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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黑船来航

嘉永6年(1853)6月3日(和历,下同),日本。

这一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在阳光的照射下,江户湾的海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海边还有不少江户(东京都)市民,一边看着大海,一边晒着太阳。

看着晒着,一些人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因为在远处,有数个黑黑的东西似乎正在逼近,这黑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便能看清它们的轮廓了。

黑家伙总共有四个,每一个浑身都漆黑发亮,浮在水面上,顶部不断冒着灰白色的烟雾。

大家在围观的同时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议题是,这四个究竟是啥玩意儿。

很快,结论得出,这是四艘船。

要说群众的眼睛还是相当雪亮的,这就是四艘船,确切的说,是四艘来自美国蒸汽军舰,舰队的带队者是时年58岁的佩里提督。

尽管在此之前,日本的海上也有外国的军舰商船来访,可那清一色的都是帆船,而这次来的,却是象征着19世纪近代化文明的蒸汽船,由于它们浑身漆黑,所以日本人们立刻给那四艘船取了名字——黑船。

看着这一辈子都没看到过的洋玩意儿,周围的老百姓确实挺开眼也挺乐呵的,有的还纷纷跑回家去打算告诉老婆孩子今天的所见所闻,但是,当时的日本幕府官员,算是疼了头了。

所谓幕府,是当时日本的统治机构,是军人干政的产物,也就是类似于今天的军政府。

而日本的军人,在当时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武士。

幕府的老大叫做征夷大将军,简称幕府将军或将军,总部设在江户,所以也叫江户幕府,将军底下有各种官员帮助处理政务。

对于幕府的大小官员来说,尽管这黑船他们也是今天第一次看着,可听,却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早在嘉永5年(1852)的3月,还是这位佩里提督,带着8艘军舰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长崎,要求见负责长崎事务的长崎奉行,并且提出了5点要求:

1.要求和日本通商

2.如果不答应就开战

3.在长崎和美国人做生意

4.签署通商条约

5.要求日本开国

乍看之下实在是让人有点不可思议,要说做生意,通商,签几个条约也没什么,怎么说着说着就来上了“如若不从,刀兵相见”这么流氓的一句话呢?

其实也不是没原因的,因为当时的日本对外基本国策是四个字——闭关锁国。

这个政策已经实行了200多年了,究其原因,还要从宽永14年(1637)的岛原之乱开始说起。

那是一场爆发在九州的农民起义,虽说规模并不算大,但江户方面还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将其彻底摆平,摆平过程中甚至还请来了荷兰人帮忙从海上放炮对起兵者的根据地岛原城(岛原半岛)进行了轰击。

日本人是一个善于总结经验的民族,暴乱过后,他们对此次的参与人员展开了查三代,最终发现,这群人基本上都是天主教徒。

天主教和洋枪洋炮(日本把洋枪叫铁炮,大炮叫大筒)一样,是舶来品,但是后者是给人用的武器,而前者则是很有可能成为破坏日本原有社会宗教秩序的洪水猛兽,在这个问题上,幕府再一次的放开眼光进行了拿来主义,留下铁炮,取缔天主教。

但日本人同时也是一个一根筋的民族,为了更有效的杜绝天主教在国内的蔓延流行,幕府干脆连外国人一起给取缔了,颁布了延续200多年的“锁国令”。

锁国期间,一切外国船只禁止进入日本境内,一切日本船只没上头的批条儿禁止走出日本境内,违者一律坐牢或是杀头,唯独两个国家可以在长崎搞一些贸易往来,一个是日本多年来的老朋友老师傅——中国;另一个就是非常义气的出手帮助日本镇压岛原之乱的荷兰。

