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个初三将要临考的学生,我是该呆在学校专心致志地背书还是该出去赚一些糊口的钱来搞好一家的营生。
我这样,或着是那样,书和家都在那里,不离不弃。
学校没有教过大家纠结。所以我的纠结与学校毫无关系。
我坐在水巷子里,借着一把被铁丝固定在箱子上的大黑伞的荫蔽躲避这快要到五月的烈日的炙烤。
老哥给他自己找了一份……酒保的工作。说酒保是因为当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穿着时还以为他成了个酒保。准确地说的话是叫咖啡厅侍应生。侍应生,或者服务员,都一样。
醉酒第二天起床后,他习惯性地从衣兜里拿出自己的记事本看了看,上面潦草地写着:咖啡厅,侍应生,面试。那是前夜他在回家路上的某个告示栏上看到的。
看样子似乎有些重要,他扯起衣服就往那个告示栏那里跑去了。
没有抄错。他站在告示栏面前,看着一则装饰得挺典雅的启事,对比着自己写的与上面的内容是否吻合。
然后他把那晚忘了抄上去的电话给记了。
那天下午我才发现自己酒量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一朝酒醉,半日不醒,检讨两千。检讨者,检己讨饶也。整个下午我都只趴在桌子上思考检讨内容。有好些时候老师走过来也故意看不见我在搞什么,他们也不想打扰课堂纪律。醉酒的第二天大家的反应能力大概跟二十年之后的自己差不多。我一边检讨一边思考。一动脑筋,思维就一片混乱。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蠢过。要是二十年后我检讨现在,那也一定是一片混乱,得不出结论的吧。
数学课上我听到班主任说我们只有四个月的时间了。而群情激昂的同学们都说只剩下四个月我们就解放啦。而我却只操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饭碗。我问那些人,解放之后呢?就是解放了。同学们都这么说。班主任叫大家抓紧时间干正事,然后同学们都商量着半期过后一定要抓紧时间留一些合影。不管怎么说,每个人这辈子的初三下学期可都只有一次。大家欢天喜地地讨论着,而我一直埋着头在为自己写检讨。喝个酒能怎么写,八个字就完了。还差1992个。我不得不开始回想自己这三年来的收获,最大的是体型。体型,我开始在纸上叨叨。然后是最近的初中生活,我检讨自己的初中过得莫名其妙的。然后我继续检讨自己的小学,小学过得太快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检己讨饶,学无所成,坐以待毙。
我是老师眼里的罪犯,坦白从宽。
字数还是不够。那抄书吧,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我总是苦恼于没有心情和闲暇去读那本老哥初中时常常捧在手上的《道德经》,我总是对自己说,明天再读吧。明日明日。《道德经》一直待在我的抽屉里。我把它拿了出来,边读边抄。道可道,非常道……
学校外面阳光明媚,老哥坐在HUMOURS CAFE的一个角落的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小本子,从玻璃幕墙外透进来的光线刚好合适,还带着一点温度,他在本子上面不停地写写记记,圈点勾画。坐久了,他就停下笔来,翘起二郎腿四下观察,时不时懒洋洋地端起他点的咖啡品尝一口。他不喜欢看杂志,也很少读财经,四线城市的下午谁都可以这样悠然自得、休闲安逸,这就是这里的本来面貌,下午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你什么都不用做。放学之后我跑到办公室时发现门已经被反锁了。我回到教室去拿了个信封把我半编半抄的检讨放了进去,又跑回去扔到了门缝下。
校门口一开始人群还熙熙攘攘,随后越来越少,我苦等了15分钟而无果。单同学那时候大概也是这感觉。
在书法社里,落日余晖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形成一道光柱,仔细一看,你能发现空气中细微的颗粒。我站在讲台上对着宣纸表达我的书写欲望。一,二,三,四,五,六……十六,十七,十八……平常的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在家里做饭和交流校园心得了,而他现在才走进来。
