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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拉萨记忆

我去拉萨是在2013年的时候。

当时,我住在一个民宿旅馆。如果不是先前去过的朋友介绍,我或许找不到这里,它隐藏在曲折的小巷里,位置偏僻,多是长住的客人和回头客。这里人少,幽静,庭院很大,种满了格桑花;木质楼梯,踩在上面咯咯作响,房间装修简单,显得有些老旧。

早上漫步街头,白云低垂,阳光艳丽,看着身穿藏袍头发花白的老人急匆匆地来到大昭寺门外转经,心中杂念瞬间被拂去,空灵澄澈。中午我会站在玛吉阿米的楼顶,俯瞰八廓街的景象,倾听驴友讲述旅途的故事。下午,我会出现在甜茶馆里。绿色油漆剥落的桌椅,七毛钱一杯的甜茶,我只需三四块钱便可以度完整个下午。看着身边三三两两聊天的人,我在一旁静坐、沉思,然后离开。傍晚,我意兴阑珊地欣赏着人流散去、街道空荡的景象。

瞬间散去的人潮,让我觉得周围安静空旷。

我想,如果我没有遇到那个叫苏南的女子,拉萨给我的记忆会很简单:酥油茶的味道,青稞酒的香甜,藏民高原红的脸庞与纯净的眼神,漂亮低矮的房屋,还有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藏民和阳光下穿着藏袍手握念珠虔诚祈祷的老人。

就是这样简单清晰的记忆,却被一个突然闯入我的生命里的女子所替代。她携带着一个故事进入我的大脑,她的笑容,她的忧伤,深深地植入了我的记忆里。

从此,我对拉萨的记忆,除了艳丽的阳光就是她。

我记得读大学时,新闻学里说,我们对新闻的报道、对新闻事件的挖掘,有一种心理状态叫窥视心理。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和窥视欲,想要去挖掘那些新鲜事件来满足自身的这种心理需求。我觉得在旅途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存在这样的心理。

很多时候,人们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一个糟糕的男人走在一起,好奇心会迸发,会想要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怎样在一起的。

我曾经看到一个冷艳的女人端坐在咖啡厅里沉思,也很想知道她的故事。

一次旅行,我遇到一个打扮时髦却剃着光头的年轻女子,我对她充满好奇。我们住在同一个屋子,我接近她,从她的口中知道她的故事。她说她在北京工作,谈过很多次恋爱,现在不信爱情了。最后一次分手后,她去泰国旅行,不知怎的,着了魔一样把自己的长发剃光。

这样的女子,带着某一个闪光点,闯入我的视线里。就像我第一次遇到苏南。

我遇见苏南,是在大昭寺门口。夜已深,在床上辗转反侧,仍无睡意,我换了衣服从旅馆里走出来。已经是九月底,空气里有丝丝凉意,我把藏蓝色绣花披巾披上。白日里热闹的拉萨城此刻已沉沉地入睡,甜茶馆、唐卡店、小旅社悄然无声,街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一盏盏黄色的路灯,用柔和的光守卫着这个城市。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大昭寺广场。远处的山,黑影重重,高低起伏。眼前的大昭寺,在夜色的笼罩下庄重而神秘。我往前走,想去静静观望这个神圣的寺庙,这时,一个纤瘦的身影如流光一样跳入我的眼睛。那种感觉,如长久凝视夜空却突然看到了流星一般叫人欣喜。

这么深的夜里。桑炉已停止了煨桑,转经的人都已经散去,只有她还留在这里。瘦弱的身影被月光拉长,满是孤寂。

我靠近她,发现她在磕长头。双手举起随着头部低垂在地上,然后整个身子俯伏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程序。

我在大昭寺前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人的动作。她始终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起起落落的背影。她穿着运动鞋,黑色的粗布裤子,绿色的绣花棉衣。许久之后,她来到我身边坐下。

昏黄的路灯照在她的脸上,我这才看清她。她的头发披在肩上,一绺绺发丝在路灯下泛着光泽。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她嘴角的那颗小痣,像是故意点上去般迷人。她的表情恬静安详,没有人可以看得出她经历了怎样的悲喜。我被她深深吸引,想要靠近她。