要是换了从前,对这几个美国人的处理方法是非常简单也非常粗暴的,打一顿,丢出去,他们提交过来的什么请求书之类的,要是纸质软的,擦屁股,纸质硬的,垫桌脚。

但这一次,长崎的大小官员们却没有一个敢怠慢的,纷纷忙里忙外跑前跑后的招呼这些洋大爷,不但好吃好喝的管了一阵子,还给人家的军舰送满补给,临了态度非常和蔼可亲的和了一把稀泥,告诉美国人,长崎虽然是唯一对外开放的港口,但是并不管事儿,您要是想找说了算的,还得劳驾出门东转,上江户找幕府去。

美国人也是好说话的主儿,看你说的那么诚恳,又吃了拿了你不少,于是便一边握手一边跟日本人说,好,那我明年3月就去江户,找说了算的。

日本人则一边鞠躬一边回答,好,请您明年去江户,实在不行去大阪京都也成,就是别一个不留神走错了路,又来我这儿长崎了。

望着远去的美国人,长崎的诸官员不由的抹了一把汗。

闭关锁国了200年,头一次对外国人这么卑躬屈膝。

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首先,大家的眼睛谈不上千里眼,但也不是瞎子,这八艘军舰,船坚炮利,用肉眼都能看明白,一旦闹腾起来,就长崎的那海防,基本算是豆腐一块。所以实在是不能惹毛你。

其次,距今十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儿,让日本人不再一概的轻视,拒绝外国人了。

那就是爆发于公元1840年的鸦片战争。

数千年来,一直被日本当作恩师,偶像给供着拜着的中华帝国,被英国人的军舰大炮给轰开了国门,当时的当权者清政府和英国人签订了南京条约,尽管如此,在国内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莫谈国事的醉生梦死。虽然也有一些人因此而惊醒,开始了放眼看天下,比如魏源,比如林则徐,其中魏源还写了一本介绍世界各国情况概要的《海国图志》,但是这本书在中国国内完全没有市场,出版印刷的书商们纷纷亏本,其中还有一两家因为印的太多,卖的太少而导致了破产。

反倒是在一海之隔的日本,这本书卖的脱了销,一连再版了十好几次,可以说么说,当年的日本人里,但凡认字的,就基本上看过这本书。

书中的一些地理名词,至今仍被日本沿用。比如把美国叫做米国,德国叫做独国等等。

看完这书的日本人也都明白了,其实自己压根就不强,也别说自己了,就算是自己的老师傅中国,在这个世界上,也已经不行了。

基于以上两点。长崎的官员决定避其锋芒,祸水东引,一个烫手山芋就这么丢给了幕府。

幕府是不得不接,再怎么着也是当权政府,你不接谁接?

负责接手这件事情的,是当时幕府的首席老中阿部正弘。

老中是幕府的官职名称,通常由幕府的直属家臣,也就是所谓的旗本来担任,主要代替将军处理全国的政务,一般设4到5人,每月轮番处理不同的事儿,其中设首席一名。

其实也就相当于中国明朝的内阁,清朝的军机处,首席老中就是首辅。

阿部正弘做上首席老中的时候,是在弘化2年(1845),当时的他,年仅26岁,是幕府开创200多年来,最为年轻的首席老中。

这位年轻的老中面对美国人的到来,想了几天几夜的对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

“我们要修炮台。”

在会议上,正弘对手下的官员说道。

大家觉得相当的莫名其妙,这炮台要说也修的不少了,长崎就有好几个呢,也没见那些个玩意儿把美国佬给怎么着了啊。

看着大家一脸疑惑的样子,阿部首辅连忙解释说,光修那么几个炮台是不够的,关键要多修,拼了命的多修,往死了修,以数量压倒质量,只要炮台多,也就不怕军舰了。

可大家依然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多修炮台的“多”,究竟要到个什么程度。

“绕着日本一圈就行,长州(鸟取县),萨摩(鹿儿岛县),但凡有海岸的地方我们都造上炮台就行。”阿部老大非常慷慨激昂的挥动着大手说到。

这下大家伙算是明白了,全日本都围着炮台,确实够多了。

不过想想倒也是,到处都造上了炮台,密集型的一圈,任他黑船白船,一律大炮轰死丫的。

所以到会的一片沉默,全场一致通过了这个办法。

眼看着这个江户时代最为壮观,投资最大的军事工程就要上马开工了,还是有人跳了出来,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反对的是荷兰人。

