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赛因·厄兹坎每天清晨六点就开始工作,太阳刚刚升起,却已释放出温暖的光辉。摆好躺椅再收起来是个用不着动脑筋的工作,可他很高兴能自己赚钱,有时候他甚至能得到丰厚的小费。很多游客似乎并不知道塞浦路斯镑的价值,不过他并不准备告诉他们。
侯赛因利用每天下午的休息时间打一个小时水球,晚上再去打排球。一天结束了,这个体格越来越强壮的十八岁少年会买一罐冰凉的科欧牌啤酒。太阳落山之际,和朋友们坐在沙滩上喝啤酒。他感觉这种生活完美惬意。
打球的大都是希腊族塞浦路斯人,不过最强壮的几个都是土耳其族,他时常劝说弟弟阿里来沙滩打球。十五岁的阿里比侯赛因还高,不过身体要瘦弱些,他不愿意去打球,原因很简单,他不愿意和异族一起玩。
“我不相信他们,”他说,“他们就爱破坏规矩。”
阿里在家里待的时间要比侯赛因长,受到父亲的影响也更深。阿里知道,父亲哈里德·厄兹坎时常后悔搬来一个周围都是希腊族塞浦路斯人的地方。他更喜欢住在老城,在那里,他们不属于少数族群。
阿里知道父亲害怕惹上麻烦。而阿里和朋友们看到了《人民之声》上登载的关于EOKA B队新活动的报道,便希望反抗活动能星火燎原。
度假者躺在阳光下,喝鸡尾酒、游泳、沉浸在最新的惊悚小说中。侯赛因发现他们总是面向大海,浴床成排,对着升起的太阳。这些外国人不愿看到内陆。就连已在岛上定居的布鲁切梅耶夫人也只看到了蓝天和大海带来的天堂之美。虽然每次在与侯赛因的短暂交谈中,她总不忘问候他的母亲,可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塞浦路斯人正生活在刀尖上。
赫里斯托斯让马科斯心绪难安。有人竟然认为必须把这个游客天堂搅得乌烟瘴气,真是荒唐透顶。女孩子们穿着比基尼在沙滩上漫步,男人悠闲地看着不菲的酒吧账单,这些来自希腊和更遥远地方的游客让他知道在这里人们可以无忧无虑。虽然赫里斯托斯不停地批评他,马科斯依然坚持他的立场:为什么要做让他们的母亲不安的事呢?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要毁掉这个海边的天堂?
月光夜总会每晚都会爆满,“梦露”一周唱三次,其他晚上则是精选的卡巴莱歌舞表演,马科斯全都看过试演。叫座的演员很多,有来自土耳其的肚皮舞娘,还有三个曾在巴黎表演过音乐剧《虚凤假凰》的演员,他们在小小的舞台上演出康康舞,这可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壮举。
在这旅游旺季里,日出酒店及其夜总会声名大噪,马科斯不仅请来在雅典和塞萨洛尼基十分有名的歌手,还从巴黎或伦敦特邀来了一些歌手。萨瓦斯一直在研究账目,即便机票费用不菲,可他还是看得出,马科斯想方设法赚到了大钱。夜总会的会员资格令人垂涎,几个月之后,入会费飙升。饮品昂贵,可要是能喝到上等威士忌,人们是不会在乎花了多少钱的。
