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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子

元至正二十六年,吴王朱元璋的大军包围了其最后一个劲敌张士诚的都城平江。

那朱元璋对攻下平江倒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因为当下平江已是一座孤城,在外无救兵、内乏粮草的情况下,拿下这座城池只是早晚之事。但眼下,有一事却令朱元璋睡不安寝。

自从派出廖永忠前往滁州迎驾小明王后,朱元璋一直在担心和不安,想着徐达、李善长等一班幕僚和将领执意要拥戴自己取小明王而代之,自己是既想就此登上大宝,又怕落下莽操之辈篡位的骂名。“就看这廖永忠能否将事办得妥当。但愿他能领悟寡人之意。”朱元璋想着这廖永忠也是极力主张废掉小明王的,于是就故意派他前往迎驾,朱元璋隐约地感到那廖永忠会弄出事端。

“殿下,眼下已是三鼓时分,该歇息了。”值守的太监郭毅成见朱元璋不停地打着哈欠,于是在一旁小声地提醒道。

“寡人是有些倦了。”朱元璋放下正在看的军报站起身来,走向了置于后室的卧榻,临睡下时,还对郭毅成吩咐了一声,“若有皇上消息,你定要即刻告知。”

那朱元璋睡下不久,忽闻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未等朱元璋翻身坐起,几个人就径直地闯进门来,他定睛细看,原来是小明王和廖永忠,后面还跟着一个老僧。

朱元璋见是皇上驾到,赶紧翻身下床跪拜道:“臣朱元璋不知皇上驾到,失礼之至,臣罪该万死!”

“逆贼朱元璋,朕素来待你不薄,缘何你要害我性命?”那小明王声色俱厉,眼里通红得要喷出火来。

“陛下圣明,小臣纵有包天之胆,也不敢做那悖逆不忠之事!不知皇上此话何来?”此时的朱元璋虽是股栗不止,却也不甘就擒,乃在地上申辩道。

“哼!廖永忠将军已然告知于朕,难不成他会诬告于你?”小明王言之凿凿,随即呼唤一声,“廖将军,还不快快将逆贼拿下!”

正在此时,那后面的老僧闪至跪着的朱元璋前面,合掌对着小明王喃喃地念叨:“万事到头总是空,善恶亏盈殊不同,寰宇只见川难改,天命有始必有终。陛下不知天命所归,必遭杀身之祸,可惜,可痛,阿弥陀佛。”

“哈哈哈,朕膺天命,除却了这逆贼,何人还敢谋朕?”小明王不觉仰天长笑。

“吾廖永忠就敢谋你这昏君!”一旁侍立着的廖永忠趁小明王大笑不备之际,抽出佩剑,大喊一声,朝着小明王的脖颈就是一剑,顿时鲜血飞溅。

“啊呀!”朱元璋大叫一声,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殿下,您可是醒过来了。”郭毅成见朱元璋醒来,连忙过来禀道,“殿下,廖将军使人报来凶信,皇上驾崩了。”

“你竟敢如此胡说!”朱元璋回想到刚才的梦境,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但一时又无法确认。

“老奴可不敢。皇上乘坐的御舸行至瓜州渡时,遇风浪不幸翻沉,皇上和上面的人全部罹难。廖将军派来的报信之人此时就在宫外,殿下是不是要唤他进来?”郭毅成说此话时完全没有伤戚之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廖永忠真是该死!”朱元璋的这一声怒骂,似乎就是骂给郭毅成听的。

这一日,应天府钟山南麓的蒋山寺来了一行人。为首的四十岁左右,下巴奇长,额骨暴凸,长相异于常人,一副商贾打扮。那随行人等,除了几个年长者穿着有些似商似仕外,另外的四五人则完全是家丁的装束。

“伯温啊,你说的这寺中的方丈能辨善恶,能卜凶吉,能预知将来之事,寡人思度,只怕有些言过其实。”说话者就是朱元璋。时下江南已定,徐达和常遇春统领的三十万大军也剑指大都,山东等地已俱入囊中,手下的一班将领和幕僚纷纷劝进。而朱元璋虽是想着能早日上座立朝,但国号为何,年号为甚,却是令他颇费踌躇。昨日问计于刘伯温,故有了今日之行。

“殿下所说甚是,臣只不过是人云亦云。若是那方丈真能预知未来之事,待会见到时,只怕是会直呼出殿下名讳。”刘伯温见朱元璋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举荐,也随之打起了哈哈。

“哈哈哈。”朱元璋也被刘伯温的说辞给逗笑了。

不觉之间,一干人已行至寺院大门,但见寺院内外古木森森,于幽静处听得到从大雄宝殿内传来的僧众诵经声。一年轻小僧见到众人,连忙上前合掌道:“各位施主,师祖已传话下来,让小僧请各位到后堂用茶。”

朱元璋听罢此话,不觉惊诧道:“我等方到院门,并不曾见到你家师祖,缘何就早早传话叫我等至那后堂?”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忖:莫不是这寺里方丈真如刘伯温所言?