“走吧。”他走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我正趴在那张大讲桌上写着“六点十八”,他走过来看了看我的字。拿起笔在上面添了两笔。等他想好要做什么之后回过神来发现集合时间已经过了,他是给我这么解释的。
我们从街边的饮品店里出来,在回家的路上闲逛。他每吮一口无糖摩卡都要沉默半分钟。他能尝出来那里的无糖摩卡其实只是普通的速溶黑咖啡。因为“没有可可味的摩卡就他妈不是摩卡。”老哥如是愤怒地控诉道。
如果把一般的饮品店做出来的一般饮品称作名副其实的话,那老哥去过的好几家打着“高级”名号的铺子已经可以砸掉招牌了。在这个第三世界的四线城市里,换个招牌或者打个名号你就能哄来很多顾客,虽然有近乎一半是一次性的,但是在这个地方,对于买的人和卖的人这招都屡试不爽。今天你看见这个店以便宜出名了两天,明天你又看见那家店以分量足闻名遐迩,然而出不了三个月这些亏本经营的
商店就又都垮掉了。这个课题按照老哥的说法叫什么现代营销。不难看出这是一种双输局面,规则是少输则赢,输家被淘汰,这样下去到最后只会剩下一根弱不禁风的独苗。
“作为一个消费者,你该怎么做?”老哥边走边说。
设问句。
“这是一个三足鼎立的体系。”他补充道,“就跟人大、国务院和法院检察院差不多。”
我说他要是早这么说我就了然了。
我看着他捧着手上的黑色塑纸杯,闭上眼睛,撅着嘴,往嘴里小口小口地吸着气,把咖啡灌了下去。
“对了,我又有件事要交给你。”他说着又吮了一口手里的三流无糖摩卡。只要不加糖,再次的黑咖啡他都还是愿意喝的。
“我想把水巷子那边今后交由你去经管。”他说。
我盯着他,仔细斟酌他说的每一个字。然后再推敲哪些是笑点。
“这是项B级安排。”他说,“如果你没空,那不用管这件事就行了。”
到了年底他就满十八岁了。他把我的“六点”划去,在后面写上“而立”两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刚开始时由于是春末,早上还空气湿冷,寒意逼人。路灯刚熄,水巷子里一片灰白色调,巷里的一些瓦房的檐下还显得有些微微暗淡。天空白云密布,太阳就在那上面,用呼吸的重量你就能感受到巷里的湿度。偶尔从巷里走出来的几个人看起来行色匆匆,八点半,我准时到达这里开始摆摊。
以前我总是被我的环境安排,现在我睡到早上八点钟起床。这没有迟到惩罚,所以我更得重视,不容任何纰漏。
那些喜书好画的老人们一般要到更暖和一点的时候才肯再次出门溜达,清晨出太阳时他们出门是忙于运动养身,到了这个时间才开始往家里赶,准备吃早饭。
上班时间,也叫早高峰,现在大家都疲于奔命,到他们应该工作的地方,无暇顾及字摊或者街景。
所以早上绝对没有人来巷子里烦你。没有生意送上门来。而你也刚好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真正安心地读两分钟清静书。多么和谐。
哦,这空灵的境地。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GOTTHELIFE。
学习也是B级安排,水巷子卖字也是B级安排。这就是为什么一直到今天我还是要坐在大黑伞底下顶着大太阳看书的原因。我可以在水巷子里卖字时看书,但我不能在教室里看书时卖字。当两项B级安排有可能冲突时,我只能这么协调。整个下午,我就静静地坐在这里。闲时看书,忙时笔记,偶尔休息一下。一个月以来,我都是这个样子。要是把环境去掉,你就能发现我在这里所做的跟在学校里没什么两样。
“小伙子。”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我转过头去,一位老人正看着我看着的书。
有生意上门的时候就当我自己在学校里开了一次小差。他问:“你是在看书吗?”于是我转回头来继续看书。之后一整个下午再也没人来跟我打招呼。这就是我在水巷子卖字经历的平凡一天。出于偶然性,有时候一次能来三四个人,有时候一天你连顿饭钱都赚不回来。
文明之源在希腊,城邦雅典斯巴达。
伯利克里达全盛,民主政治到高峰。
老师预言过我们初三下学期的每一天就是复习复习复习复习。因为前五个学期我们已经学完了所有六个学期的内容,剩下的一学期就拿来复习了。我们被规划得严丝合缝。我的意思是,专业。所以目前看来,我在学校和没有在学校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就像X+Y+M≥0、这些公式,瞧,你在学校外面和学校里写
也没啥区别。
休整的时候我就看看路人,想活动的时候我就站着看书。所以时常有人在水巷子口看见那个字贩子莫名其妙地跳起来,或者是在那里伸懒腰,压腿。