在塞浦路斯,高价的东西头一次物有所值,月光夜总会也成了炙手可热之地。人们开始排队进入一个以花费彰显地位的夜总会,在那里的紫色沙发上度过一晚代表着他们跃升精英行列,成为人中龙凤。对那些负担得起奢华消费的人来说,住在那些朴实无华的平房里,种小麦和蔬菜,挤羊奶,缺乏时代性。人们各有心满意足的理由。
“这就是富豪阶层想要的,”马科斯说,这个时候,就连萨瓦斯都因为这位夜总会经理递上来的新价单而咂舌,“他们不需要廉价。”
“可在城里的酒吧,人们只花两先令就够了。”萨瓦斯有点发愁。
“相信我一次。”马科斯说。
电影明星随之频繁出入月光夜总会,不久,一对著名的好莱坞夫妇在那里待了两个晚上,于是,马科斯知道他已充分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从现在开始,在老板的眼里,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酒店的其他业务也持续增长。九月末,酒店房间第一次被预订一空,五百间客房都住满了人,萨瓦斯宣布将在舞厅举行晚宴。
舞厅里铺有镶嵌地砖,入口处设有细长优雅的支柱,和接待区一样,这里的布置也仿照了萨拉米斯古城里的新发现。装满数千年前珍宝的坟墓被发掘。曾经繁盛一时的君士坦蒂亚(在古罗马时代,萨拉米斯古城叫君士坦蒂亚)建筑和装饰图案给了阿芙洛狄忒灵感,她借鉴了古城的很多细节,并把它们用到了酒店的设计中。
圆形的舞厅,与古代圆形剧场形状相同,围有十二尊女性雕像。雕像的石灰岩原型不到三十厘米高,可阿芙洛狄忒将她们设计为真人大小,仿佛支撑着天花板,神似雅典伊瑞克提翁神殿的女像柱。每尊雕像的右手都握着一朵花。她没有按原设计把它们刷上亮丽的颜色,而是那种从墙壁散发出的颜色。在墙壁上,她让同一张女性面孔重复出现,头戴金绿色相间的叶子花环,它忠实地还原了萨拉米斯运动场里的原形,却奇异地与阿芙洛狄忒本人十分相像,大大的眼睛从各个角度凝视舞厅。
她甚至还请人仿制了一座古墓里的坐椅。原型坐椅由象牙制成,材料冰凉,纹理平滑,她则用木料复制。工匠花了两年时间精雕细琢,做好了这对椅子,并复制了用来装饰坐椅的华美饰板。所有人都惊叹于坐椅上的斯芬克斯鹰翼狮身女怪和莲花雕刻。一名家具装饰用品商得到许可用金色的丝绸设计这对坐椅的软垫,来搭配女怪的镀金王冠。位于主桌的阿芙洛狄忒和萨瓦斯就坐在这两把椅子上,仿佛坐在宝座上的皇室成员。
尼科西亚最好的工匠并不只是为这两把装饰性家具忙碌。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的薄纱窗帘用金线绣成,来搭配墙壁上的镀金叶子。
这个舞厅就是一座追求物质享受的神庙,在这里,一些古老的习俗得到了尊崇。它融合了各种元素,造价不菲,有的仿造物使用的材料比原件所用的更为奢华。阿芙洛狄忒把萨拉米斯古城让考古学家惊艳的所有元素综合在了一起。
“亲爱的,你喜欢吗?”
“嗯,我想客人一定会喜欢。”萨瓦斯巧妙地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完成效果:窗帘都已安装,桌子成扇形摆放完毕。
“你不觉得很迷人吗?”
