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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希拉里

我走进服务站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人。这是我以前从来都没有遇见过的情况。以前每次带女儿来,赶上的都是节假日的高峰期。那时候的服务站总是处于爆满的状态,找到有空的鞋柜都很不容易。而我女儿还总是坚持要她最喜欢的鞋柜,就是靠近面对海狸湖的窗口那一排正中间的那三个鞋柜。说服我女儿接受其他的鞋柜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她同意之后坐下来换鞋又需要很长的时间。当然,我从来没有觉得那是耽误时间。我从来没有觉得为我女儿做任何事情是耽误时间。可是,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她现在根本就没有兴趣与我做任何交流。她现在好像觉得给我来一个电话或者接听我的电话都是在耽误时间。

那是一个女人。她坐在我女儿最喜欢的那一排鞋柜的正中间。她的双手抱着弯曲的双腿。她的头轻轻地靠着她的膝盖,脸侧向面对海狸湖的窗口。那很像是一张著名的黑白照片中的姿势。她显然是刚刚从溜冰场上下来,脱去的冰鞋倒卧在她的跟前。非常奇怪,从我的目光接触到她背影的一刹那,我就感觉到她好像是一个病人。更准确地,应该说我在那一刹那就已经感觉到了她的生命中强烈的矛盾: 一方面,它散发出能够挑战一切喧嚣的活力;另一方面,它又散发出无法承受任何骚动的恐惧。一个奇怪的标签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那个女人是一个“健康的病人”!

我没有想到迎接我“重新开始”的是如此强烈的矛盾。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感觉有点不安。而她对有人走进了她一个人的空间并且还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任何反应,这让我感觉更加不安。

我走到以前我女儿最不喜欢的那一排鞋柜跟前,选择面对而不是背向服务站的内部坐下。这样,“健康的病人”就完全处在我视线之内。从现在的方向,我能够看清楚她身体上的更多细节,比如她盘在头顶上的发髻和她交叉在小腿前的手指。这些细节好像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当然,我还是看不到她的脸。我也就还是无法知道她究竟是在观看、是在沉思,或者仅仅是在发呆。我想不管是哪种情况,她都应该是非常专注的,否则她不会对一个陌生人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

我每天不仅要背着我自己的冰鞋,也要背着我女儿的冰鞋。这是我在深夜失眠的时候作出的决定。我希望这会造成一种幻觉,好像我女儿还依然跟在我的身边。刚才在上山的路上,我就一直在与她交谈。我还是问她喜不喜欢蒙特利尔。那是在移民生活最初的那些年里我向她问得最多的问题。她的回答从来都是肯定的,这是我能够在移民生活中坚持下来的重要保证,这是我和她共同的幸运。

我望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健康的病人”,又看了看我女儿的冰鞋。我知道我又不得不开始劝说她了。“你看,”我说,“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了。”我女儿当然不肯放弃。她要我去跟“健康的病人”交涉。“没有用的。”我说,“她不会让开的。”我女儿问我怎么知道。“刚才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我说。我女儿还是不肯放弃。她说她要一直等着。“她永远都不会离开的。”我继续劝导说。我女儿又问我怎么知道。“因为——”我又看了“健康的病人”一眼,突然,我好像窥探到了她心灵的秘密。“因为她很孤独。”我说。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女儿其实并没有跟在我的身边。已经十年了……而且我相信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窥探到的其实并不是那个女人心灵的秘密,而是我自己心灵的秘密。我很孤独。我真的很孤独。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过孤独。

溜冰场的管理人员还没有上班。租卖冬季运动器材和各种配套物品的门面还没有打开。这也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我突然想,如果不是我妻子的离去和我女儿的离开,我就不可能遇见昨天的那个韩国学生,就可能永远都不会走进清晨的皇家山,看到这完全不同的溜冰场和服务站。是死亡将我带到了这“完全不同”之中,是孤独将我带到了这“完全不同”之中。这“完全不同”让我马上又想起了刚才读完的那部小说里的一段话。小说的叙述者是巴列维家族中的一员。她在巴黎过着流亡的生活。有一天,她听一位从小失明的老人谈起了巴黎与爱情的关系。他说: “客观存在的巴黎其实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个体生命中的巴黎。卢浮宫、艾菲尔、圣母院……这些景观只有通过个体生命的体验才能去除外表的遮蔽,获得真实的意义。你与不同的人走进的巴黎是不同的。具体地说,你与爱你的人和不爱你的人走进的巴黎是不同的巴黎,你与你爱的人和你不爱的人走进的巴黎更是不同的巴黎。这不同的巴黎在审美的意义上当然有高低之分。爱改变语言、改变世界、改变人对世界的看法、改变人与世界的关系……婚姻改变不了人,但是,爱注定要改变人。为什么海明威说巴黎是‘流动的盛宴’?因为他在那里经历了爱,那改变了他的爱,那将要被转化为巨大创造力的爱,那唯一的爱。”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那一段话以及那部有点晦涩的小说想要表达的意思。我突然感觉到皇家山变成了我个体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经历过的死亡和孤独正在给皇家山赋予意义。

