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分多钟是短暂的,但此时的肖恩却觉得漫长无比。他知道他心爱的妻子正坐在梅内特的飞车中往这边赶来,她是那么心急如焚,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因为她知道,这一面见过,他们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抑或是这一面真的是最后一面,从此阴阳两分、天人永隔。肖恩还记得他们最后一次温存的情景,在离开她的那个早晨,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也许,只有等到返航的那一天才能知晓了——如果还能返航的话……
肖恩脑海里波澜起伏,眼睛却死死盯着眼前的计时器,时间终于进入10秒倒计时:10、9、8……
这时,肖恩从悬浮视窗中看到一辆飞车在狄拉克号左侧的警戒线外停了下来,门开了,信子从里面跑出来,一身红色的风衣,一头乌黑的长发,都在凛冽的寒风中不停地飘飞着,她奋力推开地勤人员的阻拦,不顾一切地向狄拉克号冲过来,双手使劲挥舞,嘴里不停地呼喊着什么……
在倒计时最后一秒,肖恩决绝地吐出了两个字:“起飞!”,随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狄拉克号顿时发出可怕的轰鸣,大地像强震般剧烈震动起来,只一眨眼功夫,狄拉克号已经腾空而起,船底喷着蓝色的烈焰,向一碧如洗的蓝天扎去。
信子并没有停下来,她已经跑到刚才飞船停泊的地方,她感到地面炙热,双脚像踏在了火焰山上,头顶也有一股火热的气流直冲下来,烘得她的脸像火烧一般。信子很快穿过了那片要命的区域,继续向着陆场的腹地跑去。她似乎已经成了一辆没有刹车的汽车,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正在这时,一辆常规飞船正在滑出跑道,向信子奔跑的方向快速冲去。
梅内特知道信子已经处于精神失控状态,她已经感知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他大喊一声“快去救他”就以百米短跑的速度冲了过去……
15、
飞船垂直升离着陆场,在半空沿水平轴旋转90度,然后像一枚竖飞的飞碟划破大气层,沿着与黄道面垂直的方向飞去。这种竖飞状态减少了空气阻力,因此狄拉克号在穿越大气层时并没有像常规飞船那些出现剧烈的抖动,人们像坐在上升的电梯中一般,很快就飞到了大气层之外。
洛伦斯基把飞船设置成巡航模式,根据人体的承受能力逐渐把加速度拉到4个G,以这个加速度飞行,大约要飞出0.3光年外才能达到光速,而所需时间若以地球时间计算则长达两个月。
肖恩起初对这4个G的加速度还有些难以承受,他感觉体内所有的血液都被压向他的后背和后脑,然后在后背与后脑之间连成铁板似的一块,又痛又硬,无法排解!好在“抗压子宫”特殊的缩减和转移压力的功能慢慢起了作用,起初的不适和难受逐渐得到了缓解。
肖恩知道夏禹杰和玛丽的身体都是杠杠的,他一点不用为这个担心他们。但在飞出木星轨道半径不久,有着一副西方人身板的夏禹杰却突然发生严重呕吐,搞得他的“抗压子宫”污秽不堪。肖恩不得不下令把加速度降到1个G,让狄拉克号保持跟地球一样的重力状况。肖恩和玛丽把夏禹杰从“抗压子宫”中拉出来,只见他脸色卡白,嘴唇乌青,呼吸困难,轻便宇航服上沾满了污物。
“夏博士,你的身体不是一向很好吗?怎么会成这个样子?”肖恩一边问一边把他扶到生活舱中的床上躺下来。
“就是忍不住想吐,吐了就没事了。”夏禹杰抱歉地望着肖恩说,“你不该下令减速,这样下去是追不上普朗克号的。”
见他这样说,肖恩微微一笑。“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追上他们的,他们跑不了。”肖恩随即转身询问身边的洛伦斯基:“舰长先生,您应该有这个把握吧?”