“怎么还不去睡,待在这里不冷吗?”她侧过脸来对我说。

“睡不着,失眠严重。”我说。

“我也一样。你刚到拉萨吗?”她接着问。

“我来了几天了,觉得待在拉萨挺舒服的,特别喜欢这里的阳光,所以我决定多住一段日子。”

“拉萨的确是个好地方啊,我来了也一个多星期了。”

“你从哪里过来。”

“杭州。”

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一会儿,她似乎在这个夜晚想要找个人倾诉,而我又来得恰是时候。可是,她却在犹豫着一些事情是否该说,这一晚我还是无法从她身上探知太多的事情。

清凉的夜里,我们不再说话,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渗透彼此的心灵。

后来的几天,我与她几次相遇在深夜的大昭寺门口。偶尔,在她休息的时候,我们会随便聊上几句。她话不多,只说住在杭州,来拉萨已经十多天了,每天晚上都会到这里。

偶尔,我也会陪着她一起趴在地上祈祷。

“你要相信,只要心诚,上天一定会听到我们的祈祷。”她双手合十地对我说。

我按照她教我的办法把双手举高,经过头,胸,然后及地。我听到我内心跳出一个声音问我:“你想要什么?你要和上天祈祷什么?”现在的我,经历过很多感情波折,看淡很多事情,如果真要祈祷,那我便祈求在远方的父母身体健康,曾经我为了爱情不听他们的劝告,跑到很远的城市。

我趴在光滑的石头上,坐直身子,又举起双手。那段日子,每天深夜我都陪着苏南。我知道,她心里藏着故事,她不说,我便不问。我们大多数时间只是静坐,彼此陪伴。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答应远在广州的朋友,要送她一幅唐卡,才不得不在白天出门。拉萨白天的阳光,明艳刺眼,照在身上有灼热感,可以使皮肤变黑变粗糙。即便这样,我仍不在脸上涂抹护肤品或防晒霜,我也从不戴墨镜,不喜欢让眼前事物蒙上一层暗淡的颜色。

大昭寺附近商铺林立,我沿街寻找售卖唐卡的店铺,无意中再次见到苏南。她盘腿坐在一群前来朝拜的藏族妇女中间,开心地与她们交谈。夜里那个安静如水的女子,此刻浑身散发着活泼的气息。白晃晃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呈现出炫目的白色,她微眯着眼睛,一脸喜悦。

“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看见我之后,她起身走过来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跟着她,穿过纵横交错的小巷子,来到一户藏民家。经过种满格桑花的小院走进大厅,里面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个当地的藏民。绿色的木桌由于年深日久,油漆剥落,斑驳陈旧,木质的长条的凳子安静地分布在桌子四周,这儿环境算不上优雅,却也充满民族风味。

女主人是个中年藏族妇女,穿着藏袍,脸上皮肤黝黑且沟壑纵横。见我们坐下,她拿着两个绿色的大塑料瓶走过来招待我们。

她家自酿的青稞酒很好喝,不是当地人是找不到这里的。苏南和我说,一个朋友带她来了一次之后,她便喜欢上了这里,经常一个人过来。说着她往眼前的玻璃杯里倒满酒,一饮而尽。“你快点尝尝。”她斟满了我面前的杯子。我尝了一口,有点儿苦,可味道醇香。

“很好喝,对吧。”

“嗯,还好。”

我看到她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神情有点悲伤。她继续倒酒,动作迅速而决然。只是这次,她不喝,而是停下来看着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我隐约知道,她想和我诉说她的故事。

那年她十七岁,眼睛大而明亮,嘴角长着一颗浑圆的小痣。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屋里,她站在镜子前,用纤细的手指握着修眉刀,笨拙地修整着眉毛。她要让眉毛向上挑起,然后,她画上眼线,涂上睫毛。因为不熟练,或是因为睫毛膏的质量太差,睫毛总是黏在一起,她试图用手把它们分开,却无济于事,只好洗干净,重新涂。接着,她把嘴微微张开,涂上红色的口红,抿了抿。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隆重地打扮自己,因为她要坐火车去见那个在网上聊得不错的网友。

