们母女二人进了府。
一言未发,柳长思去了柳成傅的住处,说要接他回宋宅。
永熙帝亲至秦府,秦风少爷遇袭身亡之事闹得这般大,柳成傅不可能不知道,但永熙帝现在顾不上他,他的身份也没几个人知晓,现在他也只能震惊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处于无计可施的状态。
从柳长思嘴里确定了秦风的死讯,柳成傅沉默了一路。
宋凌将柳成傅和柳长思送离秦府,她却暂留了下来。书房外,锦衣卫重重,被把守得几乎密不透风。书房内,永熙帝坐在上首,秦老尚书与徐国公坐在下首,徐泽将军和徐汜则分在两侧,皆是面色冷峻。
知府大人徘徊在门口,心急如焚,却无法加入。
他看到一位妙龄少女走近,便让手下将其拦住:“宋凌?宋姑娘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你怎敢涉足?”作为一府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当然知晓慧济堂的名气,且明白宋凌与徐国公府的牵连,但在他眼里,宋凌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女子而已,连他都无法进入的高精尖密谈,宋凌来裹什么乱?
宋凌欠了下身子道:“民女有重要线索,还请大人代为通传。”
“胡闹!”知府甚为不满,“你一个小小女子能有何线索?陛下和诸位大人在内,明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莫要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免得届时难堪。”
讲真,没有入室的资格,实在让他暗自恼火,不由地将些微怒气波及到了宋凌身上。
但此番宋凌又必须进去,她心思一转,保持淡淡微笑道:“大人莫急,是民女僭越。可否向大人打听一件事?生容公公是否在内?”
“什么生容……公公?”想必是陛下身边服侍的内监,刘知府只是一方知府,如何识得皇帝跟前的小公公名讳?不过听闻陛下一年来对一个小公公恩宠有加,估摸着就是宋凌口中的生容了。
再气,他毕竟是一府的长官,能混到这份儿上也不是白白耗费了那些年岁。
压住心里的不适,刘知府缓和了语气:“宋姑娘能认识陛下身边的公公,本府倒是颇为诧异。”他顿了顿,又道:“室内不曾有公公进去服侍。”
虽然讲话还是比以往生硬,总归带了些尊重,宋凌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大大方方地道:“既如此,民女便不再叨扰大人。”
去找生容传话是唯一的途径,她地位低微,但里头的谈话却是不能缺席的。将将转身,生容赫然出现在她面前,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生容亦是匆匆赶来。生容看了宋凌一眼,看懂了她未说出的话,点点头,又与刘知府打了声招呼,屋前的锦衣卫并没有拦她,侧开身子放她进去了。
有了之前的谈话,刘知府才不至于对生容口出不敬。
从来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公公可是皇上跟前的人,据说还入了东厂,没根的人最是小心眼,可千万不能被他惦记上。刘知府暗自松了口气,反倒有些感激宋凌。他凑近宋凌,低声道:“公公年纪轻轻便得陛下青眼,前途不可限量啊。”
自己终要离开兴阳,却不好得罪刘知府,宋凌想了想,顺着刘知府的意图道:“是啊,生容公公甚得陛下看重,时常知晓陛下所思所想。刘大人不必担忧,虽然陛下此次在兴阳府遇刺,但在民女几次觐见陛下的谈话里,陛下对您,对您治理之下的兴阳府,还是十分满意的。”
永熙帝说过吗?起码没在宋凌跟前说过。
但刘知府想听吗?他简直太过于想听了!
多年摸爬滚打的政界生涯已经让他很懂得掩藏自己最主要的情绪,骤然出了这么多事,他知道自己今年的政绩考评绝对是下,能不能保持原官阶都得画个问号。
恐惧和担忧一瞬间爬上心头,却被他狠狠压制。
还有一大家子人要护着,这时候他怎么能垮下去?唯一的转机是要戴罪立功,但在这关键时刻不能进入永熙帝商谈的名单,他十分恼火。
刘知府没有再说话,拳头攥紧又松开,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
宋凌低下头,微微勾起嘴角,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不一会儿,生容推门而出,他走到宋凌面前道:“陛下宣你进去,想好了?”
若没想好,她岂敢踏入这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