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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骑驴上任

(1)

潍县城西十里,大圩河桥头的驿道旁,一座大约五尺高的石砌台基上,立着四根明柱,擎着一方覆盖灰瓦的顶盖,四支尖尖的檐角,燕子尾巴似的翘向天空。远远望去,烁烁闪光的朱柱紫掾,鲜艳夺目,犹如一个身着盛装的傻笨富绅,麻木地呆站在空荡荡、灰蒙蒙的荒原上。这便是潍县的接官亭。

乾隆十一年(公元一七四六年)十月廿五日这天,接官亭在许久的寂寞之后,忽然又热闹起来。

在接官亭前迤东的官道中央,停放着一乘绿呢官轿;四个身材整齐魁梧的轿夫,无精打采地随便坐在轿杆上。在官轿后面,一宇儿排着二十多辆华丽的马拉轿车;驿道两旁的柳树上,拴着儿十匹膘肥体壮、鞍辔闪烁的骡马。此刻,在接官亭内,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穿长袍马褂的乡绅,也有穿补服、顶戴的官吏。他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簇,在议论着什么。还有几个人站在台阶上,伸长了脖子,神情焦躁地向西边大道上张望。

“这郑燮到底是不是郑板桥呢?”

“怎么不是,扬州八怪呐!”答话的是一个矮胖子。此人姓丁,名得天,字隆昌,是本县首富。

“不知他的官德……”一位瘦老头忧心忡忡。

“说不清。不过……”丁得天压低了声音,向西南方指了指,“听说,范县那边,苦得很呢。”

“那鬼地方,人少兔子多,连毛驴都不下崽!”一位中年绅士抢先说道。

“不,不!”丁得天摇着头,“不是地苦,是人苦……”

“噢?”中年绅士和瘦老头吃惊地张开了嘴。

“未必吧?”一个高个子从旁插话。

“咋?假不了!”

“以讹传讹!”高个子略微提高了嗓音,语气很肯定。“人家坐范县,不过五年,就物阜年丰,盗贼敛迹了……”。

“唉,你们瞎猜咋?胡二爷到过那里,听听他的不就结了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嚷起来,众人一看,是郎府三少爷郎骥。

被称做二爷的绅士,细高挑儿,文质彬彬,四十来岁。他姓胡名魁,字首元,举人出身,曾做过不到三年县令。他岳父是范县人,去年探亲到过那边,亲眼看到过那里的情形。听到众人央他介绍郑板桥在范县的官德,他那白皙而略呈棱形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却并不作答。他左手扶着朱红栏杆,右手打着眼罩,眯着一双细眼,一个劲地向西边的驿道上望着。

接官亭前面的驿路,是鲁东的主要孔道,由济南府经过淄州、青州、莱州,直达东海之滨的登州府,全长一千多里。经过若干朝代的整修,路面宽阔平坦。现在,接官亭西面的驿道上,并无车轿马匹往来,只有两三个单身行人,在寒风中,匆匆来去。

胡二爷向西张望了许久,才慢慢转回身,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盼新官,竟如久旱盼云霓!人未到,礼到——先让阖县缙绅吸一顿冷气!”

“是呢,照理当在辰刻到达,怎好过了巳时!”

“这才显得与众不同呀……”

胡魁迟迟疑疑不愿开口,有几个绅士焦急地凑上前问道:“胡先生,您是说……”

“我说二哥,你就痛快抖底算啦,这里又没有外人!”郎骥有些不耐烦了。

“唉,并非胡某不说。可是,说待如何,不说又待如何?还是免谈吧!”

胡魁半藏半露的话,象一层阴郁的雾,罩上众人心头,嘈杂的人声顿时低了下去。

“来啦,来啦!”突然有人高喊起来。

“在哪儿,在哪儿?”

众人一起伸长了脖子,向不知张望了多少遍的方向望去。西边驿道上果然有一个骑白马的人,慢慢向这边走来。接官亭顿时鸦雀无声。人们紧盯着那一人一骑,仿佛要从中看出究竟。

“咦,怎么就一个人,连随从都不带?”

“寒碜!”郎骥扯着粗嗓子嚷道,“是县太爷上任,又不是讨郎中下山!”

这时,在郎骥身后,一个满脸虬须的大汉冷冷地说了句:“哼!人还没见,就定人家的病——好高明的郎中!”

郎骥回头一看,认得是县衙捕役领班郝吉,便转过身,双手叉腰,轻蔑地说:“我说郝爷,县太爷的马屁股远着哪,你忙咋来?哈哈哈!”

郝吉涨红了脸,指着郎骥喝问道:“姓郎的,你骂谁?”

“竖着耳朵听明白,咱骂的是‘咬道的狗’!”郎骥骂着,倏地退后一步,两手收在胸前,拉开拼搏的架势。

“要动武?”郝吉两手交叉在胸前,轻蔑地将下巴向外一甩,“要打,外面去!”

“告诉你,姓郝的,大爷我专爱剃刺儿头,有种的就在这儿当众来两手!”

“你……找死!”郝吉虚晃一着,对方已露出破绽。他猛地举起拳头,准备往对方门面击去!然而,拳头停在半空,又慢慢地放下了: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拳头底下的分量!

正在这时,忽听背后一声高喊:“给我住手!”

郝吉一看,一个头戴银顶,身穿鹌鹑补服的官吏,走进接官亭,他粗短的身材象半截树椿,又长又黄的脸上,栽着一个鹰勾长鼻子。原来是监生郭彪。郭彪宇“超人”,人称“镇潍县”。他来到脸色铁青的郝吉跟前,双手抱拳,冷笑几声:“我当是哪里的英雄,在这儿当众要虎威呢,原来是郝爷!”

“郭老爷,他张口就骂……”郝吉急忙解释。

“你是官,他是民,你爱揍就揍个够嘛!”

郎骥又逼过来:“有种的打呀!妈的!”