我故意放慢了换鞋的速度,因为我很想看到“健康的病人”改变她的姿势。但是,我没有看到。一直到走出服务站的时候,我也没有看到。我觉得那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她怎么会那么专注?她怎么会对闯入她的空间里来的陌生人没有任何反应?她怎么会让我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就同时感觉到她的活力和恐惧?……她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我想看见她的表情,我想听到她的声音,我想知道她的背景……我从来没有对一个陌生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好奇。

站在服务站外的过道上,我忍不住又透过窗口玻璃朝她那边张望: 她的姿势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我带着强烈的好奇走进溜冰场。因为有前一天的热身,我很快就找到了对冰的感觉。但是,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冰上。我想象着“健康的病人”的表情、声音和背景。我甚至在想象着她与我的决定的关系: 我会每天清早都在这里遇见她吗?她也将溜冰当成是克服孤独的方式吗?我对她强烈的好奇会引起她的不安吗?……是突然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音乐将我的注意力拉回到了溜冰场上。高音喇叭悬挂在溜冰场南侧的灯柱上。在高峰期的时候,它里面传出的总是适合大众口味的流行音乐。而这时候我听到的却是古典音乐,而且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是我最喜欢的古典音乐曲目之一。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到这首乐曲是在初中地理老师的家里。那是一九七九年八月底的一天下午。当时我不到十八岁,正在等待着人生历史上的第一次远行。再过四个小时就要登上去北京的火车了。我特意去向一直都很关心我的初中地理老师辞行。我们交谈了几句之后,他将一盒磁带放进他新买的索尼录音机里。他说他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给我送行。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是一部同时饱含着对过去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憧憬的作品。我从它的第一个小节开始就感到了强烈的震撼。我甚至觉得它就是贝多芬专门为一百七十多年后的一次特定的远行写下的作品。它改变了我的那一次远行,它也改变了我人生中所有的远行……没有想到那居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没有想到时光的流逝居然一点都没有磨损乐曲的震撼。我溜到设计得很现代的灯柱跟前停住,抬头看着被白雪覆盖的高音喇叭。我好像能够看到一个个纯净无比的音符从那里飘出,飘进了没有一丝污染的旷野,飘进了没有一丝浮躁的静谧,最后飘向了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一种神奇的喜悦浸透了我的心灵。从十八岁的那次远行之后,我离家越来越远了,对“远”的忧伤也成为我心灵中无法消除的郁结。但是此时此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人生中所有的远行其实都是为了接近,接近这浸透心灵的喜悦,接近这纯洁无比的宁静。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之后,配合着音乐的节奏,夸张地甩动着双臂,畅快地滑动起来。我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不,这还不足以充分表现我获得的喜悦和享受的自由。于是,我掉转了方向,开始我并不十分熟练的倒滑。我仍然在加速,加速,加速……突然,我感觉右边的冰刀晃动了一下。紧跟着,我就完全失去了平衡,侧身摔倒到了冰面上,并且马上凭着强烈的惯性一直滑行到了溜冰场的边缘。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变化让我感觉非常开心。我畅快地叉开双腿,摊平双手,紧闭双眼,躺在冰面上继续跟着高音喇叭哼唱着熟悉的旋律。我没有想到这畅快的享受会被人的声音打断。“你没有事吧?”那个声音问。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迷惑不解地睁开眼睛,发现刚才那个“健康的病人”正站在我的身旁,俯视着我。我迅速从冰面上爬了起来。我一边低头拍去身上的雪迹,一边用喃喃自语般的声音回答说自己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没有什么问题。听完我的回答,“健康的病人”转身走开了。我抬头望着她的背影,很后悔自己刚才草率的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说我摔得很重呢?为什么不请求她搀扶着回到服务站里面去呢?

