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我的也已经不要我了。”文萱说完,又觉后悔了。美菡并不是不要他了呀,是没办法呀。但,不知为何,当了这少女,却言不由衷了,竟说出这样话来,好像这样说了,才痛快些。
“噢,这样看来,你还挺可怜的,你愿意加入我们树族吗?我可以把你引荐给我爹爹的。看你身形高大,也有些力气,帮忙剪修树木,当不成问题。”
“不,我愿意自成一族,我要把我自己这族发扬光大。”
“你真可笑,你再怎么光大,也是一个。独木不成林,连这道理也不懂,你真是个蠢货。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不管你了,你自己发扬光大去吧。”说完,这女孩转身飞上树梢,几声簌簌之后,不见了踪影。文萱正觉稀奇,呼啦啦来了几个树族的士兵,手中拿着绳索,不由文萱讲话,就把他绑上了。文萱也不想挣扎,任由他们绑。一个树族士兵喊:“这大斧还挺重,我们给他抬着。”
一群士兵簇拥着文萱辗转在树丛间。这里树木繁密,高耸入云,他们顺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千回百转,来到一片树木比较稀疏、而树间生长鲜花和美草的地方。再走近一些,一座宫殿呈现在眼前。文萱抬头望去,只见这座宫殿由各种珍奇木料建成,结构奇妙,气势宏伟,心中不由得赞叹;又把昔日的碧晶宫和这大殿比较,觉得还是碧晶宫更胜一筹。可惜,碧晶宫已经给毁了。他又想到了水族,心头一阵痛苦。有士兵催促他:“快走!”
“到那宫殿里去吗?”
“当然,我们族长要见你。”
文萱跟了他们往里走。他现在混混沌沌,完全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有谁让他走,让他朝哪个方向走,他觉着很好,他就照着走。这样,不用自己动脑筋想,多省事。
这宫殿正是树族的神木殿。面南背北有两位长者正席地而坐,用两个大木杯畅饮。这两个长者都是头戴树状木冠,身披华服,面容威严。左边那个,留有长须,五官清峻,面容瘦削,生性稳健,身侧置一紫藤琴,正是树族的大族长铁木樗;右边那个,身材有些粗壮,面色略黑,两道剑眉,眉间一黑痣,脾气有些暴躁,却正是二族长铜木桢。
铜木桢和铁木樗见士兵们引来了文萱,不由得停杯细看。只见来者头发蓬乱,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土,有个士兵把一件旧衣服给他穿上。后面有几个士兵抬着一枚石斧。
“你是谁啊?”铁木樗缓缓问道。
“我是我自己。”文萱答。
“你当然是你自己,你自己是谁啊?”铜木桢剑眉微竖。
“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要知道我自己是谁就好了。”
“爹爹,他是傻子。”先前见的那个少女从后面出来,娇嗔地偎在铁木樗身旁,“是我们的黄鸟捡回来的傻子。”
“噢,傻子?你真的傻吗?”铁木樗对爱女百般宠爱,今见她领回来这么个傻小子,不知她又动了哪根神经。
文萱笑一笑,算是默认。
“傻子是不知自己傻的,你肯定在装傻。你骗得了我女儿,可骗不了我。你到底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铁木樗盯着文萱。
“我从四面八方来,天生土长,我就管我自己叫我自己。你管我叫什么我就管不着了。”文萱说道。
“呵,还挺会拐弯抹角。你不好好说话,一会有你的苦吃。”铁木樗有点生气,又觉文萱大概就是傻生傻长的,不由得又现出一点笑意。
“这是你的斧子吗?怎么还需要几个士兵抬?有这么重吗?”铜木桢站起来,来试这石斧的重量。他本想不费力便能拿起,可他一拿没拿起,再拿却费了好大力才双手抬起,他脸色有些难看。
“这不是一般的斧头,你的斧子是干什么用的?”铜木桢沉着脸。他觉得眼前这个怪家伙不可小觑。
“用来砍树的。”文萱不假思索。
“什么?你再说一遍!”铜木桢的眼瞪圆了。
“用来砍树的。”文萱又重复一遍,他不明白铜木桢为什么生气了。“好,给我推出去,用这斧子把他砍了!”铜木桢怒火中烧。树族非常爱惜树木,他们把树木看得同自己的呼吸一样可贵。即使是那神木殿,虽然是用木材建成,但都是选用那些已自然死亡的树木做材料。他们是从不轻易砍伐树木的。文萱不知道自己刚才讲的话犯了大忌。他一听要把自己砍了,吃了一惊,奋力一挣,身上那些绳索像面条一样纷纷落地,闪身夺过那把大斧:“我不砍树还不行吗?为什么要杀我?”
