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十五分,萨瓦斯本能地看了一眼手表。一切有条不紊。
该出发去宾馆了。他和阿芙洛狄忒将在天堂海滩宾馆为客人举行一场鸡尾酒会。
出发前,阿芙洛狄忒在几近完工的酒店盥洗室里打扮了一番。她扫了一眼大理石墙壁、摆有香皂的贝壳造型刻石,又骄傲地看到带花押字母的毛巾都已放好。为了搭配今天的珠宝首饰,她特意涂了珊瑚色口红。她拢了拢浓密的长发,知道萨瓦斯会在入口处的车里等她。
她走过接待台,几个工人停下工作,向她点头致意。她对他们报以微笑。还有一百多人将工作到午夜,每个人都专心致志,以便在最后期限前完工。
酒店大都坐落在沙滩上,方便客人观景。车子沿着肯尼迪大道行驶,阿芙洛狄忒和萨瓦斯在一栋栋建筑间的狭窄缝隙里看了几眼大海。
“真是个完美的夜晚。”阿芙洛狄忒说。
“不能再美的夜晚,”萨瓦斯赞同道,“但明晚会更美。”
“你觉得一切都能按时完成吗?”
“必须完成。所有人都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没问题。”
“八点会送花来。”
“亲爱的,你太辛苦了。”
“是有点累。”阿芙洛狄忒承认。
“噢,你看起来美极了,”她的丈夫说着,拍了拍她的膝盖,然后换挡,“这才是关键。”
他们在天堂海滩宾馆外停好车。
这座宾馆只有五层,比起新建的大酒店,过于朴实无华,或许还有些难以入眼。旅客要来旅店,先要穿过一个停车场,再走一条很短的鹅卵石小路。大门两侧种有棕榈树,门内也有,不过都是假的。五年前,摆放假树还十分时尚,可时代一直在变化。
“卡里斯佩拉,吉亚尼,”萨瓦斯停下脚步,和接待处的人打招呼,“今天一切都顺利吧?”
“很忙,帕帕科斯塔先生。忙得都四脚朝天了。”
萨瓦斯喜欢听到这样的回答。虽然他把心思都放在了日出酒店上,可他还是希望天堂海滩宾馆里住满心满意足的客人。他发现,定期举行派对有助于维持顾客的忠诚度,不过今晚的盛会另有目的。
那天早晨,带有压花的请柬从门下塞进了每个房间。
帕帕科斯塔夫妇诚邀您于下午六点半在天堂露台出席鸡尾酒会
萨瓦斯和阿芙洛狄忒前往露台迎客时,那儿已经聚集了几十人,他们都在眺望大海。眼前美景如斯,想不被震撼都难。傍晚光线宜人,天空一片玫红,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沙滩上玩排球的男孩子们动感的身体都笼罩在光影下。如此看来,爱之女神阿芙洛狄忒或许真的是在这座岛上出生的。住在这里,你一定会爱上生活。
这对夫妇自有应酬宾客的一套:询问他们一天的心情,或耐心聆听他们讲述游泳的美好时光、清澈无比的海水以及在这座中世纪城市观光的见闻。虽然他们已听过无数遍,却还是礼貌地回应,仿佛是第一次听说。
角落里,一位年轻的法国钢琴家舞动白皙的手指,演奏着一首首很受欢迎的爵士乐曲。和其他地方一样,喋喋不休的交谈声和冰块的叮当声淹没了他的乐声。每天晚上,他都游走于这排酒店之间,为每家酒店演奏一小时。凌晨五点,他在萨沃耶酒店合上斯坦威牌钢琴的琴盖,那里是他夜场表演的最后一站。然后,他一觉睡到半下午,六点十五分时再回到天堂海滩宾馆。
比起大多数来自北欧的客人,萨瓦斯的个头不够高,而且有些敦实,但他的西装比大厅里所有男宾的都剪裁得当。同样,他妻子的衣服也总是比女客的时髦别致。不管客人们穿得多好,也不管她们是否来自伦敦、巴黎甚至美国,没有一个女人能及得上阿芙洛狄忒迷人。虽然肯尼迪夫人比阿芙洛狄忒大十几岁,可她仍是阿芙洛狄忒的模仿对象。她一直很欣赏肯尼迪夫人的着装;特别是自从她嫁给亚里士多德·奥纳西斯后,杂志都登满了她的照片。从肯尼迪夫人装修白宫、开鸡尾酒会招待各国政要开始,阿芙洛狄忒就为偶像的一切着迷,包括最近她在距塞浦路斯不远的那些岛上的照片。肯尼迪夫人的衣着品味是她最欣赏的类型:剪裁完美,有女人味儿。
虽然她的服装完美无瑕,但她的珠宝才是使她备受瞩目的真正原因。大多数女人都用项链或手链来搭配衣服,可阿芙洛狄忒却用衣服来搭配她的珠宝。她的珠宝通常都是经典的塞浦路斯设计,偶尔也有较为现代的款式。见过阿芙洛狄忒后想起奥纳西斯夫人的人们,有时候会怀疑,亚里士多德送给他妻子的珠宝能否比得上萨瓦斯送给他妻子的那些。
大厅之中穿梭着端着盘子递送饮品的侍者,不过吧台后面那个身着深色西服的年轻人才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马科斯·乔治乌最早在厨房里做洗碗工,没过多久就当上了服务生,后来又成了鸡尾酒调酒师。他胸怀大志,善于招徕顾客。他最先发现萨瓦斯需要一个得力助手,而没过几年,他就成了老板身边不可或缺的人。