网友是杭州人,名叫秦熙,能说会道。他们曾在网上视频过几次,秦熙长得像已故香港艺人张国荣,苏南十分喜欢。苏南每次不想上学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个远方的网友,不管对方在不在线,她都会发信息过去,然后守候在电脑前,直到秦熙回复她。秦熙有时在线上,会给苏南讲笑话,或者与苏南视频,唱歌给她听。在苏南心情不好的时候,秦熙也会讲几句励志的话,鼓励她。长久以来,苏南觉得秦熙无微不至,不但人长得帅,而且很懂她,还会制造惊喜。秦熙就是她心中的男神,苏南梦寐以求想要见到他,那种渴望,就像小孩看到糖果一样。

化好妆以后,苏南从衣柜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碎花布长裙子换上,从鞋柜里拿出那双她一直不舍得穿的红色凉鞋穿在脚上。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她,如白月光里盛开的玫瑰一样迷人。她想,他一定会喜欢。即便上了火车,车厢里的嘈杂声、一路颠簸的疲惫都没能影响她要见心上人的愉快心情。一路上,她时而逗逗旁边乘客的孩子,时而把头贴在窗玻璃上看外面的风景,时而塞上耳机小声地哼着音乐……家乡越来越远,天也黑了下来,她趴在桌上慢慢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看到窗外的天空开始变亮,树木在风中摇摆。

火车到站,她迫不及待地走出站台,一眼便看到等在出口的秦熙,上身穿一件黑色T恤,下身是深蓝色的牛仔裤,远远地朝着她笑。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

看到女人,苏南的脚步变得迟缓,表情变得僵硬,她想要躲开他们,可秦熙却已经拉着那个女人的手走了过来。她硬着头皮迎上去,红色的凉鞋与地面碰撞出嗒嗒的声音,她心乱如麻。

秦熙指着那个女人给她介绍:“苏南,这是我女朋友于茵,听说你要来,她一早便拉着我去买菜给你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眼前的女子身材丰满圆润,优雅端庄。她礼貌地伸出手,苏南没有避让,伸出手轻轻地与她握了一下,快速地抽回来。

她看着他们喜悦的神情,义愤填膺。这一整天,她说很少的话,吃很少的东西,他们在客厅依偎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她回卧室休息。

夜里,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电闪雷鸣,她被惊醒,爬起来、披上衣服掀开窗帘看雨水从空中落下,打在不知名的植物的叶子上。她的心湿漉漉的,有气无力地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又爬起来找水喝,意外地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声音是从另一个房间传出的。是他俩。她可以想象得到,隔着一扇门里的男人,她挚爱的男人,她一直期盼着的男人。此刻他和另一个女人赤裸交织的画面。纠缠的肉体,缠绵的眼神,女人的笑容如一朵醉人的玫瑰,他伏在她的耳畔轻轻地喘息。

她不愿再去想象,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打开门,她迅速地跑下楼,钻进雨中。

“难过的时候只是想要奔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那样的感受,想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愤怒都宣泄出来。”苏南对我说。

跑了几步后,她感到脸上潮乎乎的,一片冰凉,她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原来爱情,一直以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她凭借自己的幻想和愿望构造了一个空中花园。如今幻想破灭、愿望落空,她难过极了。

她孤单地立在雨中,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水珠。何明在这个时候正好开着车经过,透过被雨水冲刷而模糊的车窗,看到在路边有个浑身湿透的女孩。他把车开到她面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苏南的眼睛,潮湿明亮,让人怜惜。

“姑娘,没事吧?你要去哪?我送你。”何明摇开车窗冲着苏南说。苏南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黑色西裤,一脸的和蔼亲切。