郝吉重又拿出架势,正要举拳,忽地又想起对手正是“镇潍县”郭彪的大舅子,便“呸”了一声,慢慢收了架势,抱拳向郭鹌鹑补服——八品文官的官服。

彪拱了拱:“郭老爷,看在你的面上……”

郭彪发出几声冷笑,向郎骥努了努嘴说:

“飞聪,快谢谢郝爷高抬贵手!”

“呸!”郎骥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挤出了接官亭。

郭彪站在郝吉面前,仰头瞅了郝吉好一会儿,说:“道打狗还要看主子的面呢,你也太——哼!”

不等郝吉开口,郭彪早就转身走出接官亭,跟亭下的缙绅说话去了。

那一人一骑,早已过了接官亭。——并不是新上任的县太爷。

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骑马人,郝吉只觉得头胀、胸闷!刚才郎骥和郭彪当众羞辱自己的情景,又展现在眼前。他低头看了看攥得紧紧的两只拳头,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凭着自己这一身本事、两只铁拳,用不了三两下,就叫那秃尾狼骨折筋断!可是,两次举拳,又两次放下……罢,罢!这难言之隐,何人可以诉说……

捕役班头郝吉,绰号“铁罗汉”,今年三十有六,是左近三州八县有名的武把式。六年前,在河北沧州卖艺时,因不堪一个地头蛇的欺辱,一时性起,失手打死了那家伙,于是埋名隐姓,逃到此地谋生。先是在县衙充当一名捕快,干了五年,即去年,好不容易才升了捕役班头。第一次举拳又放下,怕的是郎骥禁不起打,闹出人命来;第二次举拳又放下,说来话长——去年秋天,他亲手捕获了官府悬赏多年未果的江洋大盗“草上飞”,谁知解到县衙后,三审两审,大盗竟被开释了。郝吉怒不可遏,先是据理力陈,后来上司反说他居功自傲,目无县尊。他便和上司吵了起来,当下辞去捕头差事,准备到州、到省去告状。不料头一天辞职,第二天便被抓进大牢问了个受贿放贼的罪名。

三个月后,脱了一层皮的郝吉,又莫名其妙地被放出来。县尊秦老爷告诉他:一是证据不够,二是郭老爷签名具保。当天,“镇潍县”郭老爷来看了他,并赠银十两。又过了几天,郝吉便官复原职,重新做了捕役班头。

知恩不报非君子。郝吉牢牢将秦老爷和郭老爷的恩情记在心里,唯想着有朝一日加倍报答。不料,恩情未报,却遭到恩人的当众羞辱……

“唉——!城隍爷的大驾,好难接哟!”

“瞎,新官上任竟误了时辰——咄咄怪事!”

“倘是坐船来,兴许翻船遇险。可一顺儿旱路呀!”说这话的是监生郭彪。

“哎,人生三件险:骑马坐船打秋千。一头栽下马来,敢保不断胳膊折腿?哈……”站在郭彪身边的郎骥,一面说,一面笑。

正在这时,接官亭前来了一位横骑黑驴的老人,年约五十余岁,身材瘦削,面目清臞,颧骨微微隆起,略尖的下巴上飘拂着三绺疏须。他风尘仆仆,面露倦容,只有那炯炯的目光和宽阔的前额,透着刚毅和睿智。他头戴褐色毡帽,身穿一件褪了色的青布长袍,脚下是一双薄底夹鼻棉靴。

奇怪的是,老人两腿摆放在驴背一侧,横骑在驴背上。他右手持缰,左手有节奏地轻轻拍着黑驴的屁股,小声地哼着曲儿。来到接官亭前,他好秦听到了人们的谈话,扭头向亭内望了望,却径直朝前赶路,一面轻声哼唱道:

老书生,白屋中,

说皇虞,道古风……

倒不如蓬门僻巷,

教几个小小蒙童……

“首元先生,不会是此人吧?”有人指着骑驴的老人向胡魁问道。

“那老先生虽不体面,却不至如此猥琐。”胡魁笑着摇头,“况且,也没有堂堂县太爷,骑驴上任之理呀!”

天空中,越积越厚的灰云,在强劲的西北风驱赶下,很快凝结在一起,象一层厚厚的黑毛毡,笼罩在接官亭上空。不一会儿,团团的雪花盘旋而下。雪花飞进接官亭内,绅士们的暖帽和肩头渐渐变成了银白色。寒气驱走了说话的兴致。有人开始跺脚,有人不住地擤鼻涕。人们不约而同地又把目光集中到监生郭彪身上。郭彪眯着眼,向西望了望,见大路上走来一个骑灰驴的后生,灰驴的鞍桥上还拴着一头黑驴。此外,空荡荡的驿道上,并无别的行人。郭彪便吆喝道:

“既然新太爷不赏脸,咱也别不知趣——回家烤火去!诸位,恕不奉陪啦。”他向绅士们拱拱手,走出亭外,高声吩咐:“掉车!”

众绅士一看郭彪走了,纷纷跟出亭外,争先恐后地嚷着“回车”,“牵马”。

走在最后的是一位四十余岁的高个子。他身体略胖,但步履潇洒,方方正正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此人姓郭名伟业,是郭监生的同族弟兄。由于久慕板桥先生的才气画名,想及早一睹扬刚才子的丰采,才破例参加了绅士们的接官行列。不料空等了一上午。他怅然走下石阶,这时,来了一位骑灰驴的后生。年纪十六七岁,脸色白皙,线条柔和,颇有些女性的味道。他眨着大眼睛,嘴角露着掩藏不尽的微笑。郭伟业犹疑了一下,终于抱拳问道:

“请问,这位小哥,要到何处去?”

“到潍县。”后生礼貌地在驴背上欠欠身,继续催驴前进。

后生说的虽然是官话,但听起来,仍有点南地口音。郭伟业跟上几步,又问:“到敝邑贵干呢?”

“跟叔父到任。”

“啊?”郭伟业眨眨眼,“难道那位骑黑驴的,是他老人家?”

