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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两个女人的镇远

近一年,我生活在大理。

我母亲常说,她怀孕的时候去了趟大理旅游,所以我才会“故地重返”地来到这里并执拗地留下来。她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我在想,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的缘分,是否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人这一生要在许多地方停留,出生地、成长地、工作地、出嫁地……我有时在想,走过的每个城市和自己的关系,不只是偶然那么简单。

我喜欢一个叫镇远的小镇。

很多人去一个地方旅行,时常是因为听说,朋友介绍或是在杂志上看到。而镇远之于我,并非这样的情况。它是在某一瞬间出现,然后和我结下深深的缘分。

认识镇远,是因为有一天夜晚乘火车经过,我刚好看着窗外,幽深的山谷中突然出现的大片光亮,绚烂多彩。这是一个深藏于高原腹地的小城,如人间仙境般安然存在。我拿出手机查询后得知这个地方叫镇远。

瞬间的悸动,像是我夜里坐车经过海拔4000多米的折多山时仰头看到的银河,无比欣喜。虽然萌生过想要跳下火车寻找这个地方的冲动,可是,理智战胜了冲动,我只能另选时间再去寻访。

没过多久,应该是在一个月后,我请了两天的假加上周末的时间来到这里。此时正值旅游淡季,和很多古镇相比,这里的游客少得可怜,来来往往的都是当地人。舞阳河水穿过整个古镇,周边的柳树、石桥、房屋、亭子、小船的影子投射在蔚蓝的水上,缓缓流动。天空湛蓝,纯净,倒映在蓝色的舞阳河里,浑然一体。

我在舞阳河边找了一个客栈,住二楼,房间整洁,榻榻米床垫,白色的床单被套。木头雕刻的落地窗,一抬头便可以把山水楼阁尽收眼底。门口有一棵杏树,楼下有几张可供休息的桌椅。

说来也巧,我是这个客栈入住的第一个客人。

来这之前,我没有提前预订住的地方,到了古镇之后背着包一个个寻访,路过这个客栈的时候,老板正在门外摆弄着花花草草。

我问:“还有房间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找到合适的吗?那边不是有很多吗?”

我心想,这老板是怎么做生意的,有客不接,还往其他地方推?我摇摇头,说:“都不大满意。”

他犹豫了几秒后说:“我这里是可以住人了,但还没有开始营业,因为一楼还没有弄好,最近一直在赶工装修。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带你去楼上看看房间。”

就这样,我住了下来,这里价格实惠风景好,打开落地窗便是宽广的风景,其他家这样的河景房间至少要收两百块,他只收我一百。

这一住,我和老板还成了不错的朋友。老板是镇远本地人,我叫他明哥,其实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是他的长相却要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而他口中所说还没有弄好的一楼,是一个大厅,他准备把它装修成一个小酒吧。

他说他前女友热爱唱歌,参加过《超级女声》,拿过某个唱区的前十。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分道扬镳。分手之后,他仍旧没有放弃对她的喜欢,他希望在这里搭建一个小小的属于她的舞台,挽回她的心、留住她的人。

没有任何承诺,他只是抱着希望去做这件事。请的是当地的一个木工,四十多岁却已满头白发,而且是长发,像是隐居的世外高人。他们去山上采柳条编织灯罩,砍伐树木做三角凳,还自己刻字刷漆。

那几天,我没去逛景点,倒是跟着他们一起瞎忙活。木工有一个6岁的女孩,非常可爱,有时候我帮他带带孩子。

几天的旅游时光在忙碌的帮工中结束。回去之后,我和明哥仍然有联系。一次,他在电话里和我说:“要不你‘十一’过来帮忙吧,我这人太多了,恐怕到时忙不过来。”

我说:“我不喜欢国庆出行,人挤人,等过段时间我有假期再来。”

“一楼已经装修好了,你不来看看吗?”

“我也很想,可是老板不放假。”

这一拖,便是好几个月。

2013年3月份的时候,我和老板递交了辞呈。我终于不用工作了。我不用早起挤地铁,不用加班到晚上,这似乎是一件愉悦的事,从公司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天空特别透亮。

辞职之后,我花了几天时间才习惯过来没有工作的日子,去楼下买菜做饭,晚上抱着零食看电影,中午起来洗澡。

后来,我觉得我应该有一场旅行,而不是无聊地窝在出租屋里。我上网查询路线做好规划,但无论走哪一条线路,我都把镇远列为一个必去的地方。

出发时,我和明哥说:“我又要去镇远了。”

明哥说:“你什么时候来,我去接你。”

“不用,我又不是找不到路,而且我也不想麻烦你。”

“好的,依你吧!”