苏南迟疑了一下,钻进了车里。车内干净、温暖。她小心翼翼地坐着,头发上的水珠顺着柔软的发丝流下,她的脸庞变得更加潮湿,她慌忙用手擦拭,可手也是湿的。

“用纸巾擦擦。”何明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递纸巾给她。他的手指白皙,纤长,腕上戴着一款精美的劳力士表。苏南接过纸巾,呆呆地看着他。外面雨下得紧,雨滴砸在车窗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你去哪儿。”何明问。

“我没地方去了,你可以带我走吗?”她说。

何明没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把她带回家。他住的是市中心的公寓楼。木质的地板刚刚擦过,纤尘不染;房间里摆着杏黄色的布艺沙发,天花板上悬挂着欧式水晶吊灯,棕色的木桌上整齐地放着几个白色的瓷杯,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高端大气。

苏南怕弄脏地板,在门口把鞋子脱了,光着脚站着一动不动,黑色的头发因为受潮像野草一样凌乱地散开来,她目光迟疑,表情木讷。

何明把苏南让进屋,找来拖鞋和衣服让她换上,让她先去洗澡。他的细心和善意,让苏南备感温暖。

她走进浴室。里面大而干净,白色瓷砖贴出的墙面没有一点污渍,咖啡色的浴室柜上整齐地摆放着洗漱用品。何明用的是CK香水、Amway牙膏、Amway沐浴露……苏南把卫生间里所有的东西都看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女人用品。她猜,何明单身。

随后,她褪去身上的衣服,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赤裸身体的女人。这是一具少女的身体,不够丰盈,却散发着柔软迷人的光泽。光滑的皮肤上,顽皮地冒出几个黑色细小的痣。还在发育的胸部像两只熟睡的鸽子静静地偎依在胸前。她打开热水器开关,水从莲蓬头里钻了出来,她握着莲蓬头手柄,从头到脚清洗着全身。她似乎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是在为这一切的到来做一个精美的准备。

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穿着何明宽大的白衬衫,一双白皙修长的腿露在外面。她的眼神,似乎把浴室里的水蒸气都一并带了出来,沾满了湿气。

“淋了那么大的雨,我怕你感冒,给你熬了点姜汤,趁热喝了吧。”何明端出一碗汤放在桌上,说道。

接着,他又找来一些面包、牛奶、水果给她。苏南很饿,一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拿起面包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何明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她吃,苏南的嘴角沾着细细的面包屑和奶渍,像个孩子。吃饱后,苏南不再拘束,光着脚坐在沙发上和何明聊天,娱乐明星、音乐电影、服装鞋子,天南海北地发表着她的意见。那一刻,她似乎忘记秦熙对她的伤害。和何明在一起,她内心安定,心情愉悦。

临睡前,何明把她带到另一间卧室。打开灯,呈现在她眼前的房间狭小而简单,一张橡木床摆在正中,上面铺着绿色格子的床单。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白色的桌子和一个衣柜。“很少有人会来,这间房空了很长时间。”何明说。

“睡吧。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说完,何明转过身要离开,灯光在他高大的背影上镀了一层温暖。那是苏南一直渴望寻求的温暖。

她叫住了他,“你结婚了吗?”

“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他转过身,感到莫名其妙。

“我怕我住在这里,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女朋友,更没有结婚。”何明说。打消了顾虑之后,苏南更加坚定飞蛾扑火的决心,她只知道,他是她生命里的光,即便他大她许多岁。

她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吻他,他没有躲避。对于爱,她从来不会掩饰。她青涩地吻着他,想要告诉他,她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女人。越是极度想要表现,心里越是焦躁。还好,接下来是何明引导她。

他把她抱上床,小心翼翼地进入她的身体,她侧过头,不想让他发现她脸上害怕和痛苦的表情。她想,如果他知道这是她的第一次说不定会停止。

她被疼痛撕扯着,何明还是有所感觉。

“是第一次吗?”