单身男性顾客可以和马科斯喝威士忌到深夜(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最喜欢的牌子,不用问就能从架子上取下来)。同样,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每一位女顾客的名字和她们喜爱的口味,他会为她们奉上一杯金汤力,搭配长条状的柠檬,而非简单的柠檬片,哄得顾客特别高兴。
无论男女,都会被他唇红齿白的笑容迷倒。不管是谁,都会拜倒在他那双绿色眼眸的魅力之下。
马科斯一直在注意他的老板,他已经做好准备,只待老板不易察觉地略一颔首,那是给他的暗示。他从吧台后面走出来,绕过笑吟吟的宾客,对钢琴师耳语了几句。
年轻的钢琴家熟练地收尾,然后,一位鸡尾酒调酒师敲了敲玻璃杯,清脆的叮当声响起,欢乐的交谈声停了下来。
“女士们,先生们,”萨瓦斯说,他站在一张矮凳上,好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我在此高兴地宣布,明晚我们的新酒店——日出酒店将盛大开业。今晚这场特殊的活动不仅标志着我们迎来了新时代,还见证了一个我怀揣多年的梦想的实现——在法马古斯塔开一家称得上世界最佳的酒店。”
马科斯又回到了吧台后面。他专注地听着萨瓦斯的讲话,目光却落在阿芙洛狄忒身上。她倾慕地望着丈夫,适时地鼓掌。掌声不时响起,然后归于平静,等待着萨瓦斯继续发言。
“新酒店拥有这片度假胜地上无可比拟的优越位置。酒店面向正东方,从日出的那一刻开始,客人就可以享受岛上最好的娱乐设施。日落之后,可以在月光夜总会狂欢。
“我们热烈欢迎各位参观新酒店,并参加明晚的鸡尾酒会。六点二十分将有一辆车从这里出发,并在八点半返回,各位也可沿沙滩步行,只需十分钟。希望大家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期待明天与各位再会。”
客人们把萨瓦斯和阿芙洛狄忒围在中间问这问那。这两位优雅的主人带着笑容回答了每一个问题。他们自然希望一些常客能成为新酒店的忠实顾客。但有一点他们没有明说:并非这里所有的客人都住得起新酒店。只有非常富有的人才能承担得起盛夏时节日出酒店的房费。
大约过了十分钟,阿芙洛狄忒扫了一眼马科斯,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这似乎很专横,一点也不温柔,可他不能不理她,毕竟她是老板娘。
他走了过去,阿芙洛狄忒从人群中走出来和他说话。他们直视着彼此。大厅里太吵了,阿芙洛狄忒只能前倾身体,以确保他能听见她说话。她身上的香水味和气息中的甜苦艾酒味向他扑来。虽然她这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衬托出她高贵的气质,可他还是觉得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很倒胃口。
“马科斯,”她说,“大家明天都想去夜总会看看。你能百分百保证一切都在六点半前准备完毕吗?”
“我们将尽全力,帕帕科斯塔夫人,不过您知道,夜总会后天才能开业。”
他的回答彬彬有礼,一如她的回答:
“我当然可以理解,马科斯。不过我们需要宣传。即便客人继续住在这家酒店,我们也希望他们能够去日出酒店那边娱乐。”
她转身走开了。
他们之间总是弥漫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气氛,而在这种气氛下,则是深深的不信任。阿芙洛狄忒觉得这个无处不在的人是个威胁。她经常不自觉地注意他脸上的那道疤痕,因他那张俊脸上的瑕疵泛起一阵满足。
虽然地位明显不同,可阿芙洛狄忒还是认为马科斯的存在是对她的挑战。他们小心翼翼地应付彼此,阿芙洛狄忒时常盼着他在工作中有所疏漏,这样她就可以去找萨瓦斯告上一状。她没有抓到马科斯以阴险手段暗害她的证据,可她一直在找。
她很气愤马科斯居然有如此大的自由,可以在日出酒店夜总会做主,甚至可以为夜总会取名。在新酒店里,阿芙洛狄忒唯一没有参与的便是夜总会。这一点令她大为光火。她搞不懂,为什么她丈夫把持着方方面面,却给了这个人这么多权力。她尤其不喜欢夜总会的名字:月光。
“真是可笑,”她向萨瓦斯抱怨,“那儿可是酒店里永远见不到月光的地方!”