再次抵达镇远的时候是傍晚。从火车站出来,我坐上了出租车,车窗外,古镇的房檐下挂着的红色灯笼次第亮起来,映红了舞阳河水。

下了车,我沿着熟悉的道路走着。快到明哥的客栈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女人的歌声,她的声音不大,轻柔细腻,让人不禁一颤。我带着好奇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到了在一楼酒吧里唱歌的女孩。她穿着米黄色的宽松轻纱上衣、牛仔裤、红色拖鞋,盘腿坐在三脚凳上,皮肤白皙、尖下巴、眼角上挑,头发向后绾起。她身后是蓝色的墙,上面挂着几张照片。

明哥看到我来,出来迎接我。

我说:“唱歌的女孩子是她吗?那个你为她搭建舞台的女孩子。”我以为,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明哥等到了她,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可是明哥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他说:“我等的她估计是没戏了。这是最近来投宿的女孩,说帮我唱歌拉人气。舞台搭建好之后一直没有人唱,刚好她来,我便把这里交给她。”

我绕过女孩,绕过所有的客人上楼放好行李。明哥知道我对房间格局的喜好,给我留了我最爱的那间屋子。放下东西,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落地窗,在阳台上伫立几秒,感受久违的空气。之后,我把洗漱用品从包里拿出来,没过几分钟,又迫不及待地下楼听那个女孩唱歌。

灯光透过柳条编织的灯罩洒落下来,柔和暧昧。女孩眼睛里是满满的忧伤。桌前的客人,喝酒听歌游戏,很是享受。女孩在唱歌,若有所思地唱着,是曲婉婷的《我的歌声里》:“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带给我惊喜,情不自已。可是你偏又这样,在我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消失。从此我的世界里,没有音讯,剩下的只是回忆。”

忧愁的情感蔓延,她不是专业的歌者,唱的歌不是特别精准,但感情却很到位,我听着很是喜欢,在门外过道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要了几瓶酒。她也只是唱了几首,我的酒喝了一半,她的歌声却已经完了。之后是一些客人争先恐后地抢着要上去唱歌。跑音、乱吼、喧哗,在喧嚣中,她安静地坐在一边。

她去柜台上拿了一瓶红酒出门,坐在椅子上,面对着远处的山,沉默、喝酒、发呆、想心事。她的心事藏不住,明显地写在脸上,我没多问。喝完酒之后,我出去吃了一碗粉,上楼看电视。

凌晨,打开落地窗,我看到坐在楼下的女孩。这么晚了,人已散去,古镇的灯已熄灭大半,她还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黑夜给她的背影染上了一层哀伤的色调。微风吹着她单薄的纱衣,她脱掉鞋把脚放在椅子上,抱紧双膝……

困意袭来,我倒头就睡。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缓慢地从楼上走下来。明哥和我说,她晚上经常失眠,夜里接人看店关门的事主动被她揽去了。明哥还说,她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伤,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问,她也什么都没提,这件事就这么过了。

我看着她,她朝着我们微笑。昨天迷茫的眼神已经散去,今日的她,像换了一个人,脸上挂着笑容,看上去是简单的邻家女孩。长发直披下来,白衬衫、牛仔裤、红色的拖鞋。

“明哥,最近这些天我帮你招了那么多客人,是不是得请我们去大吃一顿。”她调皮地说。

“你想吃什么?”

“你请客当然由你决定了,不过要是吃火锅最好。”

那天中午,明哥带着我和她,还有店里员工小影一起坐船去河对岸吃红酸汤火锅。这是贵州特有的味道,不辣且非常可口。她吃得不多,嘴唇通红,脸上荡漾着满足的微笑。

饭桌上,我得知她叫艾帆,在读大四,学的是广告专业。

“你们不上课吗?”我问。

“上啊,我是逃课出来的。我们学校没那么严格,况且大四也没什么事,我准时参加毕业答辩就行。”艾帆和我说。

她的嘴角带着微笑,眼里却满是疲惫。一个女人的眼神很容易出卖自己,无论你怎么掩饰,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有心事。