“是呢,先生。驾!”

后生说罢,径自朝前赶路,不一会儿,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郭伟业愣愣地站在原地,心里叹道:“果然是江南才子——雅,怪。”

(2)

郑板桥悄然进了县衙,这虽然躲过了在接官亭的应酬与客套,却被络绎不绝地来拜见的绅士和下属,纠缠了整整一个下午。吃过晚饭以后,他来到院中,想观赏一番新居庭院。

这被称作“内宅”的住所,坐落在县衙后部,是五间带檐廊的正房。正中一间是客堂,东侧两间是卧室,西侧两间是书房。虽然有些阴暗,在当地就算是高大宽敞的了。倒房也是五间,只是略矮些,不带檐廊,是厨子、听差和侍卫的住所。两堵高墙,连接正房与倒房,形成一个正方形的院落。大门开在倒房中间,一条卵石甬路,从倒房通到正房客堂。

甬路两侧,有护着矮篱的两方花坛。今天降下的初雪,把花坛上不知什么花草压在下面。只有几簇牡丹,伸着光秃的枝条,在银被上抖索。紧挨正厅廊下,左右各有一株粗大的石榴,那灰褐色的树干,都是两根扭结在一起,宛如相互缠绕的腹蛇直立着,贪婪地向四周窥伺。院子北侧,紧靠院墙角上,一边一株擎着青黑色冠盖的高大侧柏,那傲然轰立,庄严挺拔的身姿,与曲折盘绕的石榴树,恰成鲜明的对比。

板桥来到侧柏下,久久地向上仰望着。从合抱的树干看,树龄至少有二百年。在松柏的家族中,还是个“后生”。可是,自己今天刚交五十四岁,对于人生来说,似乎就有老之将至之感了。

刚才吃晚餐的时候,郑田给他端来了一大碗鸡丝、蛋片、海米做卤的三鲜面。他很惊讶。侄儿笑而不答,半晌才说:“这是潍县长寿面。阿叔难道把自己的华诞都忘了?”

“哎哟歪,还真是呢!”板桥惊呼起来。

近半个月的长途跋涉,使板桥记住了时令,却忘记了岁月。侄儿一提醒,他才记起,今天是十月二十五日,正是自己五十四岁生辰。嗬,到任第一天,就在新任所过生辰!他觉得很有趣,也为侄儿小小年纪能如此精细周到而高兴。闻着“三鲜面”扑鼻的醇香,他食欲大振,把平日根本吃不完的一海碗长寿面条,一口气喝了下去。只觉清香,溜滑,鲜美,似乎从未尝过如此可口的东西……

暮色苍茫,古柏显得更加苍劲挺拔,漆黑的树干宛如焦墨逆锋搓出的一般,那墨绿的冠盖,紧密地聚结在一起,象皇帝外出时,撑在头上的伞盖。

忽然,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袭上身来,头脑昏沉沉,两腿麻酥酥,象灌上铅似的,越来越沉……

“糟糕——难道要闹病?”他担心一旦病倒,不但不能交接,那繁剧的赈灾,更无法进行。他焦急地在地上走了几步。忽然一想,作兴疲劳过度,而不是闹病。于是长吁了一口气:“不病倒就好!”

唉!整整在驴背上颠簸了十二天!虽然小黑驴点着头,迈着小碎步,走得又快又稳,绝无骑释站快马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惧。但毕竟不如水上行舟稳当……

嗨!多亏路上没贪懒,为了歇歇驴,松松腿,经常下驴步行一程。不然,真得累成一摊泥!记得四十四岁那年进京赴考,由扬州坐船,沿大运河北上十来天就到天津卫,从天津卫舍舟登岸,没披星,没戴月,徒步而行,只用了三天就赶进了京城。第二天板桥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十月二十五日。大早,就被锁进贡院,投入三场会试。当时似乎并未感到怎样劳累。弹指之间,倏然过去了十年,体力竟如此不济!难道这就是衰老的降临?“不,不能!”他不禁脱口说出声来。

“知天命”之年,已经过去了一半,但他并不怎么“知天命”,更不知其“老之将至”。近几年来,仍如初生犊儿似的,碰到什么硬东西,总想抵几角,较量较量。他捶了捶腰腿,不觉低声吟道——

忙因文章穷因命,

老是须眉壮是心!

“不应该老,不能服老!”心里默念着,他高高地抬起两腿,走进了正厅。

郑田正在聚精会神地擦拭书橱上的尘垢。铜饰件已经熠熠闪光,他仍不肯歇手。来到潍县刚刚半天,板桥忙于在花厅应酬绅士们,勤快、麻利的郑田却把一切布置得井然有序。

在客堂迎门的墙上,挂上了板桥自书的中堂和对联。中堂是他在范县所作的《君臣》诗:

君是天公办事人,

吾曹臣下二三臣;

兢兢奉若苍穹意,

莫待雷霆始认真。

对联是摘自他的《偶然作》诗中的二句:

浪膺才子称,

何与民瘼求?

正屋的西两间是书房,与客堂一门相通。东、西、北三面墙上,已经挂起了四幅扬州老朋友的作品:李鳔的《松石》,金农的《墨梅》、李方膺的《菊石》。门楣上方是板桥在范县手书的横额《小书斋》。

沿着北墙两端,放着两个书橱。中间是一个“博古架”,虽已陈旧,做工却很精细。各种形状的架口,大半都空着。板轿设有什么珍玩摆设,只放了几部他最爱读的书:《诗经》、《左传》、《离骚》、《史记》、《韩昌黎文集》、《杜工部集》和《稼轩长短句》。架顶墙上,挂着他架四弦阮咸。