自从老哥给我提出安排。我就在三月份的月考之后向班主任提出了申请。我说自己想在家复习,他爽快地答应了。我只需要写一份要求从当天到中考前一天休学的申请就行了。为了照顾学校的面子,我不能大张旗鼓地“无故休学”。在学校里,休学这事儿需要一个掩人耳目的原因,我应该写“家有变故”之类的。当我再恳请班主任给我提供中考考试时间以及准考证和考试资格以及考试安排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的犹豫也答应了。
我还没有向您保证不拖下班平均分呢。我跟他说。
“没问题没问题,”我和蔼可亲的教我数学的班主任咳了一声笑着说,“NOPROBLEM。”老师有粉笔症,就是很容易干咳,常年在粉笔灰中呼吸就会这样。你不得不好奇如果过些年环境也被污染成这样,那大家的下场会怎样。
之后我在三月底的月考里成绩直线下滑,大概就是因为考试之前我还跟老师请了半个月的假去预备接手水巷子字摊生意的缘故。老师对我现在的行踪不感兴趣,他看我的眼神就跟看那些翻墙出去上网的同学一样。
一个月以来,每天中午都有人看到那个字贩子在那里睡午觉,把书扔到一旁,脸上盖着当天的报纸,直到有人来买字或者下午两点才会起来。下午五点,我一边哼着歌一边收摊,我们商量好五点半在学校附近集合。五点二十分我在书法社卸下担子然后到校门口刚好五点二十五。养成习惯的好处坏处都是养成习惯,这个月我把自己规划得严丝合缝,来到这里的一整个月不过全是第一天的重复。不过,最后还是看看我手上这玩意儿吧,乖乖,我已非常满足于这个月一千五百多块的家庭收入了。至少这样你就饿不死了,对吧?下午我把手上这个月的收入交给老哥清点了一遍。这个黑色西装马甲过了一遍之后如数奉还给了我,并吩咐我这个周末去把它们存在那张专门用来储蓄的卡里。
吹着口哨我们向家里走去,也许是老哥听到我吹着那首红色的滚烫红色辣椒乐队的SNOW,才兴致难得地提议顺道去逛一圈久违的CD行。今天我的收获就是新到的KORN的精选集,虽然这是大约六年之前出版的。但这就是我本月的精神食粮。以前我们听NU-METAL,而最近老哥迷上了HEAVYMETAL,至于什么ALTERNATIVEMETAL,什么GOTHICMETAL,现在也在更新换代。流行音乐?越走越远。
因为这些噪音,晚上我们的家里变得非常热闹。我们的家里有一个老旧的台式CD,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它还算新潮产物,与它配套的是一对木质的精工雕琢的音箱。把那一块平时盖在上面的红色丝绸揭开,就像我们发现它的时候那样,打开电源,插入CD,音乐就响起了。以前只要我和老哥在家里没事干的时候,台式CD机就会一直处于转动状态。在放假的时候,我们在第一时间完成作业,之后的日子要多闲有多闲,这时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听歌了。第一天我们就把喜欢的专辑听得个滚瓜烂熟了。到了第二天,我们已经能跟着嚎叫。第三天,我们能用鼾声演奏乐曲。之后当你已经背清了旋律,就连吹口哨的时候你都会以为你身在演出现场,跟着节奏你摇头晃脑,这不用以考试来评判你的水平,仅凭心血来潮的情怀自娱自乐。低音炮像个暖炉一样,把整个客厅轰得令人燥热。今天轮到老哥做饭,于是我便得闲在客厅里享受这歇斯底里的优美噪音。学习也是一个习惯,如果你按照学习的体系来听歌,久而久之你就会发现一首歌一般可以分成这样几部分,最开始是的前奏,然后是即兴重复段,桥接,独奏,最后是后奏。吃饭的时候老哥招呼我第二天记得把存折揣上。于是我才反应过来从执行任务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所以说习惯的好处和坏处都是养成习惯。
我刚站到门前,那雕镂过的厚重实心木门就朝里面打开了。离考试还有六七十天的时候,我接到了老哥交给我的一个新任务。这又是一项B级安排。而排列组合要先安排最特殊的位置,于是我就来了。钢琴曲从里面传了出来。外面是车水马龙的一环路,我穿过人群广场,在附近的某条小巷里终于找到了这地方。
“你好,先生,请进。”老哥打开门对我点了下头。
“这句话英文怎么讲?”我脸上带着自信而尊贵的笑容。
一进店,我就得这么问。
过了两秒,他说:“WELCOME,MISTER。”在向他礼貌性地点了个头后,我跟着他走了进去,从里面巴洛克风格的装饰下
你能看出这是一家像模像样的咖啡馆。进门处吧台里和走廊中的侍应生们都好奇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与我照面的每一个人都在为我让路,最后我找了个显眼的位子坐下,这里离大厅的正中央很近。
“意式摩卡。不要肉桂粉。”我说。
老哥说:“是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