我望着她充满活力的背影,又想起昨天与我女儿在地铁站的分别。我相信那在皑皑白雪中渐行渐远的背影也不可能突然掉转方向。我非常后悔地想,自己对“健康的病人”强烈的好奇可能永远都得不到满足了。我想自己刚才失去的是一生中唯一一次走近她的机会。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她没有背着她的冰鞋。她的冰鞋呢?她为什么没有背着冰鞋离开呢?新的疑问让我的好奇变得更加强烈。她当然是将冰鞋留在服务站的鞋柜里了。这就意味着她现在并不是要离开皇家山或者她在今后的某一天还会要再回来。也许她真像我一样,决定每天都要到皇家山上来……这种想法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这意味着我刚才失去的可能并不是唯一的机会。

我好奇地盯着她的背影。她果然没有往出山的方向走,而是在往进山的方向走。这时候,我注意到在皇家山空旷的清晨里还存在着另外的一个人: 一个坐在海狸湖边的人,一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人。“健康的病人”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人。她从电动轮椅边走过之后,回头看了两次。然后,她继续朝丛林里走去。她走到了一棵老榆树的跟前。她将手伸进了老榆树上的一个树洞里。她从里面抽出了一对滑雪板和一对雪杖。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的好奇更加强烈了: 一个人要对皇家山熟悉到什么程度才可能发现一个能够存放滑雪板的树洞啊?这发现是她的健康的标志,还是她作为病人的证明?“健康的病人”非常熟练地踏上滑雪板,动作轻盈地沿着滑雪道朝皇家山深处滑去。她刚才显然是已经溜过冰了,怎么还会有精力去滑雪?一个人要多么健康才可能做到这一点?一个人要多么“病”才可能做到这一点?我的好奇越来越强烈了。我想知道所有这一切。

我又心不在焉地溜了两圈之后走出溜冰场。我选择从刚才进来的门进入服务站,这样,我又会很自然地从“健康的病人”刚才坐着的那排鞋柜边经过。我注意到正中间的那个鞋柜上了锁。那应该就是她存放冰鞋的位置。那也是十年前我女儿经常存放冰鞋的位置。我在那个鞋柜前停下来,怀旧地看着窗外。我立刻就看到了湖边那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人。从这个可以展示海狸湖全景的角度看上去,那个人与洁白又寒冷的皇家山的关系显得更加神奇。我觉得那不是一种现实,而是一幅作品,而且是只有神能够创造出来的作品。我突然好像理解了“健康的病人”的“没有任何反应”。我猜想她刚才就是在专注地欣赏着这样一幅只有神能够创造出来的作品。

我回到自己存放冰鞋的那一排鞋柜边。换好鞋之后,我仍然迷惘地坐在鞋柜上。我有点想等“健康的病人”回来。我想知道她引起我好奇的一切。一对老年夫妇手牵着手走进服务站。他们各自的肩上都挎着一双冰鞋。他们在我对面那排鞋柜上坐下,动作稍显迟缓地换好了冰鞋。我忍不住与他们打招呼,问他们已经多大年纪。老先生说他刚满八十四,老太太说她比老先生小两岁。我夸奖他们到了那样的年纪还有勇气来溜冰。老太太得意地告诉我,他们从结婚前一年开始就在一起溜冰了,至今已经溜了六十二年。老先生得意地告诉我,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们每年都用溜冰来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心中泛起了淡淡的伤感。我想到世界上包括我妻子在内的许多人甚至连寿命都不及我眼前这两位老人的婚龄。我想到世界上没有多少人会有如此漫长又如此幸福的婚姻。

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有等到“健康的病人”。而且我注意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也已经不在海狸湖边了。我不想再等下去。在下山的路上,我想着刚才躺在冰上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了“健康的病人”的面容。从那严肃的面容里,我看不出她实际的年纪,却能够看出她受过很高的教育,也有很丰富的内心。更奇特的是,我从看到她的一刹那就已经感觉到的那种矛盾也很清晰地显现在她的面容里。我知道,正是她生命中的矛盾激起了我对她强烈的好奇。