我们说说笑笑中,她的思绪总是飘得很远,偶尔和我们聊上几句,但大部分时间低着头看着手机。

吃过饭后,我们回到客栈,明哥说有事要忙,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小影在前台低着头绣十字绣,我和艾帆在门外的椅子上相对而坐,不知道说什么。

眼前,碧蓝的河水缓缓流淌,几条竹筏停靠在岸边。门口杏树的叶子异常翠绿,青涩的果子挂满枝头。

艾帆说:“我来这里差不多一个星期了。”

“那你也没有来多长时间啊。”

“是啊,只是先你前几天而已。明哥真是个好人。我来镇远的时候,身上就几十块钱,我说能不能先欠着房租,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后来我让朋友给我打钱,我把之前欠的房费给了他。再后来,我们关系越来越好,他说不用交房租了,我给他他也不收。我不好意思住下去了,就和小影挤一张床,晚上会在他的店里唱歌帮他招徕客人。”

说着,她看向专心绣十字绣的小影。

“小影,今天没有其他的娱乐吗?又要这样待一个中午吗?”她问。

“那你想要干吗?”小影抬头看她。

“我们约人打麻将好不好?”

“好啊,我去叫我朋友,你也一起玩啊。”小影看着我说,说完之后忽地冲出门去。

艾帆和我说,小影是凯里人,和朋友一起来镇远打工。她的两个朋友,是一对情侣,在隔壁那家酒吧当服务员。“我也是前两天才学会打贵州麻将,和小影学的,白天没事用来打发时间。你不知道,这里真不像一个旅游景点,这里的人就像是街坊邻居,可热情了。”

不一会儿,小影叫了一个女孩子过来,拉上我,四个人凑成一桌。贵州麻将不难学,我很快便上手。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打贵州麻将,不和牌也可以收钱。我们只玩一块钱大小,当作娱乐,围观的好几个人,都是周围的邻居。甚至连转角卖甜米酒的大姐也会过来看我们打牌,收到钱后我会和她买一杯甜米酒喝。

在这个愉快的午后,客栈不远处,顽皮的孩子,脱光衣服跳下河去游泳。客栈里,偶尔也会有人递给我们槟榔,问我们吃不吃。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不是游客,而是当地人。之前的那次旅行太短,现如今,我倒是在这里安心地体验着当地生活。闲暇的时候,有小孩会带着我和艾帆去坐竹筏。因为他们是当地人,坐竹筏是免费的。他们划船,我们只需要拍照和看风景就行。明哥时不时组织烧烤活动,一群人在河边吃烤肉,唱歌。

我和艾帆还相约去了铁溪。淅淅沥沥的雨突然而至,我们在桥洞下躲雨。铁溪的水如翡翠般的蓝,四周是大片原始的森林植被,诱人的自然风光。

很多个中午,我会准时带一杯甜米酒给小影和艾帆。我喜欢喝甜米酒。蒸到半熟的糯米,拌上甜酒发酵而成。老板把甜米酒放在一个红色的桶里,用勺子盛。小影接过米酒之后便继续绣她的十字绣。

艾帆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对面的山,沉默不语。

夜晚来临,整个小镇笼罩在橘色的灯光中。我坐在客栈门外的椅子上吹着风,听艾帆唱歌。柔和的灯光洒落在地上,艾帆安静而惆怅地唱着。她是浙江人,活泼机灵,却也有着江南女子的似水柔情。待人散去的时候,我和她收拾好东西,坐在河边的桌子上,聊天、喝酒、发呆,直到凌晨。对面山上的灯光渐次熄灭,整个小镇都已安然入睡,我们仍盘腿把自己丢在椅子上。

慢慢熟悉之后,艾帆搬来和我住。

她的行李,就一个白色的箱子,里面放着几件轻薄的衣服。她说,旅行的时候我不会带太多东西,觉得累赘,但是我会为自己准备一套最美的衣服,说不定在某个时刻会派上用场呢。

白天,我们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人捧着一杯甜米酒,她说,你是除了我之外待在这里时间最长的游客。

镇远不大,建筑风格类似湘西的凤凰,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但游人却比凤凰少很多。如果说凤凰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那镇远便是一个清新秀气的小家碧玉。

艾帆问我:“你就这么喜欢镇远吗?”