南窗下,两边是两张并放的八仙桌,准备供板桥读书、写字、作画用;东边摆一张小方几,两把扶手椅,是饮茶休息的地方。

坐在茶几前,看着朴素、雅致的书斋,板桥对侄儿的布置十分满意。精细的后生好像时刻知道他的心!从这个身材颀长,低头忙碌的青年人身上,再也看不到十年前的痕迹了。当初,他刚收下的这个同姓不同宗的八岁孤儿,不啻是个小乞丐: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污垢满面,始终瞪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现在想起那情景,心里还隐隐作疼。

听差尹安,一个十六岁的粗壮后生,端来了热茶。他把茶盘放在方几上,给主人斟上一杯,悄然退了出去。板桥又斟上一杯,亲切地唤侄儿:

“阿田,莫性急嘛。一朝一夕怎么清除得掉那积年陈垢!脏就脏点儿吧,过来喝杯茶,歇一歇。”

郑田揩揩手,过来坐在叔父对面,指着书橱说:“道前任秦老爷的听差真懒,这家具好像几十年没擦过。”

“是呀,倘若是膏脂,他们就不会留给我们来刮了。”

郑田笑一笑,没吱声。饮了一口茶,他瞅着叔父说道:

“阿叔,我品着这块的水,虽然比不上扬州的水,可比范县的甜得多,你觉得呢?”

板桥咂咂嘴是比范县水甜,但愿甜到底,永远莫变苦。

“水,怎么会变,又不是人?”

“只有人才会变?不,万物都在变,连天地也一样!不然,‘沧海桑田’之说,从何而来?”

“也是呢。”郑田似悟非悟地点头应着。

喝了一会儿茶,板桥吩咐侄儿溶墨。郑田见叔父脸上露出倦容,劝阻道:

“阿叔,千里劳顿,今天就歇一夜吧。养足了精神,明天好接印呢。”

“我不累。”板桥站起来走到书案前,伸手从水盂中往砚台上舀水,一面说:“在济南府,包大人向我索画。我在路上已经打好腹稿,一挥即得。画完了,就困觉。”

郑田知道叔父固执,劝不转,急忙过来研好墨。

“用啥纸,阿叔?”

“四尺单宣。”板桥说着,已经提笔濡墨。

郑田展好纸,板桥先用焦墨在画幅中间画了两竿遒劲、兀傲的箭竹,又用浓墨画下两茎枝干稚嫩,俯仰摇曳的幼篁,然后换一只笔,在画幅的右上角题写了一首诗: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他放下笔,端详了半晌,点点头笑了。

一直站在桌边的郑田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蜡烛,跟随叔父走出了书房。

(3)

“糟!一闭糟!吃皇粮、误国事的王八蛋!”郑县令素有自语的习惯。现在,又大声地自语起来。

昨天,送走了满载而归的秦甸和监交的莱州知府杜贤,一回到签押房,他就当着众师爷的面,这样骂了一遍。并且,迫不及待地叫刑房师爷周全,将那件冤情昭凿的人命案“复勘”!

五天交接,使为吏五载的郑板桥,一直陷入震惊和愤懑的氛围之中。倘若不是亲眼目睹,他断断不会相信,秦甸的所谓“吏治”,竟糟到如此程度!查账、银钱、粮谷均有疑窦;查狱,有的囚徒张惶不语,有的痛哭失声,似有满腹冤情。而监交官杜贤,却摆出一副官高一级压死人的架势,处处拦在前头为秦甸开脱。板桥是个脱帽撞石板,不怕头皮破的人。他沉下脸来,几次要据理严斥,但想到巡抚包括的嘱咐,便咬咬牙,忍了下去。老夫子的话,此刻仍回响耳际:“克柔,凡事,不可不认真,又不可太认真;令名不可不树,又不可刻意去树!——切记哟!”咳,“贪夫徇财,烈士徇名”——非此即彼。而自己听信了包老夫子的中庸之道,竟扮演了苟且因循的角色!他来来回回在地上踱了许久,仍难纾心头惆怅,不觉又自语起来:

“往者长已矣,来者犹可追!只有从头收拾这……”

刚说了半句,随着一声轻嗽,刑房典史周全走了进来。周全年已半百,秀才出身。他身体肥胖,下巴上蓄一撮山羊胡子。红润的面颊上一双细长的眼睛显得精明、机警。他将手中的一大叠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到上司的面前说道:

“县尊,陆林杀人案的卷宗全在这里。学生已勘核完毕。”

“竟如此之快?”板桥不由一愣。昨天下午他才命周全进行“复勘”。一件人命大案怎会一夜之间,就“勘核完毕”呢?

周全似乎猜透了上司的心思:“县尊吩咐,学生岂敢怠慢,学生昨夜通宵达旦,彻夜未眠呢。”

板桥见他的双眼黑白分明,顾盼有神,并无熬夜的痕迹,顿典史——清代衙门负责司法的官吏,其副手称帮办。觉气往上冲。但又忍住了,淡然一笑道:“你辛苦了。可有什么……”

“县尊,看不出有何破绽。”

“是么?”

“此乃学生拙见。不过,学生才疏学浅……故尔请县尊亲自过目。”

“周典史,你是二十年的老刑名啦,‘人命关天’的古训,比我懂得。”

“是,是。只是此案口供翔实,三证俱全,学生实在不敢枉加揣测。”

板桥笑了笑,“也好,案卷就留下吧,得便我瞧瞧看。”

“哼!原来那秦甸的左膀右臂,也是如此玩忽职守!”周全走后,板桥越想越烦躁。他觉得,仿佛周围正有一面无形的大网,在向自己收拢。

他想起了前天同僚接风宴的情景。

“郑老爷此番莅临潍邑,阖邑真如久旱逢甘霖,三冬得春信。百姓幸甚,同仁幸甚……”

当时,他听了很不入耳,打断了周全的话:“郑燮不过是个末榜进士、七品小吏,成不了救命的菩萨——还得各位鼎力相助呀!”