“当然,亲爱的,的确很迷人。”
水晶酒杯、白色瓷盘、擦得锃亮的餐具全都反射着枝形吊灯的灯光,光彩闪烁。
舞厅中央的圆形地面装饰着一幅巨大的镶嵌画,完全仿造萨拉米斯古城那幅著名的化身为天鹅的宙斯画。这片区域可以让新娘和新郎跳第一支舞,也可以上演戏剧或音乐会。阿芙洛狄忒对这个舞厅有更大的设想。法马古斯塔历来就是戏剧和艺术胜地,她希望日出酒店因艺术的因素闻名于世,希望这里可以进行前所未有的表演。
为庆祝夏季的结束,阿芙洛狄忒邀请伦敦的舞者来表演《天鹅湖》。用那幅天鹅镶嵌画做背景,可谓精妙绝伦。
萨瓦斯则紧张不已。
“亲爱的,这么做要花很多钱……”
“萨瓦斯,我们需要举办这样的活动。我们已经是最大的酒店了,还要成为最好的。”
在镶嵌画上跳舞完全不切实际,可阿芙洛狄忒决心一试。他们找到了折中办法,只让舞者表演高潮部分。
请柬上只单单写了“天鹅”二字,当贵宾从塞浦路斯各地来到这个岛国最富魅力的酒店里,不由得再次惊叹这对夫妇的惊人之举。
很少有人在圆形剧场里观看经典芭蕾舞,当女主角用优雅的表演诠释出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结局后,观众们发现她像是被天鹅的翅膀包围了起来。她和那幅镶嵌画融为了一体。人们站起来,鼓掌呼喊着“再来一次”,就连男人们也擦了擦眼睛。
“太完美了,”萨瓦斯承认,“所有人都喜欢,可我对花费还是有所质疑……”
“这和钱无关。”阿芙洛狄忒说。
“阿芙洛狄忒,事实上,这与钱有关。说到底,这样的表演只与钱关系紧密。”
阿芙洛狄忒常听她父亲说同样的话,她真希望他们是错的。否则她所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金箔涂饰的效果和天鹅之死的难忘情景要如何衡量呢?在这个问题上,这对夫妇的分歧越来越大。
对萨瓦斯来说,不管钱是用在卫生间所需的大理石上,还是给他妻子的珠宝上,都必须有目的,而且需要充足理由。萨瓦斯按照顾客数量和房间入住率来分析收入,计算利润。对他来说,这是数学,而非情感。
他用同样的原则管理员工。他的招聘标准同样客观。他希望吸引最棒的人到酒店里工作,但并不关心这样的人是谁。他们早早来上班,毫无瑕疵地完成工作,不偷客户的东西,而且不会要求加薪,这才是最重要的。
正是因为这种实用主义哲学,日出酒店员工中的希腊族和土耳其族人数比例才恰好反映出这两族人在这座岛国里的相对比例:土耳其族和希腊族的比例是一比四。他们全都讲希腊语和英语,虽然土耳其语才是他们的母语。此外还有很多亚美尼亚人和马龙派教徒。外国客人根本不可能对此有所区分。不论种族,不论他们是去清真寺还是去教堂,每个员工都必须努力工作。他们在工作时间之外做什么、去哪里,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年底,酒店的员工达到一千人。
萨瓦斯本人对塞浦路斯丰富多彩的文化不是特别感兴趣,可他仍做了迁就,同意每周举行一次塞浦路斯之夜活动,供应当地美食,表演传统舞蹈。
在这些晚上,希腊族和土耳其族员工都要穿上特制的当地服饰演示舞步。男人上身穿红色马甲和腰带,下身穿宽松的灯笼裤,脚蹬长皮靴,看起来英俊潇洒,女人则穿上深红色及地百褶裙和白衬衫,显得楚楚动人。虽不强制,可如果有人不参加就会引人注意。有时埃米内会说服侯赛因来参加这些活动。舞技超群的他还能从中赚到外快。
外国人都不善塞浦路斯舞步(美国客人尤为如此),却倾心于当地美食,在酒店里第一次品尝到“真正的”塞浦路斯风味。每逢塞浦路斯之夜,在法国受训的大师级厨师就会歇班,两名来自尼科西亚最好的餐馆的厨师登场,带来一盘盘做好的特色名菜,用一天时间准备更多菜色。贪吃的客人在盘子里高高堆起了肉丸、哈罗米芝士、葡萄叶饭卷和扒羊排,兴奋地品尝着甜品、丝卷、果仁蜜饼和各式土耳其甜食。对很多游客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品尝塞浦路斯鱼尾菊酒,想喝多少有多少,而且酒店还提供一些廉价的瓷器,这样客人就可以在明信片上写:“尽情地砸吧!”
客人跳舞到深夜,会去月光夜总会尽情舞乐一番。之后他们离开黑暗的紫色夜总会,穿过大堂,站在草坪上观看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正如萨瓦斯计划的那样,日出酒店提供了观看这一日常天象的最佳地点。这景象使人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