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季来临,日出酒店生意大好,很快就成为塞浦路斯最火爆的酒店。有时他们不得不婉拒前来住店的客人,原因很简单,房间不够了。
侯赛因看着这些客人,心里纳闷,对于这座岛国的紧张局势,他们竟然浑然不觉。度假是为了休息和放松,人们在此期间可以不必理会工作,享受悠闲时光。很多人随意翻看着日出酒店里的各国报纸,却从不购买。酒店并不出售塞浦路斯的报纸,只售有《国际前锋论坛报》《泰晤士报》《费加罗报》《时代周报》和其他杂志。
侯赛因知道,若是看了当地报纸的头版,他们一定会心神不安。在美丽的大海、阳光和沙滩背后,一场内战正在酝酿之中。不论是否受到直接威胁,这种不确定感都令所有塞浦路斯人忐忑不安。
家里总有很多报纸,不是父亲就是阿里买回来的,这些报纸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讨论甚至争论。过去几个月里发生了几十起爆炸和袭击事件,大都以警察局为目标,大量武器弹药被抢夺。四月的一天,帕福斯、利马索尔和拉纳卡三地二十四小时内发生了三十多起爆炸事件。
“不必烦恼,”看到侯赛因皱着眉头看头条,埃米内安慰道,“这次我们不是目标。”
“你母亲说得对,”他父亲哈里德说,“他们恐吓的对象不是我们。看起来马卡里奥斯总算有了点进展。”
为了和EOKA B队对抗,马卡里奥斯成立了一支新辅警队“战术警察预备队”,任务是继续搜索,成立当月便抓捕了四十个格里瓦斯的支持者。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时就不一样了,”哈里德在消除孩子们的疑虑,“我们走在街上都担心会没命。”
侯赛因并不需要提醒,虽然他当时还是个小男孩,但依然记忆犹新,特别是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当时塞浦路斯已处在战争的边缘。希腊族攻击了北方的土耳其族村庄柯克伊亚,他们以为土耳其军队将在那里登陆。土耳其族用凝固汽油弹和火箭弹进行了报复。虽然没有爆发全面战争,可那里还是遭遇了经济封锁,他们都经历了极度贫困。
那之后,哈里德带着家人搬进一个飞地村庄。没过多久,他的姐姐就带着儿子穆罕默德来投靠他们。这里比较安全,却与世隔绝。侯赛因最清晰的记忆就是饥饿。他们一同分享所有的食物,可还是吃不饱。基本的食物到不了这个社区,他们只能依靠父亲和表哥冒险在其他区域寻到的食物维持生命。
他记得,只要父亲他们天黑前没回来,母亲就特别着急。她会站在门口张望,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等到他们终于回来了,她会伸出手紧紧拥抱他父亲,仿佛她思念了他好几个星期。
有一天,只有父亲一个人回来了。片刻后,他们住的那条街上就聚了很多人,把他团团围住,问这问那。侯赛因被挤到了人群外,他只能踮起脚尖紧张地看着父母。
当时他年纪太小了,没人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可女人们都在无声哭泣,男人们则异常安静。他惊恐地等着。肯定有事发生。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父亲开车出了村子。当时是七月,卡车扬起了一大片尘土。
那天晚上,没人要他上床睡觉,那是唯一一次他可以和大一些的男孩子一起在街上踢球,不必担心与封锁街道一端的铁丝网太近。
天亮前,卡车回来了,他表哥的尸体就在车里。他第一次看到尸体。没多久前穆罕默德还和他一起在院子里玩,笑着闹着,拉着他转圈圈,充当守门员,让他这个弟弟运球过人。现在的穆罕默德却一动不动,十分苍白。很多人围住尸体,为了看得清楚些,侯赛因只好站在房间一边的椅子上。他想要好好看一看。
表哥大他十五岁。他一直在学习,想做一名律师,他的小表弟把他当英雄。
穆罕默德十分为自己的整洁外表而骄傲:“一个男人应该始终穿干净的衬衫去工作。”他经常这么对侯赛因说。可侯赛因注意到那天他穿的有些不一样。他穿了一件脏兮兮的衬衫,深红色的衬衫恰如土耳其国旗。
虽然大人都尽可能地保护孩子,可现实无从回避。有人把他的表哥砍死了。他们没有再说起这事,可他们每天都会想起穆罕默德。几年后,厄兹坎家给意外到来的小儿子起名穆罕默德,关于他表哥的记忆以这种方式存续,一直是那么鲜活。
“好像他就是来替代你表哥的。”他母亲说,她当时四十一岁时,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生孩子了。
侯赛因记得,那次事件后的一段时间,他们愈发吃不饱肚子了。家里人都不愿意冒险出去找吃的,所以一连好几个月,他们只能靠吃豆类果腹。当时的侯赛因十分瘦弱,此后也没再长胖,即便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受人注目的运动员,也是一样。
后来他们搬去了城里,情况一点点好了起来。周围似乎安全了,笑容又回到了他父母的脸上。不管是希腊族塞浦路斯人还是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每个家庭都感同身受。
“我们是一起走过来的,”他母亲说,“我们爱的人死了,我们的身份就不重要了。痛苦都是一样的,都那么可怕。”
侯赛因注意到,父亲只是默默地听母亲说这些话,没有吱声。他通常不会公开反驳她,只会找些其他事去做,不是突然去干毫无必要的修理活,就是抄起一份报纸看当天的新闻,或是到外面抽烟。所有这些行为都是沉默的抗议。
永远是阿里出言顶撞他的母亲,在很多个晚上,激烈的争吵就这样开始了。