“这个小僧实在不知。师祖只是吩咐说今晨有贵客前来,令小僧在寺院门前恭候。”那小僧说着转身,引着众人沿小径来到大雄宝殿后的一处厢房。

至厢房门口,朱元璋对着众人扫视了一眼,然后带着刘伯温随小僧径直走了进去,余下人等都侍立于门外等候。

房内一位老僧身披穿花纳锦,刺绣销金的袈裟,见小僧领着朱元璋和刘伯温进得门来,赶紧从座上起来,对着二人合掌道:“老衲奉见二位施主,阿弥陀佛。”

朱元璋和刘伯温见老僧施礼,也连忙躬身合掌还礼道:“弟子诚心拜揖寺主。”

就在躬身合掌的一刹那,朱元璋感觉那老方丈有些眼熟,回想起早年自己出家为僧时,曾托钵游走多地数年,其间也到过许多寺院,心想:想必这老和尚是从别家寺院到得此地的。

那老僧和朱元璋及刘伯温一番客套,几次谦让,方按序坐了下来。小僧随即用托盘端来几个茶盅给各位分别奉上。

“施主请用茶。”老僧见朱元璋还端坐不动,于是恭敬地请道。

朱元璋和刘伯温见请,于是端起茶盅,那刘伯温揭开盅盖,顿时觉得淡香沁肺,抿一口,犹蜜如丝,不觉夸道:“此茶色欺翡翠,香胜桂花,其味更是甘清饴爽。”说罢放下茶盅,拱手向老僧问道,“敢问老寺主,此茶产自何地?”

“哈哈哈,此茶就种于寺院后面的山麓坡地,僧众只管除却杂枝庶草,不施肥水,茶树长生全凭山中雨雾。每年谷雨前后三日采摘,仅摘那一芽二叶留之,摘下一日内即杀青、揉捻、烘焙制好,于时辰上最是要紧。若是错过或多出几个时辰,其味大变。”

“弟子受教了。想不到如此方能得此好茶!”听得老僧所讲,刘伯温不由感叹。

“诸事讲究的就是个天时、地利、人和。老衲不怕二位施主笑话,同是采摘那一芽二叶,若是非本寺僧人采得,制出之茶,其味就异,还真似那逾淮之橘。故四方信众欲派妇姑帮本寺采收均被老衲婉拒。”

“弟子此次前来宝寺,就是想问得一个前程。”朱元璋见刘伯温和那老僧只顾得谈茶论水,心下已是不悦,此时见老僧停下话来,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不知施主是问商事还是官事?”那老僧见朱元璋发话,将他一瞄,若重若轻地说出此话。

“在商言商,弟子当然问的是今后的财运之事。”朱元璋想着,若这老僧说自己的商事如何如何,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预知将来的本事,也就用不着在此折腾了。

“哈哈哈,施主休要欺瞒老衲了。”那老僧听得朱元璋此话,顿时发出爽笑,将头摇着说道,“施主天庭充炯,举止超迈,岂是一个数银弄货的商贾?老衲阅人无数,自负不会看错。”

那朱元璋见被老僧识破身份,一时大窘,慌忙站起身来向老僧拱手道:“非是弟子有心相欺,实实是到此还须照顾得周全。若有不敬之处,还恳望老寺主恕罪。”

“施主何罪之有?我佛慈悲,老衲也不过一时取笑。不过,”那老僧话锋一转,略一停顿,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老衲有几句相送,只能施主看之,不知施主愿否一视?”

“老寺主赐宏教与弟子,弟子敢不感恩戴德?”那朱元璋随即恭敬地接过纸笺,缓缓展开,只见上书四句——

万事到头总是空,善恶亏盈殊不同。

寰宇只见川难改,天命有始必有终。

朱元璋将这几句看罢,已是惊出一身冷汗。他猛然记起那日梦中的情景:原来眼前的这位老方丈就是那梦中的老僧,难怪方才感觉眼熟。想着自己所做的猥琐之事被其尽知无遗,一时惶恐无措,赶紧拱手向老僧说道:“老寺主果然佛力通广,弟子恭拜无量寿佛!”