那一整天我都在想着“健康的病人”。我为什么会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就看到她生命中的矛盾?我为什么会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就肯定她是一个“病人”?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强烈的好奇完全代替了强烈的孤独。晚上在床上躺下之后,我脑海中翻转着的不再是我与妻子的隔膜和我女儿的冷漠,而是“健康的病人”优雅的坐姿、关切的询问以及那个神秘的树洞……甚至还有我们在一起溜冰的场面。她溜得就像那个韩国学生一样娴熟。她的耳孔里插着耳塞,应该是在欣赏着音乐。她一次次地从我的身旁超过。她轻盈的背影带给了我亲密的感觉。

第二天清早,我故意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我想也许我真能像昨天晚上“看”到的那样,与“健康的病人”在溜冰场上相遇。我仍然背着我女儿的冰鞋,但是在上山的路上,我完全没有再去想她了。我在想着等一下与“健康的病人”的交谈应该怎样开始?我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她看出我对她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想交谈最好是从感谢她昨天的关心开始。然后,我还应该夸奖一下她的溜冰技术。接着,我可以顺势问一下她是不是也决定每天都上山来溜冰,接着我还可以问一下除了溜冰之外,她还有什么其他的爱好……我想这样的一些问题能够将我带进她的世界。当然,我不会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她存放滑雪板的位置了,因为那可能会让她感觉难堪。当然,我更不会让她知道她昨天离开之后,我一直都在想着她……刚走进服务站,我就知道我所有的设想都没有意义了,因为她已经坐在了昨天同样的位置上,外套和冰鞋都已经脱下,显然又已经完成了溜冰。她没有保持昨天的坐姿,而是完全面对着朝向海狸湖的窗口。我小心翼翼地从她身后走过。我又注意到了她仍然是盘在头顶的发髻。它让我心烦意乱,因为我感觉到了一阵奇怪的冲动,想向它伸过手去。她头发的颜色并不单纯,栗色里面夹杂着零星的灰白。这告诉我她的年纪并不像她的动作表现出来的那样年轻。

就像昨天一样,她还是对有人进入了开始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没有任何反应。我还是坐到了昨天的那一排鞋柜上。但是我不敢像昨天那样面对着她坐了。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她突然转过身来。我非常紧张。想着自己从她昨天离开之后就一直在想着她,我就非常紧张。想着自己刚才居然产生了触摸她的发髻的冲动,我就非常紧张。我背对着服务站的内部坐着。我忐忑不安地换好了冰鞋。在朝服务站出口走去的时候,我都不敢朝她那边张望。我只想赶快离开与她共享的空间。只是已经走出了服务站,我才忍不住透过窗户玻璃偷看她那边一眼。怎么回事?她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匆匆绕到面对海狸湖的一侧。我看到了“健康的病人”。她已经差不多走到了那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人的身后。她减慢了一点速度,将脸侧向电动轮椅,好像很想知道什么。接着,她又快步朝那棵老榆树走去。