理由相当简单,如此巨大的工程,暂且不说预算,人力,也不说各地的领主和百姓干不干,单从你阿部正弘要的那个防御效果来说,也是达不到的。毕竟炮台是死的,射程也是死的,可人家军舰是活的,人家一走你就没辙了,人家要弄了个射程够远的舰炮,那你就等着清扫炮台废墟吧。更何况,这炮台整天暴露在外,风吹日晒,难免要修修补补,可这是绕日本一圈的大工程,你交给谁去办?谁肯办?谁能办?

正弘一想,觉得确实有道理,于是便问荷兰朋友,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荷兰人给了两个计划仅供参考。

第一个是买军舰,建立海军,跟美国人英国人之类的抗衡,自己用大炮保卫自己的领海。

当然,这军舰最好要从荷兰购买,因为打得远,开得快,售后服务也有保障。

为了表示自己纯粹是出于国际人道主义,为盟友着想,避免引起日本友人以为自己在变相推销军舰的误会,荷兰人接着就说出了第二个计划——将锁国令给废了,实行开国。

这后一个方法荷兰人知道幕府是绝对不会采纳的,毕竟几百年的国策,是绝对不可能说变就变的,所以,日本如果不想被美国压着欺负,唯一的办法就是建造自己的海军——从荷兰买军舰,不然,你总不见得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吧?

别说,幕府还偏偏就什么都不做了。

阿部正弘想了三四天后,终于想出了他认为非常合理的应对方案,总结下来四个字——无为而治。

就是暂时先拖着,你美国人不说明年再来么?既然明年再来那就明年再说吧,万一你急性脑膜炎发作死翘翘来不了了呢?

就这样,一晃就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嘉永6年(1853)的3月,居然还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正弘别提有多高兴了。

当然,这真是高兴的太早了。

又过了三个月,也就是当年的6月,美国人还是来了。

于是,也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话说回来,这次美国人来,态度是相当的认真的,他们还特地带来了时任美国总统皮尔斯写的国书,要求来跟日本搞个外交,通个商什么的。

然而,从他们到江户湾的那天开始,一连好几天除了被围观还是被围观,也别说什么接待欢迎了,连鸟他们一下的人都没有。

这四艘船就这么成天在江户湾上漂来漂去的,估计再这么下去,也就别做军舰了,改幽灵船得了。

其实,这正是阿部正弘的“策略”,也就是之前用过的那招,无为而治。

他觉得,只要没人去理睬那帮洋鬼子,让他们可劲儿的漂,漂上个几天粮食吃没了,也就自然而然的走人了。

不过正弘不知道两件事儿。

首先,美国人是很实在的,他们绝对不可能不达到目的空着手玩几天漂流就回家的。

其次,美国人就算是带少了粮食和淡水,有一样东西却绝对不会少带,那就是大炮。

在海面上晃荡了几天之后,美国人终于不爽了起来。

本来么,你接受国书也好,不接受国书也好,好歹都是一个说法,可你让我们这么个漂着算什么意思?

大老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6月8日,这一天是阳历的7月13日,美国人自己互相告诉自己是为了纪念刚刚过期的美国独立日(7月4日),决定放炮庆祝。

于是一百门大炮被拉了出来,每门平均鸣炮了将近几十下。

虽说是空炮,但赤裸裸的威胁不言而明——你要是再不鸟我们,就轰死你丫的。

不但告诉幕府,也告诉江户的老百姓们。

不出美国人的意料,这几千响过后,整个江户果然沸腾了。

然而,大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当日本人发现美国人鸣放的是空炮之后,立刻反应了过来:看热闹的时候又到了。

于是,大批的江户老百姓再一次的冲出了家门,涌向了海边,数量空前的对美国军舰和大炮进行了围观,更有甚者还自备游艇,来到军舰附近近距离观摩并打算跟美国人来一次亲密接触,搞的美国人自己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这日本人到底明白不明白大炮是干嘛滴啊?