“老衲岂敢妄尊?吴王今日尊临鄙寺,实为本刹增色不少。”那老僧说着上得前来,将朱元璋缓缓扶起。

一旁的刘伯温闻得老僧叫出“吴王”二字,已是呆若木鸡,痴坐在一旁作声不得。

“老衲早知殿下今日前来问那兴废之事,只是天机不可尽泄。殿下所问,老衲只会点到为止,还望吴王殿下涵谅。”已回到座中的老僧单刀直出,其声朗朗。

“小王所为,寺主悉知。今僚属屡屡逼小王上位,但小王起至寒微,蒙上天眷顾方有现今这一席之地。若登大宝,还恐人怒天怨,将本王视之为篡逆恶贼,小王忌惮获此恶名,惧遭天谴,恳望老寺主能指点迷津。”朱元璋说此话时,倒确是情真意切。

“人之善恶,原本就是与生俱来之念。有时恶一人而善众,又时有善一人而恶他人。善恶之念,人皆有之,有时转恶为善,有时又转善为恶,因有善恶盈亏,方显得苦海难渡。殿下若能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念,虽小恶亦为大善,虽小暗却是大明。殿下若拘俗守常,怕负恶名,只怕那恶名就至。阿弥陀佛。”

“寺主金言,令小王茅塞顿开。”朱元璋见老僧话语中并无反对自己登上皇位之意,想着这就是天意使然,不由得一扫方才的暗室亏心之想而心情大好,“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存有阴暗之地。小王若登大位,想称国号为大明,乃取‘虽小暗却是大明’之意。日后小王治世,难免瑕疵,但愿小暗大明,瑕不掩瑜。不知老寺主以为妥否?”朱元璋闪念之间就从老僧的话语中勾元提要,抠出了精华,自己都觉得得意。

“殿下将为皇上,君无戏言,老衲怎敢妄评?阿弥陀佛。”老僧话语中透出谦恭。

“若是坐下江山,小王还望寺主明告这江山能坐得许久?”朱元璋可不想如小明王般是个短尾猴。

“人想长生不老,君思江山万代。殿下所问,若是有缘,日后自会知之,殿下再有所问,老衲已不能答。阿弥陀佛。”那老僧说到此地,也就闭眼合掌,在嘴里喃喃地念起了经文。

朱元璋见老僧将话说绝,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于是使了一个眼色,和刘伯温一起辞别了老僧,带着一行人离开了寺院。

刚走出二里之地,就见那小僧急急地从后面赶来,他来到朱元璋面前,从怀里搜出一封书信,双手捧着递给朱元璋说道:“师祖让小僧带与吴王殿下书信。师祖叮嘱,此书信有缘时方能读阅,只有吴王可看,其中之事,万勿告知他人。”说罢,那小僧即合掌转身而去。

“看来这是天机。”接过书信的朱元璋想着此时人多,于是将书信揣入怀中,与刘伯温等人急急地赶回应天城内的王宫。

入得书房,朱元璋立时屏退旁人,于书案上坐定,然后拿出书信,将信从信封中抽出展看,不料竟是一张白纸,上面更无一字。

“看来本王还是无缘。”看到如此书信,朱元璋一时也是无可奈何,叹一声气,只得将书信藏进金匣,置放于书卷架上。

那朱元璋自打拜谒蒋山寺后,就开始忙于登基之事。那手下的一班幕僚官员,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数月之间,就将诸事操办齐备,择吉日,朱元璋登上大宝,接受百官拜贺,大封文武群臣,立国号大明,建元洪武,改应天府为南京,只叫那上下欢喜。

大典礼毕,朱元璋不由得感到有些困顿,于是早早地在太监郭毅成等的簇拥下,回到了御书房中小歇。进得房中,他已是倦意上来,于是也不管一二,竟伏于御案上打起盹来。

正在小寐之间,那天上突然乌云密布,阴黑似夜,接着,电光闪过,响起几声炸雷,随之暴雨倾盆而下。

“此时方是正月,缘何响起如此霹雳雷声?”被惊醒的朱元璋不觉大感诧异,“司天监报近几日风云祥和,竟然在朕的登基之日落下如此暴雨?真是该斩!”正在恨恨之间,突闻到那书卷架上传来啧啧响声,朱元璋循声细看,原来是那放有书信的金匣发出。朱元璋取过金匣,犹感到匣中有物蹦跳不止,朱元璋即将金匣搬至御案上打开。

“啊呀!”此时的朱元璋不觉大惊,只见那原是白纸的书信上赫然写着二十八字——

爷孙十几坐朝堂,不出三百是吉祥。

日月落罢清风起,哪有江山万年长?

朱元璋连看三遍,已是烂熟于心。想着这大明江山不过三百年,心下不觉有些恍然。这时一声炸雷又起,震得朱元璋浑身一哆嗦,再看那纸笺,哪还有一个字来?

天机就是天机,连痕迹都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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