“嗯。”

“为什么会给我?”他伏在她的身上,亲吻着她的脸颊。他不敢相信一个女孩愿意把第一次给一个才认识不到五个小时的男人。

“因为我爱你。”她说。

那天,他们一直睡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即便主卧有一张很大很温暖的床。那张床或许睡过很多女人,但是在这里,苏南觉得它只属于自己。何明把她搂在怀里入睡,她感受到他结实有力的手臂缠绕着她。即便睡梦中她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还是在他的怀里,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清新。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她一直需索的爱和安全感,似乎有了着落。她开心而满足地睡去。

第二天,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落到床上,苏南睁开眼睛,看到站在窗前的何明。他身材高大,肩膀宽厚,穿着淡绿色的衬衫。经过昨天一晚,她感觉自己已经属于这个男人了,禁不住满心欢喜。

何明陪苏南一起度过了几天快乐的时光。他带她去清河坊,去西湖,去乌镇。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怕她被来来往往的人潮冲散。晚上的时候他陪她看电视,抱着她入睡,他们像一对夫妻一样生活。可是新学期的临近,苏南不得不离开何明,回到她生活的城市。

那天,何明开车送她去火车站。她说:“一年之后我可以来找你吗?那时候我想要做你的女朋友,留在你身边。”

“可以。”何明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应许,成了苏南前进的动力。在艰难穿梭的人生道路上,她不再徘徊,她看到了在远方召唤她的光。回去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和何明很少联系,偶尔只有寥寥的几个短信。短信内容平淡,不透露任何相思之情,只是像朋友一样交谈。

她清楚地知道,唯有考上杭州的学校,才可能和何明在一起。

十八岁那年的八月底。西湖的荷花过了花期,有了衰败的迹象。

苏南提着行李箱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出现在杭州火车站,只为了寻爱而来。她拨开层层人群,看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他剪短了头发,穿着白色格子衬衣,深蓝色的休闲裤。

苏南停了下来,等待他走过来。她还是像过去那样瘦,弱不禁风,可眼睛的光芒,比任何人都明亮,坚定。

何明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苏南自然地挽住他的手。只是这一次,何明没有把她带回家,而是带她到宾馆。他并不打算对苏南隐瞒结婚的事实,他说,“苏南,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母亲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她希望看到我结婚生子,我不想违背她的意愿,和她介绍的女孩子结了婚。我不爱她,甚至在你出现之前,我未深爱过任何女人。我的妻子孩子,只是构成我生活完整的一部分。如今我告诉你事实,是因为我不想欺骗你。”

苏南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发疯一般摇着何明的手臂,他皱着眉头抱紧她。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等我。”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捶打着他的胸口。期待的美梦,一瞬间变成了泡影,她曾在无数个夜里梦见自己做了何明的新娘。

没想到,一年后,迎接她的是这样的结局。一年里,每次考试不理想的时候,她都安慰自己,何明在远方等我,我要努力。夜里失眠难熬的时候,她看着手机发呆。不,我不能给他打电话,说不定他已经睡了。她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感情,只怕给他造成负担。而现在,她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得太用力,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颤抖着。

“苏南,我是三十岁的人了,只是选择了大部分成年人都会选择的路,找个适合的对象结婚,组建一个家庭,而不是爱。苏南,你要理解,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才十七岁。”

何明把她揽入怀中,他愿意忍受苏南对他的捶打和愤怒。

“不,不要。”苏南边哭泣,边嘶喊,她的身子如拨浪鼓一样使劲摇摆着,挣脱他的怀抱,跑下了楼。

听到他追逐下楼的声音,她瘦弱的身影如惊吓的小猫一样敏捷地钻进了楼下的绿化带里,她看到他来寻找她,着急而茫然。她躲在树丛里,用牙齿咬住手,不让自己出声。等他离开,她才站起身走出来。手上的牙印很深,凹凸且变得铁青。

她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城市走着,刚来的兴奋,如今的绝望,飞蛾扑火的爱情。经过的人,行色匆忙,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她一直在流着眼泪,却静默无声。

走到半夜,街道孤单冷清,路上行人寥寥,她终于想到回去。再次回到宾馆的时候,她的眼睛因为哭得太多肿得像核桃。因为疲惫,她肩膀下垂。

她说:“我来取行李,我要回寝室住。”