这一瞬间的变化让所有在场的树族都惊呆了。铁木樗在座上开始弹他那把紫藤琴。这琴声初听辽远幽旷,渐渐繁如急雨。随了这琴声,铜木桢的桃木剑闪电一样飞向文萱,文萱急举石斧相迎。桃木剑的招数奇妙诡谲,又美丽绚烂,是随了琴声的变化而变化。文萱虽然练就了蚂蚁神功,可是他从未上过战场,从未与对手较量过。那次打跑兽猗,也是凭了神力,而非招数。这次才是与对手真正过招。开始时,文萱面对铜木桢的剑术有些眼花缭乱,他的应对也是笨拙有余灵活不足。渐渐地他开始熟悉铜木桢的招数,也开始熟悉自己蚂蚁神功的使用。双方打得不相上下。
紫藤琴的琴声时缓时急,时松时紧;有时琢磨,有时深思,有时试探,有时又杀伐果断,毫不留情;有时,那琴声格外悠扬而痴迷,让对手不禁心旷神怡,心神随了那乐声走了,而忘记了是在打仗,那石斧便不知咋的便停滞片时。
铜木桢本来粗大的身躯此时轻灵如燕,桃木剑的剑招如迎风洒落的桃花般曼妙。桃花剑雨中,文萱的石斧粗笨刚强。这一粗一细,一笨一灵,一刚一柔,刚柔相济,霎是好看。
而那琴声与剑术相缠绵,琴声流入了那桃木剑的一招一式。剪不断,理还乱,却让众观者忘了眼前的争斗,心随了那琴声飞扬。
文萱忽然觉得,如果不是为了要杀死对方,原来破解别人的招数也是很有乐趣的一件事。练习功夫,不只是枯燥和血腥,也是有乐趣的……这想法让他觉得怪怪的。
那香栀从没见过这种阵式,直看得一会儿鼓掌,一会儿欢呼,一会又为父亲悬了一颗心,恨不得铜木桢一剑把文萱刺死。
两边的士兵们也都大饱眼福,耳福。
这场打斗,因为双方都未曾想过要置对方于死地,所以,并无凶煞之气。随着紫藤琴戛然而止,桃木剑也就停了下来,文萱收住了石斧。
“小子,你的功夫不像是兽族的,也不像是水族的,不像任何一个我认识的族类,你到底是何来历?”铜木桢朗声问。
“我自成一族,功夫无人传授,乃自己心领神会,所以大首领不认识。”
“噢,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加入我们树族呢?你这么好的功夫,如果加入我们树族,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自幼四处漂泊,不知什么叫亏待什么叫厚待,因为我对生活本无所求。我来到这里,本是随心所欲而至,与族长不期而遇,也是缘分。谢谢族长刚才的关照,我要继续我的漂泊了,还请族长放行。”文萱说罢,慢慢向殿外退去。他不想在树族久留。他想,既然水族不要他了,他是人类的说法就会像风一样传到各族,作为水族关系最好的树族,会最先得到消息,树族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不是怕谁,现在,他谁都不怕。谁都不怕并非因为他有了蚂蚁神功,而是因为他是孤身一人了。没谁喜欢他,没谁让他喜欢。他现在只为自己活着,那么,生死已无意义,生命也没了意义,还怕什么?
他只是不想和树族发生冲突,他的石斧上不想沾上树族的鲜血。就像他任凭水族的石头砸在他头上,而他不还手,他不想让石斧沾染水族的鲜血一样。他喜欢让他的石斧干干净净。
就在与铜木桢打斗的刚才,他发现,通过与桐木桢过招,让他认识了这么美丽的剑法,倾听了那么美妙的琴声,他心里产生了种异样的感觉。就在他对生活失望至极时,他又发现了生活的亮点,他重又燃起了生活的热望。
“我们树族可不是让外来者随便出入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走不了的。你的斧头再厉害,也走不了的。”香栀在一旁讥笑。
“我们树族哪有那么小气,让他走吧,他是远方的客人,他与我们无冤无仇,他是自由的。”铁木樗说道,他面带欣赏地望着这个小伙子。
“谢谢族长。”文萱转身大步向大殿外走去,朝那树木繁密处,走入了茫茫森林。森林遮天避日,没有方向可辨,并且越往里走藤藤蔓蔓越多,牵牵扯扯,走也走不快。他想,怪不得香栀练就了行走树梢的本领,那样,视野开阔,脚底下也清静,自己平日走水路多,不知行在树梢的感受如何。想到此,他飞身一跃,跃到了一个很高的树干,又一飞跃穿过密枝升到了树梢。眼前忽得一亮,只见金色的太阳照着茫茫林海,微风起处,泛起彩色的波浪,这份壮观与江河湖海的景象又不相同,他心下感慨大千世界的美妙,心头那份狭隘也随之涤荡去了不少。
就在他欣赏美景之际,脚却抬不起来,低头一看,是被什么东西给粘住了。这东西黏黏的,软软的,缚在他的脚上。他努力挣扎,越挣扎粘得越多,没挣扎几下就开始往下跌落。那黏东西原来是个巨型蛛网。这蛛网铺天盖地,层层叠叠,在他跌落的过程中,许多的蛛网缚在他身上,整个把他当作了一个大虫子包了起来,就像给自己做了一个茧。还好,有了这蛛网的包裹,他落下来也没受一点伤。可是,他头都被糊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他向地上滚几下,这地上确也是厚厚的蛛网,他本来努力想把这蛛网滚掉,却原来是越滚越厚。这蛛网黏而有弹性,撕扯不断,越扯越多。他心头急躁,他越挣脱越挣脱不了,一点不像挣脱绳索那么简单,到最后,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茧中小虫。