“这个……”洛伦斯基看了看一脸疲惫的夏禹杰,又看了看肖恩,“关键要看我们的舰员最大能承受多大的加速度。目前我们已经飞行了近60个小时,以平均3个G以上的加速度飞行了8亿多千米。而普朗克号比我们提前20个小时出发,他们已经飞出土星轨道半径之外,离我们的距离已经超过7亿千米。从普朗克号的飞行距离可以推测,他们的平均加速度应该超过4个G,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所以一直在用极限加速度飞行,而事实证明,这样的加速度是我们的舰员所难以承受的。”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不把加速度提上去,我们就永远追不上他们了?”肖恩漫不经心地问。
“是的,数据摆在那里,谁也改变不了。”
夏禹杰听洛伦斯基这样说,急得一骨碌坐起来说,“不行,你们别管我!马上把加速度提上去!哪怕我死了,我们也要追上他们!”
“你可不能死,你还有很重要的任务要完成的。”肖恩拍了拍夏禹杰的肩膀说,“我看这样吧,洛伦斯基舰长,你马上叫随舰医生为夏博士检查一下,给他服用一些抗压药物再说。”
“好的,长官。”洛伦斯基立即转身去找海伦。
随舰医生海伦是一位面部窄小、五官精致的灰发女郎,她提着一个金属医疗箱过来,动作麻利地为夏禹杰检查身体,为他打针服药。
肖恩见玛丽已经把夏禹杰的“抗压子宫”清理干净,就对她说:“去把夏博士身上的污物也清理一下,然后把他扶过来。”
等所有人都重新钻进“抗压子宫”后,肖恩下达了让狄拉克号继续加速的指令。这一次,肖恩让洛伦斯基把提升到极限加速度的时间延长,好让夏禹杰有更长的适应期。同时他还下令在狄拉克号超过光速以前,所有人都必须龟缩在“抗压子宫”内,一切交给生命维持系统来解决,包括吃喝拉撒,以便让身体处于类似于冬眠的低消耗状态,这样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那个要命的加速度给身体带来的不适。
16、
当那艘飞船轰鸣着向信子冲过来的时候,梅内特一把抱起她往飞船行进的垂直方向滚了出去,飞船的胶轮擦着他们的衣裤呼啸而去。
梅内特把几近昏迷的信子拦腰抱起,这时,几个地勤跑过来,帮着一同把信子抱上了梅内特的飞车。
在飞车上,信子一直说着胡话,嘴里不停地叫着肖恩的名字。
梅内特知道信子内心难受,但他对此毫无办法。梅内特又何尝不难受呢?想到这个平时把自己视为兄弟的铁哥们,竟然在最后时刻才告诉他这次行动的消息,还无论怎样请求都不让参加,这算哪门子哥们啊?
正当梅内特对肖恩怨气冲冲的时候,前面的视频突然跳出了一个小人,原来是肖恩,看样子是他事先录制的一段视频,他冲着梅内特莫名一笑说:“梅内特,我的好哥们,我知道你现在正在生我的气。你不要怪哥们,我是不得已才没事先告诉你,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知道了不让你去还真不行。地球上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你,过不了多久,也许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那个时候就是你显身手的时候。记住,联盟需要你,你绝对不可以意气用事!我们这次远行吉凶难测,人类能否得救在此一举,你祈求你的真主保佑你的哥们我吧。对了,信子现在跟你在一起吧?我知道这次分离对她的打击很大,她既是你的嫂子又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照顾她,帮助她从失落的情绪中走出来。我最后有个请求,希望你一定记住,如果我过了三年还没回来,信子你就别再叫她嫂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了,不说了,再见!”