老百姓不明白,幕府的官员们还是清楚的。

他们知道,不能再这么无为下去了,不然的话,美国人就要对自己“有为”了。

当月,阿部正弘派人来到黑船上,收下了国书。

国书上除了问候将军身体安康全家幸福之外,还罗列了几条要求,大致跟之前长崎的那5条差不太多,希望幕府能够答应。

幕府当然不想答应了,可眼看着人家炮弹就放在炮膛里了,生硬的拒绝实在不太合适,于是,拖时间这招儿再一次的被阿部正弘给用上了。

他对美国人表示,由于将军此刻正巧卧病在床,没办法拍板,而且国内的情况也是相当的复杂,这种大事儿,一定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所以,还请美国朋友再耐心的等上一段时间。

美国人表示同意,但也放了话,自己明年再来,如果到那个时候,日本方面依旧是以忽悠为主,那就修怪大炮不长眼睛了。

望着远去的四艘军舰,阿部正弘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但立刻,他就又开始紧张起来。

他知道,要是明年幕府依然拿不出像样的对策来,保不齐美国人真的会像英国对中国那样对待日本,到了那个时候,事情可就真的糟糕了。

而通过这次事情,阿部正弘充分了解到,美国人是实在人,说来那就一定会来,可能会迟到,但绝对不缺席。

同时,正弘明白,在接下来的这一年时间里,是绝对不能再拖了,必须要想出一个对策来。

不过,他到也算有自知之明,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想出的估计又是那种什么造炮台围日本的破办法,所以,他决定先开个会,召集幕府各大小官员一起来讨论讨论。

讨论会的中心是——锁国,还是开国,这是一个问题。

与会的大家伙也很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两派:锁国派和开国派。

幕府中的大多数官员是锁国派,他们认为,闭关锁国是日本的一项长期的基本国策,就算谈不上什么一千年两千年不变的,可以绝对不能变在自己手里,不然怎么向子孙后代交代呀?

更何况,那些个黄头发蓝眼睛鼻子长的跟天狗似的老外,一看就知道不安好心,看看隔壁的大清帝国,被英国打开国门之后,列强一个接着一个的上门来要求搞不平等贸易,搞到最后,连秘鲁阿根廷这种列弱都来揩了一把油,实在是丢脸又丢份。

所以,不管于情于理,都不能答应美国人的要求。

相比之下,开国派虽然人数不多,但是持该意见的,多是幕府中的高层,比如首席老中阿部正弘本人就是开国派,此外,还有一个叫做井伊直弼的。

井伊直弼的祖先是跟随德川家康打天下而立下赫赫战功的德川四天王之一:井伊直政。功成名就之后,直政被封在了近江的彦根(滋贺县内),所以那地方也叫彦根藩。

而直弼,就是彦根藩的大名,同时也是井伊家的家督。

他针对美国人的到来提出了八字方针:“随机应变,积极交流。”从而得到了很大一批人的支持。

而阿部正弘的观点也非常明确:现在开,也是开,不开,被人打了,一样要开,还不如自觉一点拉倒得了,更何况,开放国门是顺应世界潮流,能让日本充分融入当今国际社会,是相当的有好处的。

两派就这么开始了口水战,锁国的骂开国的是卖国奴,开国的说锁国的是害国贼,双方一时间争执不下,谁也不服谁。

眼看着这么吵吵闹闹的没个结果,而美国人即将再次出现在日本海上,情急之下,阿部正弘再出新招——搞一次彻底的大民主,听取大家的意见,这个大家,除了幕府本身的众官员,还包括了大名以及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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