“苏南,不要走好吗?即便我现在说想要拥有你是极为自私的一件事。可是,我对你的挽留是因为我爱你。”他走上去抱紧她。

“不,你已经结婚了。”苏南极力地摆出这个事实。

“那又怎样。婚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形式。苏南,你要相信我爱你。”他用手捧起她脏兮兮的小脸,动情地吻下去。

爱是什么?一句我爱你,能够复苏死灰般的心。

他用吻把她包围,覆盖,吞噬。那一刻,离开何明的心开始松动。她接受他已经结婚的事实,她也知道,何明不可能离婚。她的母亲不会让他离婚,他也不会轻易毁掉一个家庭。

何明在学校附近为她买了一套公寓,在五楼,两室一厅,近一百平米。对她来说,一个人住有点空,两个人住刚好,一转身就可以看到彼此。房子朝阳,光线充沛。有一个阳台,摆放着盆景,也可以用来晾晒衣物。

客厅的墙壁上覆盖着淡黄色的墙纸,天花板上吊着圆柱形的灯,白色印花窗帘,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木质地板,茶几上铺着蓝色格子桌布,几枝桂花安静地插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香气四溢。

他又买了空调、冰箱、烤箱、榨汁机、饮水机,竭力地为她布置好每一个角落。

他时常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带她出去吃饭。偶尔,何明会突然出现在校门口接她,苏南满心欢喜地跳上车,他载着她去看烟花,或者去几十公里外的海边,只为看日落。冬天寒风瑟瑟,他用大衣把她紧紧裹在怀里。

他是爱她的,她能感受到。但这份爱,远远不够。她对爱的需索强烈,和残缺的童年有关。

父母在她七岁的时候因不断吵架,无法生活在一起而选择离婚。他们询问女儿,今后要和谁一起过。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会选择母亲,毕竟母亲的条件和能力都比父亲强很多,她的未来在母亲这边能得到保障。但是,她却出人意料地选择和父亲在一起,那个经常酗酒,走路一瘸一拐,动不动就打骂她和母亲的人。

“苏南,为什么不跟妈妈走,为什么?”女人哭泣地恳求她,她却无动于衷。唯一让她坚持的理由,是因为父亲曾托起她放在肩膀上,带她去动物园玩。孩子幼小的心,并不在乎优渥的物质条件,她只是需要一点点的关心,哪怕微乎其微。

苏南希望何明能有更多时间陪在她身边。只是,这更多的是妄想,他的时间,大部分给了家庭。更有一段时期,他处于事业上升阶段,非常忙碌。他见她的时间少之又少,只是抽空给她打电话,让她放学早些回家。不能在外过夜,不能和其他男生约会,不能深夜独自出去吃夜宵。

她形单影只地徘徊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在同年级女孩饶有兴致地谈论暗恋男生的时候,在她们欢乐聚会逛街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厮守着一份她自以为可以用生命去换取的爱情。

那是一段极其寂寞的时光。她光着脚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她只是觉得好寂寞。那种感觉渗透皮肤,深入骨髓。

有时在夜晚,她穿着睡衣爬上阳台,抽一支烟,安静地看着对面房屋透出的温柔的灯光。那是一处人家,年轻的夫妻坐在一起聊天看电视,哄孩子上床睡觉,说笑,吵闹。这些她都不能拥有。她的心里一阵酸楚。直到整幢楼层所有的灯光都熄灭,她才从阳台上走回屋睡觉。

躺在床上,整夜失眠。这样的忍耐,让她有时候变得暴躁,因为一点小事便和何明争吵。吵得最凶的一次,她出门去和一个在网上说喜欢她的男生约会。

她和他在电影院里接吻,男生的手伸进她的衣服里,碎花布连衣裙变得鼓鼓的,像钻进了一只偷腥的猫。之后,她和那个男生去了宾馆。男生脱掉她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她。苏南却突然厌恶地推开那个男生,给了他一个耳光。男生不甘心,他们厮打在一起,她被打得满身是伤,眼角下有一块青紫,衣服上沾着血迹。

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一辆车停在她的面前。她睁大眼睛看车里的人,原来是何明。他说:“苏南,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苏南没有说话,眼眶里旋转着两团泪水。