“我呸!有你这样的哥们儿吗?居然把老婆都送人了!”梅内特气愤的一声“呸”把信子吓得浑身抖了一下,那个小人也被吓得钻进了屏幕里。
一个小时后,飞车在信子家楼顶的停车坪上降落。
梅内特把信子扶下车,然后再护送她从楼顶的电梯回到她的家。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把信子惊呆了,只见客厅和卧室的地上到处都是胡摔乱甩的物品,那个客厅角落的“全息信息窝”也被某种野蛮的力量撕了个稀烂。见此情景,梅内特赶紧把信子挡在身后。“先别动,让我先进去查看。”
梅内特举着量子手枪,猫着腰从客厅到卧室再到厨房厕所搜了一圈,结果没有发现别的异常情况。“已经跑了,你可以进来了。”
信子走进房间,看到这个两年前才与肖恩一起精心铺就的蜗居被弄得不成样子,不禁悲从中来:肖恩前脚才走啊,谁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欺侮到我的头上来了呢?想到正在远离而去的肖恩,想到不知何年何月他们才会再次在这个蜗居相聚,信子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只好任它汩汩流淌了。
梅内特对现场的情况稍加分析后,很自然就联想到鹞羽人和“伟大统帅”,显然他们是针对肖恩来的,是对肖恩对“伟大统帅”穷追不舍的一次报复行动,也许是先给他一个警告,如果他不停止对“伟大统帅”的追踪,信子可能就会成为他们的报复对象。这样看来,信子是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必须把她带到一个比较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才行。
“信子,别难过了,我相信我的头儿,他是个特有智慧的人,他会很快回来的。我们现在必须面对眼前的处境,从现在的情况看,显然有人想对你不利,你面临着不小的危险,他们究竟要把你怎样我不能保证。因此你必须离开这里,跟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着肖恩回来!”信子执拗地说。
见信子使性子,梅内特急了。“不行,你绝对不能待在这里!既然肖恩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必须对你的安全负责。”梅内特说着就要拉着信子往外走。
信子使劲挣脱他的手,大声说:“我不要你管,我只要在自己的家,我要等肖恩回来!”
见信子如此倔强,梅内特真拿他没辙了,他急得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踱了好多圈,才停下来说:“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他们是鹞羽人,是那些杀人眼睛都不眨巴一下的鹞羽人。你就在这里等好了,等他们来强暴你!来杀死你!你想等肖恩回来跑到你的坟墓前呼天抢地地哭吗?你真的想以那样的方式等他回来?”
信子终于被梅内特描绘的恐怖场面吓住了,她只好乖乖的跟在梅内特的后面爬上了楼顶的飞车。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先跟我到迪拜吧,我叔叔在迪拜郊外有一处房子,那里很隐蔽。”
“不,那里不是也有鹞羽人吗?我害怕。”
“那可就让我为难了。要不这样,我把你送回北海道去,你的母亲不是在那里的乡村居住吗?那里应该很安全。”
“不,我不想见她,她到现在都没有承认肖恩是她的女婿。”
“那可咋办呐?”梅内特急得直抓后脑勺。
看梅内特急,信子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作弄男人后才特有的快感。她有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懒懒地说:“你送我到爷爷家吧,那里应该很安全。”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我就住爷爷家,就这么定了。”
梅内特还想坚持,前面的视频电话突然叫起来。原来是在亚历山大港办案的探员打来的,他告诉梅内特,侯赛尼在那里现身了,他们正在布置抓捕行动。
梅内特听了非常兴奋,大声命令说:“一定要周密,一定要抓获他!如果失误,唯你是问!”下完命令,他回头对信子说,“看来只好依照你的意思办了,我要去忙一阵了,我这就送你到爷爷家。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千万别乱跑,更不要回家。”
不到三分钟,梅内特就把信子送到爷爷家。
临别时,梅内特再次特别嘱咐信子:“你就在爷爷家好生待着,有事记住呼我!”
“好的,梅内特先生,你也要保重,我等你回来保护我呢!”信子挥手向梅内特告别。
爷爷听说信子要在他那里常住,显得很高兴。他乐呵呵地把信子领进屋,把楼上的一个朝南的房间打扫出来让信子住。“孩子,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就安心的住在这里吧。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也不用去上班了,我想院方也会理解的。”
“好的,爷爷。我很喜欢这里,房子后面那片竹林好美,前面的小河也很漂亮,我很快就会习惯的。如果肖恩愿意,我也可以叫他搬到这里来住。”
“哈哈,我的乖孙媳,你有这样的想法爷爷真高兴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挨着老人们住了。对了,肖恩的妈妈呢?要不也把她接到这里来,我们祖孙三代闹闹热热的也有个照应啊。”
听爷爷问起肖恩的母亲,信子兴奋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来。“这个……爷爷,我和肖恩来的时候就要告诉你的,不是还没来得及说我们就走了吗?妈妈她……她遭到鹞羽人袭击,已经变成植物人了。”
“她现在在那里?”
“在军医大附属医院,医生说她是‘灵魂出窍’。”
“哦。原来是这样……”爷爷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国际联盟总部。帕格纳坐在办公室的视频前,目送着狄拉克号垂直升空,以一种轻盈的姿态飞出大气层,最后变成一个小灰点消失在天际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