“不,不!”周全继续道,“金榜题名,鸿门赐宴,人生大幸——何其难哉,何其光辉荣耀哉!”停了一下,这老秀才又缓缓说道:“惭愧呀,当年学生何尝不想追随文曲星而蟾宫折桂,奈何屡战屡北,一领蓝衫至今。”说着他声音哽咽,满面痛悔,悲怆欲泣。板桥觉得又可怜,又好笑。他怕别人也效法周全,来一通令人生厌的奉承话,便掉转话头说:

“郑某自出仕以来,心里只装着苍生、社稷,愿与诸君和衷共济。不论以往功咎得失,只要自今日起急黎民百姓之所急,郑某不但愿引为知己,并将不遗余力,褒奖推举。”

县太爷的弦外之音,象在热炭上浇了一盆冷水,使酒筵的热烈气氛顿时冷却下来。周全象木桩似的呆在那里;牢头阚用将下巴抵在胸膛上,眯着眼盯着皂衣上的密纽扣,似乎要从上面觅出点什么。钱谷师爷商夫义用牙签剔着黄牙,两眼盯着盘中的一条肥鸡腿——县太爷的话,并未引起他的注意。文案师爷蒯弼,眨动着两眼注视着上司的脸,在思考着什么。

“当着郑老爷和各位师爷的面,咱郝吉发誓……”捕役班头郝吉,这时忽地站了起来,虬须颤抖,双手抱拳,声音象闷雷似的。

“不必盟誓。我只要看每人的为人、行事。”

“是。”郝吉应一声,坐了下去。

散席后,板桥将席间一声未吭的蒯弼留下,二人饮茶闲谈。蒯弼字辅之,今年三十七岁,在几位师爷中,年纪最轻。刚才,周全曲意逢迎,阚用坐立不安,商夫义故作镇静,郝吉豪爽鲁莽。县衙中大小助手几乎到齐,只差副手县丞了。这县丞姓王名承司,板桥到任的前两月,告病归里,不知为人如何。只有蒯弼,虽然默默无语,但神色坦然,两眼闪着睿智的光辉。板桥觉得不妨先接触接触。听差献上茶,板桥摸出他的竹竿旱烟袋,慢慢吸着,问道:

“辅之,我有一事请教。请坐,不必客气。这几天,上百人,来访、三四十份请柬飞来,我至今一家未回访,一处未赴请——你是老潍县,请明告于我,该如何办?”

蒯弼看看上司,平静地答道:“既蒙老爷垂询,恕小人直言:眼下虽然老爷公务倥惚繁冗,但……一处不回拜不妥,一处不赴请不妥。”

“潍县缙绅大户如此众多,如何应付得了?”

“择其要者而行之。”

“何者为要呢?”

“自然是八大家咯。”

板桥吐出一口烟:“愿闻其详。”

“老爷,潍县有句民谣:乐了丁陈谭,啥事也好办;恼了郭胡郎,哭也找不着娘!”

板桥缓缓点着头,又问:“为何只提六家,不提另外两家呢?”

蒯弼答道:“张家和韩家,虽称豪富,又是世宦,但为人宽厚,并无盘剥欺枉之举。”

“这就叫薰莸异气!”板桥频频点头,“那六大家为何如此利害呢?”

“自然是倚仗‘财’、‘禄’、二字。”蒯弼呷口茶继续道,“丁、陈、谭是富商,郭、胡、郎是大粮户。而且郭家有人在京城做侍郎,郎家有人当太守坐湖州。只有胡家近来败落,但当家人胡魁,是做过县令的举人。此人智谋过人,绰号‘小诸葛’是‘镇潍县’郭彪的莫逆之交!”

“郭彪为人到底如何?”板桥睁大了眼睛问。

“与‘高衙内’相伯仲。本县绅民唯郭彪的马首是瞻,所以历届县宰无不对之刻意巴结!”

“噢!”板桥在鞋底上磕磕烟袋:“那就先会会‘镇潍县’!”

两人正谈着,小皂隶禀报,监生郭彪请见。

“嘿,我正盼着他呢。请郭先生到花厅稍候,我稍停就到!”

(4)

将近中午时分,板桥回到内宅,告诉侄儿中午要去尚书府赴宴。郑田不解地问:

“今天早晨,阿叔还说‘坚不赴请’,怎么忽然又变卦了呢?”板桥凑近侄儿的耳朵:“此一时,彼一吋也。人家是‘镇潍县’,我们如不应召,岂不要被‘镇’着!”

“阿叔,赴宴回来,该给阿婶修书啦,已经来到五天了,阿婶会挂念呢。”

“嗯,不错。”侄儿的提醒,使板桥很高兴,“今天让尹安跟我去,你留在家里,替我写一封如何?”

“阿叔,我写不好。”侄儿为难地摇摇头。

“哎,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回,我先告诉你。”板桥点上烟,一面吸着,慢慢说:“道先报平安抵潍,再说救灾忙,然后告诉阿婶,阿麟已经三岁,懂事了,要教他读书认字,不得娇惯。使他自幼养成温良惇厚的脾性:蜻蜓蝴蝶、燕雀螳螂,不可发系、绳缚,以致摧残致死;不可倚恃老子在外为官,欺侮邻居。有了美味的果饼,应与仆妇的儿女共飧之。不然,他在享口腹之福,人家的孩子远立张望,其父母是何等滋味?岂不是割肉剜心一般!所以教子成人,读书做官事小,仁爱明理、道德良心事大。——这层意思,一定要跟阿婶和二叔说清楚。”

“那,我先打个草,阿叔回来批改。”

尚书府坐落在县衙东南方的郭府衙上。由于郭彪的高祖郭尚礼曾做过明代的吏部尚书,所以,不但“尚书府”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连尚书府所占据的那条路,也被称为郭府衙了。

尚书府正门是一高两低的走马门楼,檐脊上,怪兽蹲伏;迎面是一座宽大的照壁;大门东侧的粉墙上,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镶着一排用大青石雕成兽头模样的拴马鼻。拴马鼻上,分别拴着七八匹闪着油光的肥马。

板桥的官轿来到尚书府大门前,主人郭彪和先行到达的四位绅士,早已等候在大门外。这几位客又虽然都先后拜见过县太爷,但板桥并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和身分。郭彪身穿紫缎暗花灰鼠皮袍,外罩湖青闪光坎肩;头戴朱红帽结的“六块瓦”,帽沿前方,嵌着一颗大珍珠;一条米黄色的搭包在腰间泛着光彩;脚下是一双粉底暖靴。浑身上下,五彩闪耀,一派富贵相。他一看应邀而至的县太爷下了轿,便紧行两步,来到板桥面前,双手扶膝,前腿实,后腿虚,行了一个大礼:“老父师光临,学生蓬荜生辉!”然后收腿站起,哈着腰,厚厚的嘴唇向上吊着,伸手往里让:“老父师,请!”