“是啊,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要不是因为喜欢,谁会待这么长时间,该逛的地方我都逛完了,还是舍不得走。一些城市我去过一次便不想去第二次,因为记忆里已经有了那个城市的印象。而镇远对我来说,像是一个老朋友,时不时地想要过来看看。”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艾帆停止吮吸口中的米酒,瞪大眼睛看着我。那一年,贵州政府对于镇远的宣传还不多,我身边一大群喜欢旅行的朋友都不知道这个地方。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还纳闷,怎么都是当地人。

“是因为偶然间看到就特意来寻访。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来这也是巧合,我是从凤凰古城那边过来的。”

遇见他,喜欢他,是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艾帆陪着表姐去了他的学校,看了一场篮球比赛。

热辣辣的夏天,她在树荫下静静地看着他。他是校队里出色的篮球前锋。高大的身形,俊俏的面容,桀骜不驯的态度。她觉得,他打完球后汗津津的样子特有男人味,小眼睛,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垂直地贴在额头。她喜欢他阳光般的笑容,似乎聚集了整个夏天的光辉。

艾帆不敢和他表白,但总是花时间去他学校看他打球,等待高考成绩公布的日子因为他变得不那么无聊。不久之后,他也注意到了艾帆,一个穿着黑色T恤、牛仔短裤、红色拖鞋,下巴尖细的女孩总是一个人坐在球场边看一场球赛,然后离开。

他走到她面前,说:“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

他从篮球场上走下来,站在她面前,宛如梦一样不真实。她首先是诧异,然后微笑着点点头。那天夜晚,他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他们在电影院里接吻。他娴熟地吻着她,口腔里是烟草的味道。

他不是艾帆的初恋,却是艾帆爱得最深的一个男人。

两个月之后,艾帆去了南方某城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与此同时,他正好大学毕业,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

异地恋的艰辛,艾帆深有体会。想念却不能见面,吵架却只能在电话里僵持。第一年寒假,他把艾帆带回家见了父母。对于艾帆,他的父母很是满意。艾帆长相乖巧,家庭背景不错。而艾帆的父母,对他们的感情持有观望的态度,女孩的父母总是那么小心翼翼,要是吃亏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不久之后,他们分手,原因是男人劈腿,他和艾帆恋爱的同时,还和很多女人保持着暧昧关系。艾帆把自己关在屋里,很少吃饭,只是渴的时候喝水,最后晕倒,被送到医院。父母得知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看着艾帆让她删掉他的一切联系方式,禁止他们来往。

可她还是喜欢他。艾帆通过朋友又联系上了他,她一直偷偷地关注着他的QQ空间动态。

大三的时候,男人和艾帆复合。

男人说:“我要去你所在的城市陪你,你是我遇到的最美丽、最懂事的女生,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女人就是喜欢男人的甜言蜜语。看到男人为了自己做这样的牺牲,艾帆开心得不得了。殊不知,男人说这些话的背后,是已经在家打了几个月的游戏,觉得生活无聊而找的出路。

艾帆搬出了宿舍,和他在外面租了房子。这一住,就是一年。这期间,男人仍旧不工作,无所事事,出入网吧打游戏。他的生活费全部来自于她。艾帆觉得对他有亏欠,他是为了陪她才来的,她就得付出,承担。她找了一份工作,房地产销售。即便没有毕业,年轻貌美的女孩总是那么吃香。

不上课的时候,她去公司上班,奔波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老板带她出席饭局,一些男人看到年轻貌美的她,会伸手往她的腿上拍,她很想端起酒杯把酒浇在这些混蛋脸上,但老板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冲动。只要她坚持陪完这次饭局把房子卖出去,她便可以拿到很高的提成。她就可以养他,给他买礼物。

她强颜欢笑忍受着各色男人的轻薄。下班回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房间。他已经安然入睡,他像是她怀里的孩子,她爱他,赚钱养他。她在他身边躺下,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要她,彼此需索,才会让她觉得他们的爱在这陌生功利的城市里有安全感。但更多时候,艾帆觉得他不够爱她。

她记得,她陪他在网吧里打游戏,她说困了他却不管不顾,呵斥她说要走自己走。艾帆生气地离开,等他回来却还受到他的冷漠对待。她记得,她一睁眼就看到他拿着手机看电子书,一个早上也不愿意放下。她让他起床出去工作,得到的是一顿咒骂;她记得,他来了一年的时间,只投过一份简历,还嫌那份工作苦,总和她抱怨说如果不是为了她,才不在这里吃这个苦。她记得他所有的抱怨,却在一觉醒来之后自动从记忆里删除。美好的,幸福的,甜蜜的,又存在脑子里。