“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逗,睡觉找这么好的一个袋子。软软绵绵,舒舒服服,下雨也淋不到了,蚊子也咬不到了,真太羡慕你了。”只听香栀的声音从一个树杈传来。
“真气死我了,你还笑!这肯定是你捣的鬼,你快给我弄开。”
“这是天网阵,本来是我们树族准备好用来对付兽猗的,没想到便宜了你。你就在里面好好享受吧。”
“闷死我了,你快给我弄开。我又没得罪你,何苦拿我开心?”文萱非常急切。那网堵住了鼻子和嘴,在里面的呼吸也不是很顺畅,说话嘴也难张。香栀觉着文萱的说话声很怪异,更惹得她发笑。
“开心是件好事啊,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香栀把一片树叶子含在嘴里,悠扬轻快地吹着。那乐音引得林间百鸟齐和,此起彼伏,美妙绝伦。让文萱瞬时忘了身处何境,仿佛回到了春光澄明的蓼水河畔。
“你现在可以在这网中尽情地把你的种族发扬光大了。”
“那是玩笑话,你不能当真。你快放我出去。这样死了太难受。”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觉得这样很好玩。这就像你结了一个茧,你长个翅膀,变成飞蛾,你就可以出来了。只有这一个办法。”
“你爹爹可是答应让我走了,你怎么又把我挡在这里?这样太不厚道。”
“我哪里挡了你,是你自己撞到网上。你说话小心,我要生气了。”
就在这时,一只黄鸟鸣叫一声飞落到香栀的肩头,冲香栀叽叽喳喳一番,似有什么事情告诉香栀。香栀冲文萱喊:“我走啦,有空我再陪你玩啊。”说完,她转身上了树梢随黄鸟而去。
森林中顿时清静下来,文萱忽然感觉分外寂寞。这蛛网缠了他满头满身,他看不清这森林中的模样。他不能随便动,动一动蛛网会加厚一层。这网又粘又非常有韧性,撕不断扯不烂,越缠越多,再这样缠下去,他就要窒息了。他恼恨自己成了这蜘蛛的俘虏。本事再大有什么用?竟然败在了小虫的伎俩下,他不知那些大蜘蛛有没有在周围的树上发笑。
现在,他只有靠听觉听取周围的动静了,可是隔了厚厚的蛛网,耳朵也不好用了。
这是一个蜘蛛繁盛的林带,各种大大小小的蜘蛛活跃地生活在这里。绿色的透明小蜘蛛如小精灵般在枝间随了风飘游;黑色的大蜘蛛稳重地迈着方步于枝上轻爬;巨蜘蛛轻易地捕来飞鸟,并把毒汁注入猎物体内,把猎物化成汁水吸食。
好在,蛛网把文萱裹了厚厚匝匝严严实实,这些蛛类想进去吞食文萱,也很困难,只是恋恋不舍地在他身外爬过去。
整整几天几夜,没谁来管他。好在,他自幼生活在水族,水族三日一餐。他虽出身不是水族,但美菡娘娘通过让他服食草药,也让他练就了多日不餐不饿的本领。他不知何时才是尽头,难道就这样死了吗?也太可笑了吧。自古还没听说谁是这样死的呢。这样死了,会成为一具干尸吧?他越想越觉哭笑不得。
唯有夜深时,树族里传来紫藤琴悦耳的琴音,他的心就会平静如水。任何急躁懊恼的情绪都没有了。音乐是抚平伤痛最好的灵药。
那个香栀好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此时,他倒寄希望于香栀,或许香栀会来救他。又想自己这样子就是香栀的诡计,他又失望了。他又想到了小蓉。以前,有什么困难,小蓉都会想出办法,也不知她现在干什么呢。他心下酸楚,眼前浮起小时与小蓉一起在水边游戏的场景,他不由得摸一摸胸前那几枚贝壳。
多日来,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处境,觉得自己真是凄惨。虽然水族确认他是人类,但他不敢正视这个问题,他脑子里回避思考这个问题。他深深地叹口气。
“你刚才发出的是什么声音这样好听?”不知何时,香栀已在近旁的树上了。
“我没发出什么声音啊。我在这里静静呆着呢。”文萱奇怪。
“不,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非常美妙。”
文萱不再理她,当她是在胡闹。想到自己不知落得什么样结果,文萱不觉又叹息一声。
“这是什么声音?就是这个声音,我听着非常好听。”香栀拍手笑道。
“什么?连这都没听过吗?还好听?我在叹气呢,真不知道还是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