“老爷,请。”四位绅士也恭敬地施礼揖让。

把贵客迎进富丽堂皇的客厅,主人将四位客人一一介绍给县太爷:第一位衣着华贵的绅士,看上去已经年逾花甲,但膀圆腰直,宽阔的圆脸上,挂着一颗红红的鼻头,宛似二品大员官帽上的珊瑚顶子。

“丁隆昌先生,学生的岳父。——本城‘天’字商号的总东。”

第二位,是个脸色苍白,潇洒斯文的中年人。“这位是胡魁,胡首元先生,学生的结义兄弟。当初也……”

胡魁急忙向县太爷一揖:“小人乃一布衣,只经营几亩薄田?”

“陈瑜利老先生——学生至交。”第三位,是个中等身材、面目清秀、留着八字胡的老人。

“这位,”郭彪最后指着一个满脸紫疣,身材短粗的绅士,“是郎飞聪,郎知府的长公子,学生的姻弟。”原来,郭彪的元配妻子是郎骥的大姐。

“幸会,幸会。”板桥口中说:“着,心里暗暗高兴好哇,潍县六大豪强,今日一次就结识了郭、丁、胡、郎,陈五大家!”

进了客厅,五位绅士争先恐后地跟县太爷攀谈。板桥随口应着,一面仔细打贵客厅的陈设?主人使了个眼色,古董商出身的陈瑜利便陪着客人参观客厅。

客厅是五开间,雕花门窗,彩绘掾柱,宽敞明亮,典雅富丽,规模胜过县衙的大堂。迎门上方,悬着明代万历皇帝御笔的大匾,深色的蓝底上闪着四个镏金大字“尽粹皇祚”。御匾下方,是两块巨大的黑漆挂牌,上面镶满了形状、颜色各异的大块料石;再往下,一张精雕细镂的长几上,放着一架带长穗的古琴。琴旁有两只足有二尺高的唐代三彩花瓶。长几前方几步,一尊大铜鼎,威严地立在紫檀雕花座上。鼎内有几十个清晰的铭文,但板桥无暇仔细辨认。四壁上挂满了名人字画,最令板桥吃惊的,其中竟有八大山人的墨荷,唐寅的仕女,甚至还有一幅南宋名画家马远的山水!

“稀世珍品——价值连城啊!好一个豪富之家!”板桥暗暗感叹。他正想仔细观赏,主人过来邀请入席,只得作罢。

可能因为今天主、客只有六位,不足“八仙”。所以筵席使用的不是八仙桌,而是一张特大的红木圆桌。桌面的中心是彩玉嵌成的“五福捧寿”。五只淡湖青色的蝙蝠,围着一个大“团寿”,展翅翩飞。圆桌周边和横档上,布满了精工刻制的云形花纹。

板桥被请入上席落座。丁得天、陈瑜利在左,胡魁、郎骥在右,主人郭彪在末席相陪。

四个标致的妙龄小丫环,头绾双髻,一色的翠裙紫袄,两个拿着纸媒子给客人点水烟,两个端着朱漆方盘献茶点。板桥不吸水烟,褡膊上拔出旱烟袋,自装烟,自点火,慢慢吸了起来。他揭起茶杯盖,一阵醇香扑鼻而来,板桥对于饮茶,虽然喜好,却并不讲究。一口饮罢,便知道这是他生平从未尝到过的珍品。郭彪从眼梢上早已瞄到县太爷的神情,那倒八字浓眉高高扬着,端着羞杯说道:

“舍下无佳茗,老父师多多包涵。”他长长的脸上堆着得意的微笑,“这是家父自京城梢回的一点碧螺春,原名‘吓杀人香’,不知可合老父师口味?”

碧螺春产于太湖洞庭山上之碧螺峰。传说当初有一老农攀上高峰砍柴,偶然采得几枝春芽。他随手放入怀中,砍柴去了。不料,茶叶得到人体的热气,突然异香喷发,被醇香陶醉的老农惊得连呼“吓杀人呀!这香气!”从此,这茶便得名“吓杀人香”。后来,康熙皇帝玄烨游太湖,尝到“吓杀人香”,赞不绝口。但嫌名字不雅,御赐芳名“碧螺春”,并定为每年必进的贡品。从此以后,这香茗便成为皇室的独家饮料。在民间却只留下一个令人生羡的空名。

板桥曾荡舟太湖,也曾登临东、西洞庭山,且不说未尝过碧螺春的味道,连一眼也没看到过。此刻听了郭彪一番露骨的夸耀,心里很不是滋味,便说:

“此茶怪不得如此香冽醉人,原来是令尊部院大人寄自天子脚下!如此佳茗,我这七品微末小令,喝了真是可惜!哈……”

板桥这一说、一笑,把其他三个陪客,胡魁、丁得天、陈瑜利搞得狼狈不堪,只得讪笑着点头附和。郭家那两郎舅反倒没听出什么来。

那郭彪见客人只顾品评香茶,不曾理会五彩盘中的十六品精细点心。便伸着两端包金的象牙筷子,一面让客,一面介绍。板桥只听得那些形状各异,花色斑斓的名点,不是带“花”,就是带“丝”,带“汁”。什么青丝、红丝、金丝、银丝;兰花、菊花、桂花、玫瑰花;什么蜜汁、糖汁、油汁、酒汁……板桥对茶点远不如对烧酒、狗肉有兴致。他无心细听,干脆拿起沉甸甸的牙箸,夹起一块,送到嘴里——果然异香满口!