男人说:“我在这里待了快一年了,日子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妈在家乡给我找好了工作,要我回去。”

此时南方已进入冬天。路旁的树依然翠绿,不像北方的树木一到冬天就萧条。艾帆不舍得他走,但她知道,他在这个城市仍旧会游手好闲,离开或许对他是好的。他走了之后,她搬回宿舍住,她不想一个人在外太孤单。

她仍旧兼职,仍旧那么想念他,联系从未间断。他和她说,他现在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业绩可观。他说,家里人给他买了一辆车,哪天她来了,他可以载着她去兜风。

他说,他的生日快要到了。艾帆坐飞机去看他。

她没有告诉家人就这样住进了男人的家里。母亲知道她回来却没有回家,气冲冲地跑到男人家,把她拽出来,给了她一巴掌。他们早已看穿这个男人的本性,不让自己的女儿和他待在一起。

母亲把她带回家,守着她不让出门。那段日子她和父母的关系恶化,甚至拿着刀比画着自己的手腕,说如果父母不让她见他,她便不活了。

父亲心疼地看着她,对于曾经乖巧的她现在变得这样极端,拿她没有办法。她不理父母的好言相劝,甚至和父亲起了冲突,两人动了手。那一刻,爱让她的心智麻木。

“我爱他,是一种瘾,就像吸毒一样,明知道它是坏的,却无法戒掉。”她说。

争吵来争吵去,最后是父母妥协。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她喜欢登录微博去看他每一天的动态,这次,她却看到他发的一条微博,评论里与一个女人暧昧对话,她揣测怀疑,他们争吵。

他说:“我爱的是你,你就别瞎想了。不然这样好了,我们一起去旅行,不过我只有三天的假期。”

他们约在湖南凤凰,这对她来说是件高兴和奢侈的事。恋爱这么长时间,他从未送过她礼物。有一次,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一个手机壳。

“手机壳值多少钱,你不会自己买啊,那么便宜的东西还要我送吗?”他在电话里大声呵斥,最后什么都没有买。

她一直以来心甘情愿地付出,越是付出,他愈不懂得珍惜。预订酒店,安排行程,买车票,一切的事都是由她来做。她还是很开心,兴高采烈地去见他。她先到的凤凰,把行李存放之后去火车站接他。一走出车站,他就开始抱怨,为了这次见面,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她不在乎他的抱怨,甜蜜地挽着他的手臂,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然后钻进一辆计程车里离开。

艾帆把他带到宾馆房间里,他们开始做爱。她躺在他的身下,靠近他,竭尽所能地汲取。心变得柔软,只有爱过的痕迹,似乎以前的所有伤害都只是幻觉。

他说他很爱她,即便那是在欲望驱使下说的,她还是很感动……

他睡着了,艾帆趴在床边看着他。他的睫毛很长,面容安详,像个孩子。她喜欢他叫她老婆,她喜欢他从睡梦里醒来轻声地说,我爱你,然后又进入沉沉的睡眠中。

她一直不清楚,为何这个男人会有这样的吸引力,让她无法抗拒。艾帆的叛逆是因为他,艾帆的怀疑猜测和不安都是因为他,艾帆的幸福快乐仍是因为他。

爱情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艾帆拿起他丢在桌子上的手机。平日里她不会动他的手机,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看。里面有很多条他和别的女人的暧昧短信。不仅仅只有暧昧这层关系,字句里透着情欲的气息。那些字眼告诉她,他在外面有了其他的女人。

他总是这样多情。

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揉捏,艾帆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情,叫醒他来询问。她对他的态度,从刚刚的热情一脚踏到了南极。她从包里拿出烟来抽,表情冷漠。

他不容许她的冷漠,伸手打掉了她手上的烟。

她呵斥他,然后是一场打斗。他上去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拉到墙角,拳打脚踢。她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用手护住脸。他的力气很大,疼痛蔓延至全身,她没有流一滴眼泪。