第三天清早我决定再提前半个小时出门。可是,就在我准备出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不出所料,又是我那位正在办理投资移民的中学同学打来的。他第一次来电话咨询的时候,我问过他为什么会突然有移民的想法。他的回答非常简单: 他说中国的有钱人都在考虑移民。我们已经失联许多年了,我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有钱人”。我也不太熟悉中国“有钱人”的情况,不知道移民成了他们的时髦。这已经是他第五次给我电话了。上次通话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他太太从一开始就对移民充满了顾虑,完全是在他的哄骗之下才勉强同意了一起申请。正式递交申请之后,她变得更加不安了,经常都会失眠。而他们刚刚收到的面谈通知更是将她推向了崩溃的边缘。她现在每天都哭哭啼啼、不思饮食,失眠的情况也更加严重。她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去参加面谈。我的同学已经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他希望我能够结合我个人的经验,与他太太谈谈移民的好处。我当时就断然回绝了他。我说从我个人的经验里可能看不到移民的任何好处。可是,他的这第五次电话还是来了。他说他的太太就在他的身边,他说她想与我谈谈。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太太。我根本不相信她会想与我交谈。我也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与她交谈。我首先很礼貌地与她打了一声招呼,并且报上了我的姓名。没有想到,这简单的开场居然会让她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同学抢过了话筒,请求我不要挂断电话。他说她一会儿就会好的。接着,我听到他一边责骂一边哀求,最后终于止住了他太太的痛哭。然后,他将话筒交给了她。刚才在听着那些责骂和哀求的同时,我突然有了主意,觉得可以从夫妻感情的角度来开始我的劝说。我马上问她爱不爱她的丈夫。她回答说当然。我接着说既然如此,她就应该与他步调一致。“可是我总不能跟着他往火坑里跳吧。”她激动地说。她的话让我忍不住想开一句玩笑。“加拿大不是火坑,是冰窟。”我说。她没有回应。我接着告诉她,有人把移民说得太好,有人把移民说得太糟,这两种极端都不可信也都不可取。“其实移民就是换一个地方过日子,”我说,“只要你对你丈夫还有感情,跟他在任何地方过日子不都是一样的吗?”她还是没有回应。我接着说他们现在面对的还不是马上就要移民的问题。他们的面谈可能根本就不成功。他们的申请可能根本就不获批准。哪怕申请最后获得了批准,他们也完全可以选择不去登陆。哪怕他们选择了登陆,他们也还随时都可以放弃。“还是一起去面谈吧。”我最后说,“你不是与你的丈夫还有感情吗?”她还是没有回应。这时候,我的同学抢过了话筒。“你真有办法。”他兴奋地说,听上去好像是我的劝说已经奏效。这让我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这奏效的劝说让我错过了“健康的病人”。与昨天相比,我不但没有提早,反而还晚了四十分钟才走进服务站。那里空无一人。溜冰场上也空无一人。我一边诅咒着刚才耽误我时间的“有钱人”,一边在我这几天的老位置上坐下,准备换鞋。我感觉有点失落。我想知道“健康的病人”是已经离开,还是还没有来。但是我马上又想,她已经离开或者还没有来其实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还会来。我走到她一直占用的那个鞋柜跟前,看到它还是锁着,感觉好了一些。接着,我觉得还应该去老榆树那边查看一下,因为如果滑雪板没有在树洞里,“健康的病人”就应该在皇家山上。我将两双冰鞋都放进鞋柜里,跑出服务站,跑向老榆树。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人,我会一口气跑到老榆树的跟前。我在从电动轮椅后经过的时候,放慢了脚步。我在从那里走过之后,也忍不住像“健康的病人”一样回了两次头。新的好奇出现在我的头脑中: 对那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人的好奇。它分散了我对“健康的病人”的关注疑虑。走到老榆树跟前,我伸手在树洞里摸到了滑雪板。这不是我希望的结果,却并没有让我失望。我知道这是因为新的好奇已经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第二天清早,我还没有走进服务站就透过窗户玻璃看见了“健康的病人”。她还是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她显然又是刚刚从冰场下来。我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直接走到了她的身旁,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她侧过脸来看着我,表情还是那样严肃。我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感谢的话,感谢她那天的关心。她礼貌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又将脸转过去,面对着窗外。我不希望我们的交谈再一次中断。我希望她注意到我对她的关注。“你昨天好像没有来。”我认真地说。

“健康的病人”猛地将脸侧了过来。“你昨天没有来。”她说。她将重音落在“你”的上面,语气带着责备的味道。

这激烈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非常得意。这说明“健康的病人”已经注意到了我对她的关注。这也说明我们的交流可以继续进行下去。“我没有想到原来是错过。”我低声说。这是我们在整个冬天里的第一次错过。

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她盘在头顶的发髻,同时马上又感到了那一阵很深的烦躁。但是,我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将交谈推进下去。“你是蒙特利尔人吗?”我问。

她好像也在等待着我们新的话题。“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住在这里。”她说。

但是,她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接着也问及我的身份。“我也是蒙特利尔人,”我主动说,“已经在这里生活十五年了。”看到她没有进一步的反应,我接着说: “不过,我之前生活在中国。”

我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会再次引起她激烈的反应。她的目光变得那样的不安。她的表情变得那样的阴暗。“中国。”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好像是轻蔑又好像是畏惧。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任何一个西方人用那样意味深长的语气提到我的祖国。那语气向我提醒了我们之间现有和将有的距离,同时又进一步强化了我对她的好奇。“你去过那里吗?”我好奇地问。

“健康的病人”用极度不安的目光看着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意想不到的沉默令我不寒而栗。我感觉这是比她前面那些激烈反应更为激烈的反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不回答这只有两个对立答案的最简单的问题?她到底是去过还是没有去过?……“健康的病人”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沉默引起的疑惑。她将手向我伸过来。“我叫希拉里。”她用非常严肃的口气说,“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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