在美发沙龙里,埃米内和萨维娜聊个没完,聊过去,也会聊烫发,她能强烈感受到暴力的无力。她和这个年轻女人情同姐妹。这两个女人的家庭遭遇也十分类似。所以她的儿子大谈特谈战争,她反感到了极点。
埃米内和哈里德都知道,在两个大些的孩子之中,阿里更有政治头脑,可他们不知道他已经加入了土耳其抵抗组织。这个组织最早成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专门抵抗EOKA和所在社区的威胁。他们还为塞浦路斯与土耳其合并而战。阿里确信,要是父亲知道他加入了这个组织,一定会为他骄傲,可一旦告诉了父亲,就意味着他母亲也会知道。
阿里并不相信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是安全的。过去,他们的社区饱受威胁,土耳其政府曾准备插手干预,可没人说过他们现在还会这样做。在土耳其抵抗组织的秘密标志苍狼的指引下,阿里已经准备好去战斗。
“我们应该保护自己,”他在说服哥哥侯赛因加入组织时这么说,“父母若是觉得我们是安全的,那完全是他们在欺骗自己。无法证明六十年代的事件不会重演。”
侯赛因不愿意打仗。这违背他的本性。每当家里人为此争吵,他都会走出家门,回到滨海区,虽然他一整天都是在那里度过的。
一来到沙滩上,他就会冲进海里,让自己凉爽些,然后加入人手不够的队伍,参加比赛。他常和赫里斯托斯一队,有时候他们甚至结伴回家。
夏季一天天过去,侯赛因注意到他已经很少见到赫里斯托斯了。
当侯赛因在整理太阳椅、梦想成为体育冠军时,赫里斯托斯找到了新的兴趣点,与他这位队友的完全不同:学习自制炸弹和研究最佳突袭策略。
马卡里奥斯的政敌一直在策划阴谋对付他。马索尔警察局在一起爆炸袭击中被毁,司法部长遭绑架。格里瓦斯和他领导的EOKA B队势头迅猛。可即便赫里斯托斯他们发起的爆炸袭击搅得这个岛国鸡犬不宁,度假区的生活却依然如常。
阿芙洛狄忒每周都会在日出酒店做几次头发,每天晚上都参加鸡尾酒会。她经常见到马科斯,却几乎不搭理他。萨瓦斯已经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新建酒店的工地上,除了来参加鸡尾酒会,他很少露面。即便他不在,这座旗舰酒店依然运转正常,让阿芙洛狄忒不安的是,虽然没有正式职务,所有人都认为马科斯就是负责人。一切都没有正式宣布。
八月初,气温已超过了四十度,天堂海滩酒店的基石已经铺设完毕。他们为此举行了招待会。从那以后,萨瓦斯从黎明到黄昏都泡在工地里,之后开车从尘土飞扬的建筑现场直接前往日出酒店,和刚刚洗完澡、身上还湿漉漉的客人一起喝酒。
一天晚上,在晚宴结束后,他和阿芙洛狄忒默默开车回家。萨瓦斯难得地没有评论客人,或抱怨有需要修理和重新装修的地方。一回到公寓,他就径直走进卧室,和衣躺下。
“萨瓦斯?”阿芙洛狄忒问,“你怎么了?你不脱衣服吗,连鞋子也不脱?”
“用不着,”他低声说,“天不亮我就得起床。”
阿芙洛狄忒还没来得及把项链摘下来放进抽屉里,她丈夫就关掉了他那边的床头灯。
“你有必要每天都去工地吗?”
他突然打开灯,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当然有必要!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累了一天,再加上喝了酒,脾气有些暴躁,“我必须去工地,可每晚在日出酒店应酬那些人……就不是我该做的事了。”
“什么?可那非常重要,萨瓦斯。比什么都重要!”
“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阿芙洛狄忒。”
相比结果,萨瓦斯对在建过程更感兴趣。他很喜欢看那些数字,从中估算每一根钢铁梁和每一块玻璃面板将来能赚回多少钱,而酒店的日常工作和应酬早已失去了吸引力。
“这么说,以后得我一个人去了?”
“明天再说吧,阿芙洛狄忒。我太累了,现在不想讨论。”
“不行!”她说,“现在就要说清楚。所有人都喜欢去露台酒吧参加鸡尾酒会,每个派对也都需要男主人和女主人,你说呢?”
“马科斯可以替我去。”
“马科斯?”阿芙洛狄忒丝毫不掩饰她的惊愕,“可他替代不了你!他只是个经理!夜总会的经理!”
“阿芙洛狄忒,你知道的,事实不是这样。你瞧,这些事完全可以等到明天早晨再谈;现在我只想睡觉。”
阿芙洛狄忒很讨厌她丈夫如此轻视她的态度。他们很清楚投资酒店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一开始,她感觉他们俩在酒店业务中是平等的,可自从萨瓦斯开始重建天堂海滩酒店,他就变了。现在他对她讲话就好像对着一个小孩子。
忽然,她脱口而出:“别忘了钱都是打哪儿来的。”
一时间他们都没说话。阿芙洛狄忒真希望能收回这些话,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萨瓦斯一声不吭地从床上下来,走出房间。客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她睁着眼睛躺了好几个小时,既悔恨自己失控,又气丈夫的固执,更恨他的提议。她绝对不会和马科斯一起扮演男女主人。这个想法真是太荒谬了。不管她丈夫怎么说,马科斯都不过是个打工的,只能负责检查酒水库存、擦杯子、找三流歌手来唱歌。
第二天早晨,萨瓦斯出门时没有叫醒妻子。她起床后来到厨房,看到桌子上有张纸条。
我昨天说的是认真的。今天对我来说是漫长的一天,我希望马科斯今晚去主持鸡尾酒会。
他会在六点半和你在日出酒店碰面。希望你能多睡会儿。
没门,她心想。我绝不接受。
在那年夏季最热的一天,她心里的怒火比太阳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