“苏南,我好担心你。”

她看着他一脸沮丧的表情,破涕为笑。

这是何明第二次找到她。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允许她再次逃跑。他说,他愿意和她厮守终身。所有的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苏南也明白这个道理,她一直在等。

这一等,漫长的几年便匆匆过去。

毕业之后,她在这个城市留了下来。

她说:“何明,我要去工作,这样可以减少对你的思念。”她不想所有的事情都依赖何明,她也不想在经济上完全靠他,即便他很富足。她找了一份促销的工作,在某商城柜台里上班,一站就是一天,回到家脚酸无力,浑身疲惫。累和孤单交织在一起,压迫着她瘦弱的身体。

但在睡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他拥抱在怀里,脸贴得如此之近。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温暖舒适。感受着身边男人的体温,闻着他身上的气息,看着他平和的表情,她便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是在某一个夜里醒来,她突然想为他生一个孩子。那种瞬间涌出的想法,她并不打算告诉他。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那么决然,瞬息之间便确定方向。

她不吃药,也没有做任何安全措施。她闭上眼睛,看到的是孩子天真的面容,耳边是孩子咯咯的笑声。她很希望能怀上一个小生命。那样,就可以有一个陪伴。

很快,她有了孩子,她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她收起了高跟鞋,不再抽烟、喝酒、熬夜。她要赐予孩子一个健康的生长空间。她继续工作,下班之后抱着零食看电视,陪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心,一下子有了期盼,不再孤单。但在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她因为搬货物摔倒,意外流产。

那一夜,她心灰意冷,绝望透顶。她喝了很多酒,麻醉自己,在黑暗中拿起了桌上的水果刀往左手腕上划下去,鲜血汩汩直流。她摸索到浴室,让血混着水一起流淌,她希望随孩子一起死去。何明赶来,看到躺在冰冷地板上奄奄一息的她,气色如死灰,立即把她送到医院。

出院之后,他抛下了手头的工作,带她旅游,散心。

在陌生的城市里,卸下了所有包袱。他不用顾及家人朋友的眼光,他只是她的男人,完全属于她一个人。

他牵着她的手在夕阳下散步。他带她看电影,爬山,钓鱼,找寻特色的小店用餐,骑着摩托车带她去兜风,去充满异域风情的酒吧里,喝酒,听歌;在她喝得半醉的时候,他牵着她的手在空荡的街道上奔跑。

这样轻松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候。在乌镇,他因为和她打赌输了,背着她走在黄昏的巷子里,引得路过的行人不断地对他们指指点点。

晚上,她枕在他怀里,无论外面如何嘈杂,犬吠、虫鸣、人声如何交织,心中却结庐在人境。

“回去之后我该怎么办?”何明突然问她。

“回去之后,我们得顾及很多世俗眼光。我不能再和你牵手逛街散步奔跑,我怕想要见你都要考虑许久才能给你电话。何明,我很害怕,我只想要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苏南,相信我,给我时间,我会把一切处理好。到时我们一起去国外。我会找一份工作来维持我们的生活,你只需要将孩子照顾好。我会在院子里种很多你喜欢的花,薰衣草、百合、蔷薇。我也会种两棵树,中间悬挂着秋千,我们可以坐在秋千上乘凉,看着孩子在旁边奔跑。”

若有可能,她希望这梦想成真。

然而,回杭州不久后,何明被查出患上了癌症,住进了医院,由妻子和家人照顾,他不愿意再见到苏南。

他想让她带着美好的记忆而活,而不是在她的记忆中强加进去他弥留之际消瘦不堪,形体憔悴的样子。

他只需要她记得,他们在夕阳下牵手散步,情意缠绵。他只需要她记得,他拥抱她入睡时强有力的身体,这副躯体散发着强劲的力量,给她温暖和安全。他只需要她记得,他们在日出的时候接吻,在烟花绽放的时候喜悦。他要她记得,那些美好的时光。

随后的日子,他变得消瘦不堪,面容憔悴,吃不下东西,时不时地呕吐。化疗,输液,吃药,检查,这些事情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