吃罢茶点,上正菜之前,仆人竟一次搬来了十多坛名酒。主人郭彪恭谨地“请老父师挑选”。板桥爱酒,但范县五载,每天饮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高粱烧酒。看到眼前琳琅满目的泸州大曲,绍兴女儿红,兰陵美酒,山西杏花村等海内佳酿,以及一些不识名的好酒,一时不知该挑选什么,随口答道:

“客从主便。只怕哪样也比我平时喝的老高粱好。”

“好,既然老父师无偏爱,就先从兰陵美酒尝起,依次往下轮。”郭彪指着一个写着“杏花村美酒”隶字的瓷坛说:“老父师,这,也是家父从京都捎回的呢!”

板桥一听,又是“家父”,“京都”,不禁笑起来:“郭先生有如此的尊长,可谓得天独厚一福大,福大!”

“不敢当,不敢当。哈……”郭监生和众宾客也跟着笑起来。

深褐色的兰陵美酒,斟入了发着幽幽青光的夜光杯中。杯青酒紫,奇香四溢,闪烁生光。“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太白一千年前写下的名句,浮上板桥心头。是啊,郁金香,琥珀光。太白先生写尽了兰陵佳醪的耀金国色、玉液天香。难怪这位见了美酒,便“吾头懵懵,不知身之攸在”的酒仙,在粼粼摇动的琥珀幽光前,把荣名、利禄、希望、痛苦,甚至黎民和社稷,都沉没在恣肆汪洋的酒波之中。但这境界,板桥达不到:面对玉觞醇醪,他反觉得心头在隐隐作痛。

在兰陵美酒氤氲的醉人醇香中,四个小丫环把盛在五彩大盘中的山珍海奇,一盘接一盘地端了上来。有蹲伏盘中,展翅伸颈,似在引颈长鸣的锦鸡;有一尺多长,横卧“鱼池”中的赤鲤;有三寸多长的红烧海参;红如珊瑚的炸对虾,以及水晶鱼翅,清蒸燕窝,五味鲍鱼,沙锅猴头,笋烩雀舌……如此华筵盛席,使得赴过鸿门盛宴的黄榜进士,感叹不已: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以前板桥每当记起“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陚”的诗句,总觉得以诗风朴实著称的白乐天,也在夸张其事。现在看来,竟是自己涉世不深,阅历贫乏之故了。

(5)

名醪佳酿的酒力,与四只大铜柞炭火盆的热力,内外夹攻。不到半个时辰,宾主的脸上都浮上了一层红云。不同形状的眼睛都焕发着同样兴奋的光彩,通红、晶亮,充满了亲善和友爱。

渐渐的,进入冷肠的美酒,把绅士们肚子里的热话挤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兴致勃勃,高谈阔论。而且调门越来越高,从潍县的悠久历史,谈到眼前的盛事,诸如上至北海孔融,下至前朝贤令周亮工。自古以来,潍县不知出了多少贤宰良吏豪门巨贾。现在京城和各省为官的郭侍郎、郎知府等人,如何德沛四方,病疗乡里;而对四辆大车,满载而归的前任县令秦甸,五位绅士更是赞不绝口,无限留恋。“唉,秦老爷仁义方正,绅民难舍啊!”

板桥静静地听着,并不搭言。渐渐地,他从似乎杂乱无章的闲话中,听出了一个中心,悟出了言外之意:绅士们之所以不遗余力地夸耀潍县的权势与豪富,赞颂前任的方正与德治,正是要给他这后来者一个范本,一点压力:潍县人杰地灵,凡事要三思!想要坐稳潍县大堂的太师椅,就得象秦甸那样,“方正”、“仁义”!想到这里,他打断绅士们的热烈议论,笑眯眯地说道:

“诸君一席话,使郑燮茅塞顿开。原来秦县令并非满载箱笼而去,乃是满载盛誉而归呢!”

胡魁干笑着没吱声。

“是,是,说得是。”郭彪连声应着。

板桥环顾众绅士,继续说:“道不想秦县令宰潍未及一年,竟使众绅如此感铭——咳,郑燮实在望尘莫及!”

“老父师何必忒廉。”一直沉默的胡魁,以为时机已到,便接过了话头。但猛记起自己的“举人”头衔早被削去,改口道,“谁人不知,郑老爷宰范五载,有口皆碑,政声蜚然,远非秦老爷可比!此番驾临潍邑,不啻薰风甘霖,饥米雪炭。凌烟高标,青史留芳,乃意料中事。潍邑绅民,无不引颈望之……”

板桥觉得胡魁的阿谀与周全如出一辙。他皱皱眉,用力咳嗽一声,打断胡魁的话,“胡先生,能否见教:贵邑吏治,应从何处入手?”

“老父母垂询,小人冒昧了。眼下当务之急,自然是赈灾和肃盗。”胡魁拱手朗朗答道,“这盗不肃,绅民不宁;灾不赈,饥民相率为盗。老父母以为……”说着,眼梢瞅了瞅对方的表情。

板桥一面装烟袋,一面微笑着问:“还有呢?”

胡魁一副虔敬的神色:“别的小人焉敢置喙。”

“哎,我将‘敏于行’,胡先生何必讷于言请尽抒卓见,一尽发聋振聩之功!”

胡魁微微一笑,仰头饮干杯中之酒,答道:“老父母虚怀若谷,小人敢不披肝沥胆,罄怀以陈?圣人日:‘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治民之道,无非严刑峻法。法网弥张,则长治久安,唾手可得。”

板桥意味深长地问:“这么说胡先生是主张法治天下咯?”