这样的打斗已不是第一次。曾经有追求她的男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跟踪她到了楼下,她和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转身上楼。他在帘子背后把一切看在眼里,她一进门,他就气呼呼地质问她,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把她按在床上暴打。他掐住她的脖子,看着她的脸色变得灰白,快呼吸不过来的时候才松手。那一刻她觉得他很恐怖,完全失去了理智。

她爬起来,喘了喘气,一字一顿地解释给他听。他为刚才的行为悔恨不已,求她原谅,他说他是因为在乎她,才那么冲动的。他跪在地上哭泣,打自己的脸,忏悔。她原谅了他。

“我都不曾知道他是否爱过我。他一味地索取,我一味地付出。有时候我觉得在一起的这么多年,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外套,冷了穿上,热了脱掉。但,伤痛的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大学那年我离开家在外读书,他放弃了工作过来陪我,即便他在这个城市整天游手好闲,但在睡梦里,我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艾帆说。

这次打架之后艾帆提出了分手。她身上乌青的痕迹告诉她一定要离开这个男人,继续这样下去只会伤得更深。趁他睡着,她从宾馆逃了出来,坐车去了怀化。

回学校吗?还是去哪?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在手机上搜索到了这个地方。一是喜欢古镇,二是这里离凤凰很近,很快就能到。这一待,她认识了明哥,也决定留下来唱歌。

艾帆说:“如果那天我不去翻看他的电话,我不去揭穿事实的真相,我就不会待在这里,也不会遇见你。命运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谁知道呢?我会遇见你,和你坐在这里畅谈心事。世界上太多事情有不定的因素。爱情无法被我掌控,即便我掏出了整颗真心。缘起缘落,缘散缘灭,由命运来决定好了。”

艾帆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说不出来的忧伤,像墨汁溶解在水中,缓慢而惆怅地散开。夜色渐浓,远处的群山安静地矗立着。艾帆抱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山。

我不知道我来到镇远已经是第几天了。

不上班的日子,我不会记得日期,时间观念变得淡泊。只要舒心,我便会继续待在这里。艾帆也没有确定归期,我们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和当地人打一场麻将,去拐角买一杯甜米酒,或是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看静静的山峦。

有时候,我和艾帆在客栈门口喝酒,店里的游客会和我们聊天。他们是公司组织过来玩的,他们不懂为何我们可以放弃工作或是逃课长时间待在这里。人都是这样,只要是我们和他们生活有所差异,便会有人好奇而议论。

艾帆总是笑着和他们瞎聊,不知为何,客人走的时候还要留下几百块的小费给我们。第二天,我们拿着钱,坐五毛钱的小船渡过舞阳河去吃红酸汤火锅。

吃完饭之后,走路去广场看当地人跳广场舞。跳舞真是一件愉悦的事,我眼前的每个人都用饱满的状态舞动着,脸上带着笑容。

艾帆走下楼梯对我说,气氛真好,我们也去跳舞。

艾帆说,她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舞蹈演员,她受她妈妈的影响学了几年舞蹈。“她把很多时间花在我身上,学舞蹈的日子虽然苦,但是我很快乐。我妈教得很耐心,她不会批评我。”

艾帆跳舞的时候就像是一片羽毛,轻盈地飘来飘去。

她说:“我们一起跳,我教你。”

我跟着她的步伐舞动,周围的一群中年人或许不懂,中间插入的两个年轻女子,为何肆意欢笑。

许多天来,我看到艾帆脸上的笑容自然绽放。有追求她的男孩子约她出去吃饭,她把我带上,她和男孩子聊得嘻嘻哈哈。她不再唱深情伤感的歌曲,偶尔会唱调皮点的歌曲。

我以为艾帆已经把那段感情放下了。但有一天,我半夜起床上厕所,看到艾帆坐在床上哭泣。她披头散发,穿着黑色的大T恤,露着修长的双腿。

我先是吓了一跳,所有的瞌睡虫都跑光,清醒过来的我走到她面前。她说,朋友说他一直在找我。

原来,她还在偷偷打听着他。她看到他把微博上和之前那些女孩子暧昧的评论都删掉了,她看到他给她发来的道歉短信。他随便做的一两件事便可以让她内心柔软,也正因为是这样,他才好操控她。

“你还会原谅他吗?”我问。

“我也很矛盾,他对我不好的时候会动手打我,有时候我挺讨厌他的。但是,刚刚接到他的电话,我突然又狠不下心来。”