“可是,亲爱的,那里只会在月亮散发光芒时营业。这才是这个名字的由来。”
阿芙洛狄忒并没有妥协,她一定要狠狠批评一番。
“大部分人都不理解这名字是什么意思,毕竟是法语。”
那时他们正坐在夜晚海边的一个咖啡馆里。
“为什么不叫‘满月’?”阿芙洛狄忒看了一眼天空,建议道。
“你瞧,阿芙洛狄忒,”萨瓦斯努力保持着耐心,“这两个词完全不是一个意思,马科斯选的‘月光’更合适。”
“马科斯!我们为什么非得……”
每当她的丈夫以马科斯为先,阿芙洛狄忒就忍不住发火。
夜总会叫什么名字对萨瓦斯来说并不重要,他妻子对马科斯的满口批评却很烦人。他希望阿芙洛狄忒高兴,可他也不愿意得罪那个人,毕竟要靠他给酒店赚大钱。
撇开名字不谈,阿芙洛狄忒还特别不喜欢夜总会的风格。
“和酒店的其他部分一点也不搭调,”她继续对着萨瓦斯发牢骚,“你为什么要由着他这么做?”
“那里本来就应该有独特的氛围,阿芙洛狄忒。那里就应该特殊才对。”
阿芙洛狄忒并不认同酒店中这个小小的空间属于夜晚的这一定位。他们专门把夜总会设计得不见阳光,踩在地板上如同置身空中。月光夜总会的目标顾客是那些喜欢黑夜多过白天,喜欢威士忌多过水,享受深夜交谈和雪茄的人。
“我讨厌那里的深紫色……”
阿芙洛狄忒只是在白天去检查过夜总会。一点没错,那个地方在条形照明灯的照射下显得阴暗朦胧,可在低瓦数的柔和灯光下,便极具魅惑。带黄金边的灯罩,厚厚的淡紫色地毯,低矮的黑色桌子,中间一个小小的舞台。侧面的吧台里琳琅满目地摆了许多苏格兰和爱尔兰威士忌。虽然这里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人,却仍感觉十分私密。
阿芙洛狄忒为酒店的其余部分选择了装饰,可夜总会设计的细枝末节,她完全不能插手。萨瓦斯全权委托给马科斯,并且不允许他妻子改变一丝一毫。
在紧锣密鼓准备酒店开业的那些疯狂日子里,夜总会门上的招牌已经安装完毕,就连吧台正面都用螺钿镶嵌了夜总会的名字,阿芙洛狄忒输了。她知道,已是定局,改变只能是徒劳,可虽然如此,她还是对马科斯的胜利心怀怨念。
马科斯对萨瓦斯的信守诺言高兴不已。他知道,不管阿芙洛狄忒怎么想,他都不仅仅是在为萨瓦斯打杂。他早已成了萨瓦斯的左膀右臂。
他真希望,在日出酒店开业那天老板娘少跟着老板。他发现,在她眼中,萨瓦斯是她的私有财产。他感觉妻子们就是这样,总认为她们的男人只属于她们。
他很奇怪为什么老板娘会在酒店里工作。他的母亲在阿芙洛狄忒这个年纪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只在房子和他们的果园附近活动,最远就是去村子里的市场。即便是现在,她每年也只离开法马古斯塔的家一次,去尼科西亚。其余时间她都在打理家务、修整花园,做葡萄杏仁糖或哈罗米芝士,要不就是编织花边。马科斯知道,时代变了,女孩子们,包括他妹妹在内,穿的衣服不一样了,想法不同,说的话也变了。尽管如此,阿芙洛狄忒出现在他的工作场所仍让他觉得麻烦,他对她十分谨慎,而且礼貌得有些夸张。
有件事他很肯定:她插手不了夜总会。那里完全由他做主。萨瓦斯想要吸引那些在摩纳哥、巴黎和拉斯维加斯对卡巴莱表演有兴趣的超级富豪。他告诉马科斯,只要表演和音乐出彩,夜总会赚的钱能超过住宿和餐饮的总和。这个夜总会和塞浦路斯的其他夜总会都不一样,每周开业六天,从夜里十一点到次日凌晨四点。
八点整,马科斯和萨瓦斯、阿芙洛狄忒道别,送他们离开。他还要过七八个小时才能回家。钢琴师继续演奏。他知道一些重要的顾客将留下来享受良辰美景,直至午夜过后。有些人会在晚饭后回到露台上享受温暖的夜晚。男人们(偶尔也会有单身女客)坐在吧椅上,和他聊生意、政治和一些较为隐私的事情。马科斯坐在吧台后面,回答得体,随着人们情绪的变动适时调整酒瓶里的威士忌。
他欣然接受了客人给他的“双份烈性酒”,笑着为了客人的干杯理由而碰杯,然后暗中把酒放回吧台下面。客人们心满意足地玩了一个晚上,高高兴兴地上床睡觉了,马科斯则把没人要的酒倒回瓶子里,结算当天的现金收入。
回家途中他开车从新酒店旁边经过。已是凌晨两点半,日出酒店的接待区依然灯火通明。很多承包商的汽车停在酒店外,人们在通宵工作。
大门左边竖着一个巨大的招牌,随时可以点亮,上面是“月光夜总会”几个字。他知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正如那天早晨检查过的一样。不管阿芙洛狄忒怎么想,她都找不到瑕疵,他有信心,那天晚上有特权提前参观的客人一定会认为,夜总会才是新酒店的一大亮点。
萨瓦斯给了马科斯梦寐以求的难得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