“正是。严刑唯峻法,可使怀惠小人生畏。”

“首元兄说得是。”郭彪插话道,“对那般杀人越货、入宅盗窃的刁民恶贼,万万手软不得!”

“对嘛!”郎骥拍案高叫,“郑老爷,你要把杀人犯立地正法——给我兄弟报仇!”

“唉,郎驹贤契死得冤枉哟!”这时,丁得天、陈瑜利齐声叹息起来。

板桥正不解胡魁等为何绕着弯子大谈法治、严刑,不料被郎骥一语道破,不由暗吃一惊:咋天下午,他才命周全复勘“陆林杀害郎驹案”,而与案子攸关的郎府等,却立刻宴请。实在令人吃惊。他佯做不知地问道:“郎骥先生,不知令弟有何冤枉?”

郎骥正要答话,胡魁急忙拦住说:“飞聪,杀害令弟的凶犯,已经三审定案。刑部明批,只待秋决。大仇即报,何必忒急。况且,郑老爷亲掌刑宪,更无须我等杞忧。”

板桥早想好了对词,却用力地叩叩烟锅,微笑着慢慢说道:“子日:‘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又日,能使枉者直。我辈乃圣贤之徒,自当行圣贤之道——诸君尽可放心。况且,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越货赔钱。远遵圣贤遗训,近循大清刑典。区区一县之宰,焉敢纤毫逾越。休说郎府少爷,就是平常百姓,郑燮也决不敢等闲视之。”

县太爷的回答字字铿锵、句句明白,而总的意思,又使人捉摸不定,连胡魁也一时摸不准真意。他看看坐在首席上的郑县令,虽然瘦骨嶙峋,面带病容,一身陈旧的棉布裤褂,在绅士们绸光缎彩的映衬下,显得寒酸卑下,连郭府的三等仆人也不如。但县太爷目光闪烁,语言铿锵,有股凛然正气。于是心里不觉一阵发冷。而大少爷郎骥似懂非懂地对县太爷的答复满怀高兴,兴匆匆地提醒郭彪说:

“大哥,快把准备好的歌舞献上来,请郑老爷雅赏嘛!”

“噢,对啦。”郭彪恭敬地向贵宾拱手道听说:“老父师颇爱丝竹歌舞。可惜,敝邑女子貌不出众,歌不宜人。只得从崂山买回几名小环。如老父师不弃,命她们献丑一番如何?”

板桥哈哈一笑:“难为郭先生苦心。当年我在扬州,穷极卖画之时,三朋四友,吹弹歌舞,拥妓饮酒,倒是常事。奈何两鬓生霜,今非昔比,更兼耳聋眼眭,婉歌妙舞,已无福清享了。”说罢,他站起来,拱手欲别。众绅士慌忙一齐拦阻。

“菜还未上齐,老父师岂可中途而辍。请坐,快请坐!”郭彪伸开两臂,执意挽留。

“郭先生,已经吃了儿十盘菜,怎么还‘未上齐’呢?”

“还有一样菜呢。”郭彪眉飞色舞。

“哦?”板桥只得重新坐下去。

“上红烧!”

随着主人一声吩咐,一名小丫环快步端上一只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大盘。

“老父师,请。”主人指着红烧肉块殷勤相劝,“这是老父师最爱吃的,尝尝,合不合口味?请,请!”

板桥不觉又吃一惊:“啊?来此刚刚五天,他们竟连我爱吃红烧狗肉都摸透了!”最喜爱的菜,吃到口里,反倒象嚼白蜡。板桥尝了两口,便放下牙箸,再次站起来告辞。

“老父师执意要走,学生不敢强留。”郭彪俯身施礼,“学生有一点微薄的敬意,还望老父师笑纳。”

两个散发着浓烈油漆味的匣子,呈上来了:一个长条形,一个正方形。长匣内是一幅装裱簇新的“中堂”《山行图》。画的是一位飘拂三绺疏须的老人,一副悠然自得、超然物外的气概,斜骑着一头黑驴,行走在崎岖回绕的山路上。道旁秋兰盛开,翠竹摇曳。画幅的右上方题着一联:“施恩布德,好似前朝圣宰;访竹寻兰,诚如出世神仙。”

板桥看罢,一边点头微笑一边说:“难为画师苦运匠心!”

郭彪听到板桥夸奖,立刻又把方匣打开,呈到县太爷面前。这是一尊白玉雕成的弥勒佛。脑肥脖圆,大腹便便,双目微合,嘴角高挑,满脸堆笑。一副仁爱宽忍、与世无争的神气。仔细看去,佛座两侧还刻着一副对联: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

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己何所不容。

“妙哉,妙哉!”板桥看罢,抚掌大笑。笑过之后,向主人抱拳,郑重地说:“郭先生真可谓煞费苦心,不过‘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况旦,郑燮出山以来,向不收礼……”

“咦,一块石头,半张纸,算不得是礼,老父师务必赏脸。”郭彪焦急地恳求。

“礼轻见真意,老爷就笑纳吧。”胡魁等在一旁帮腔。

“是呀,我表哥?真心送,又不是假客气!”郎骥快人快语。

“好吧,既然郎先生诚意相送,在下却之不恭。我就破一次例,收下这份厚礼。不过……”板桥环顾众绅,补充道,“以后,郑燮相求众位的事,一定少不了,还望郭先生和诸位绅士,象今日一般,慨然相助!”

“那是自然,老爷放心。”众人齐声应允。

“好,我记住诸位的话。多谢盛情款待,告辞了。”

坐在官轿中,白乐天“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诗句,一直萦绕在板桥脑际……

“行好的大爷大娘,可怜可怜快饿死的人!”蓦地,轿外传来乞讨声。板桥掀开轿帘一看,一位老妇匍伏在一座高台阶下,看样子已经无力站起来了。

板桥长吁一声,伸手把脚下的长匣子,递给手扶轿杆的听差尹安:

“叫她去大户人家换几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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