她哭,是因为听到他的声音,他在电话那头不住地和她道歉。这是他善用的伎俩,她一次次被他欺骗,且心甘情愿。对于爱情已经成瘾的她,拒绝爱情的抵抗力会比一般人差,特别是他又开始引诱她的时候。

她说:“他要来见我,我见还是不见。”

我说:“不可以,你坚决不能再见他。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必须把他从生命中连根拔起,否则,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那样对你。”

我继续劝她:“你要想清楚,他根本就不爱你,你只不过是他玩弄的棋子。他还有那么多棋子,他不缺你,别作践自己了。”

那天我们的争吵有点凶。我讨厌打女人的男人,讨厌一个平日里那么骄傲的女人,在爱情面前一再委屈自己,还遭受着暴力。

“可是我爱他。我就是爱他,即便他杀了我,我也还是爱他。”艾帆哭泣着说。

我再没有说话,整个夜晚变得寂静。第二天我醒来,没见到她。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她去见他了。我下楼询问小影,她说她也没有看到艾帆,打电话也没有人接。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心里多了一层失望,她终究没有控制住那该死的引诱。我百无聊赖地在店里待了一天。

晚上,她提着一袋子零食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说:“我以为你去找他了,不会回来了。”

她和我说:“我的确是去了趟贵阳,我们约好在贵阳见的,他坐飞机过来。但是这次我没有去见他,我要学会戒掉他。我在市区里逛了很长时间,因为不想白跑一趟,顺便带了些吃的回来给你们。”

此时窗外的灯光陆续亮起,迷人的夜景又将呈现。舞阳河水在灯光中流淌得更加缓慢。要相信时间如流水一样,会把那些疼痛的过往都带走。而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把感情打包起来搁置在一个无人的区域,心无杂念地去旅行,去感受另一种生活。

她说:“不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她乖巧的样子,让我完全生气不起来。

我在镇远待的这段时间,艾帆经常躺在床上,头发散开,仰头看天花板,和我聊天。偶尔,她会拿着电脑约我和她一起看片。有时,她待在楼下,吹着凉风,从深夜一直到凌晨,然后去吃早餐,再回屋睡觉,直到下午起来洗个澡,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晚上,她继续坐在三脚凳上唱歌,歌声空灵恒远。

离开镇远前,我和艾帆去河边吃烤鱼。走回客栈的路上,她花五块钱和路边摆摊的阿姨买了一个纸做的灯,当地人说那是许愿灯。点燃蜡烛,把许愿灯放进河里,默念许愿,安静地离开。我突然想到那些年,我也曾寄情于流星,我明知它只是光的痕迹,却还对着它许愿。我强加于一种魔力于它,让自己得到满足,带着希望开始等待,又看着它破灭。

我要走了,我只是说了一声再见,没有让艾帆送我。相识,分离,是旅途里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即便我不走,她也会离开。我们都只是彼此人生中的过客。一起哭过、笑过、吵闹过、诉说过、倾听过,转身走进人海,不知何时相见。

我时常在和很多陌生人说再见,再见之后却是一辈子再也无法见到。

我离开之后不久,艾帆便回到学校。没有课的日子,她找了一份兼职,赚取生活费用。她和寝室的舍友不亲近,形单影只地出入在校园。

这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毕业之后她将会离开,回到自己的故乡,所以她用最后这段时间,去了这个城市周边的很多地方闲逛。有时是去公园里待上一个下午。有时是去爬山。

她给我的信息说,她和他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自己一直狠不下心来断了这段感情,现在咬咬牙也就过了。

大学毕业之后,艾帆进了一家国企工作。

我看到微博里,她穿着一套深蓝色的工作服,嘴角带着笑意,面容成熟了许多。生命,本该以微笑的方式去对待。

紧接着的另一条微博上写着,“父亲靠着我睡着了,他睡得很安静,我却想要哭泣。他老了,我一动不动地待了很长时间,只是不想吵醒他。”

亲人之间,再吵再闹,也不会计较。看着那么一条条微博,我只是想说,许久不见,那个女孩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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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存在的照片》是樊小纯写作的一本虚构书信集,整本书的视角被分裂成了讲述者与隐藏的倾听者,但最终都拢归于作者本身的叙述。信件的一隐一显的两位主角去看世间万物,通过摄影、绘画、建筑、文学所关涉的场景,来讲述世界的景观——秩序下的自我与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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