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他想要见苏南一面。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一早起来,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刮了脸。他约她去一家环境幽雅的餐厅里一起吃最后一顿饭。他吃得很少,他说:“苏南,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他想正式和她告别。

他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眼睛蒙着雾水般的少女,不再是那个涂着红色口红,天真烂漫的女孩。此刻的她,脸色蜡黄,眼角有了鱼尾纹,嘴唇颜色很淡。

没想到,她跟了他这么多年,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给她留下,他觉得对她有愧。

他说:“苏南,原谅我耽搁了你这么些年。如果不是死亡逼近,我会离婚娶你。我希望今后……”

苏南哭泣着双手捂住脸,她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何明,我求你,让我照顾你。”

“不,苏南,我们不可以再见。我的妻子会陪我去国外治疗,我也会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若有可能,我希望今生还能再见到你。”

那夜,他们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苏南安静地坐在何明的身边,她侧过头靠在他的怀里,鼻翼上是她熟悉的香水味道。无数次在夜里醒来,她都会靠近他,嗅他身上的味道,这会让她觉得安心。

而现在,她多么怕失去这味道,她努力呼吸,想要吸尽这味道,然后在黑暗的影院里无声哭泣。

离开的时候,看着所有人离席,她才缓慢地走出电影院。她知道,这次分离,再也见不到他了。几天后,他和妻子去了美国。他可能被疾病折磨得愈发消瘦,憔悴不堪。但是,她看不到。

他只要她记得,那个雨夜,他邂逅了一个前来陌生城市寻找爱的女孩。他给她温存,给她家的幻想。

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脸颊,她闭上眼睛,缓和情绪。睁开,睫毛上挂满了泪水。我似乎看到了那夜奔跑在雨中孤独落寞的苏南。

苏楠说:“他现在在美国治疗,我和他又失去了联系。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是祈祷。我独自跑来拉萨,也只是为了祈祷,我希望这样做可以减少病痛对他的折磨,我祈祷老天不要残忍地夺去他的生命。”

喝完酒,从巷子里走出来,我的头已经有些晕眩。热辣辣的太阳照射着人来人往的八廓街,游客、商贩、转经的人、晒太阳的人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众生相。

苏南走上来对我说:“我陪你去买唐卡。”她挽住我的手臂。我们之间,没有一点生分。从认识开始,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是我所诧异的,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在短时间里这样亲密。

我们逛了很多店,最终,在一家卖各种首饰、挂链、印度香的小店里苏南以很低的价格买下了一幅绣着布达拉宫图像的唐卡。此刻,她的脸上忧伤散去,恢复昔日的平和,且因为砍价成功而兴高采烈。

后来几天夜里,我依旧在大昭寺门口看到苏南。她穿着刺绣的衣服,安静伫立。清凉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表情平和,如果不是先前她给我讲他的经历,我是觉察不出她的悲喜的。她双膝跪地高高地举起双手,然后经过头、胸及地,最后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

事后,我和她坐在石阶上交谈,她说:“拉萨的日光真毒,和来的时候相比,我已经黑了一圈。”

她说,她很喜欢拉萨,如果可以,她想要留下来。看着转经的人,看着一贫如洗只为来这里祈祷的信徒,我的心因为敬佩而充实。

再后来,我没有见到过她。她的消失如一阵风,似乎昨天她还在欢欢喜喜地和我说,我买了一串手链,她要价二百八,我八十块就买来了,虽然便宜,但是还是希望你收下。今天,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不留一点痕迹。我甚至有点不习惯她的消失。我每天都会往大昭寺前面经过,那个盘腿坐在一群藏族妇女中间的女子,她确实已经消失。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们也没有留任何联系方式。她只是我在微凉时光的狭缝里遇见的一个人,因为寂寞,彼此陪伴。

而她,却成了我对拉萨的全部记忆。

每每想到拉萨,她的脸庞便跃入我脑海。我的记忆被这个故事占据,在大昭寺门口,有一个女子整夜地磕着长头,为她所爱的人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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