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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雕魂师

大约在去年,互联网上一家玉雕店火了起来。店主在自己的网站上开了一个图片上传区,可以让访客随意上传玉器照片,凭图片免费鉴定真伪。

中医把脉要望闻问切,玉器鉴定也得看摸听敲,仅凭几张图就断言真伪几乎不可能,可这家店主仿佛有十成把握,一旦断言,绝无虚假。有人拿着店主的回复去专业玉器鉴定所鉴定,结果不差分毫。渐渐地网站论坛里就出现一张帖子,说店主其实就是业内某著名玉雕师,从看东西的习惯到雕工所属的南派北派,洋洋洒洒几千字,巨细无遗,证据确凿。

翻了一页后,有人跟帖留言:“百度一下就知道,这位老先生早在十年前就驾鹤归西了!”

楼主脸面尽失,道:“或许是老先生高徒?”

留言者给出百度百科网址:“高徒也死了。”纷纷扰扰间,没人注意夹杂在其间的一张嘲讽的回帖。ID是新注册的,头像是系统自带的灰色头像,一共只有一次发言:“一个玉雕师也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听朋友说这里有高手,我还以为是发现了一名雕魂师。”

阳光落进小屋时,已是上午十点。店面很小,藏在小巷子里,左边是卖减肥药的,右边是废品回收站。正是周末,一位高中生叼着根油条从里屋出来,随手抓抓一头乱发,打开电脑,开始浏览一个玉雕网店。

房间内光线晦暗,只有高中生身边的天窗里漏进几缕斜光。瘸了腿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台很老的台式机,左边是叠关于玉雕的旧书、几把雕刻刀和散乱放着的石料,右边放着本黄冈英语宝典。

他关掉争论帖,输入管理员密码,直接进入传图区,愤愤然:“舅舅,回来必须付我网站维护费啊!”

鼠标垫旁边用透明胶贴着一段卫生纸,纸上用圆珠笔写着几行字:

玉斋坊ID:齐老师雕工天下第一

密码:1234567

小宣宣,舅舅去去就回,记得帮我回鉴定帖。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误买赝品在所难免。有人连买几次后就练出了眼力,有人洗手不干,但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每天锲而不舍晒假货的奇葩收藏家真的不常见。比方说这个叫“周默123”的惯常晒假货ID,每次晒单都态度诚恳,充满期待。这次传上来的图旁依旧配着文字:“想请老师掌掌眼。这料白里透黄,润泽光滑,正常鹅卵石大小,是上等糖白玉籽料?”

高中生深吸一口气,淡定敲字:“自然界常见的石头有3000余种,这种就叫鹅卵石。”

这ID还传了数张图上来,其中一张配字说是清代大禹治水玉山雕,然而该玉雕现存故宫博物院。

世界上总有那么些有钱人花重金买古玉,从没一次买到真的。少年一直觉得这人脑袋被门夹了。敲字敲到一半,瞟到后面一张图,他忽然顿住。

“他察觉到了?”

“察觉到了,回帖回到一半就停了,消失了三个多小时。想必还在判断。”周默点点头。看年龄他不超过三十岁,穿着黑西服,打着窄瘦的条纹领带,此刻正仰靠在自家别墅客厅的沙发上,目光透过落地玻璃窗落在不远处的花园里。他手边茶几上的笔记本屏幕亮着微光,停留在一家名为“玉斋坊”的小网站上。

“总管,你怎么能确定他不是出门了呢?而且他也可能会随便跳过这张图,不给评论呀。”问话的女孩有一双琥珀色大眼睛,中国红描金旗袍上围着白狐披肩。柔和的长卷发垂落下来,让她像一只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红毛小狐狸。

“不会,老板虽然对我这几个月上传的近百张假货照片态度恶劣,但都一一回复了,没必要停在这一张上。”

“大禹治水玉山雕。”她跳起来,低头盯着电脑屏幕,“最近上传的图片口味有点重啊,调戏那小子上瘾了?”

“一天不调戏就像少了点什么。”周默点头,“真正的玉雕师不多了,何况雕魂师。我们很快就知道他有没有雕魂的潜质,嫣红。”

被称作嫣红的女孩猛地捂嘴:“判断……难道您要把这件贵重的神器带给他看?!不属于十大家族的人都是贱民,家主不会同意贱民的手碰那么神圣的物品!就算再有才华……总管!”

“见家主的时间到了。”周默忽然站起来,从女孩手中接过礼帽,向门外走去。就在男人起身的瞬间,那张图片下面出现了回复,只有两个字。

齐老师雕工天下第一:真品。

这个难得的周末,天色早已暗下来,男生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电脑屏幕。除了之前的一条回复,他的手指再没有接触键盘。脚早已从桌面上放下来,换了一个正式稳重的坐姿,背挺得笔直,仿佛面对的不是屏幕,而是讲课的老师。

屏幕定格在自己的网站上,只有三张图。

这是一个古玉对弈雕件,雕的是两个正在下棋的棋者。玉质是黑白巧色和田玉籽料,三寸长,半白半黑。棋手一位白冠白袍,一位黑冠黑袍,正襟分在棋盘两边。而连接弈者的杂色部分,正好被巧妙地雕刻成了黑白棋盘。大到神态举止,小至棋盘纹路,就连衣服的褶皱、纹理都雕刻得精细入微。

猛然一看惟妙惟肖,细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两个棋手都没有脸!

和精妙的细节相比,两位棋手一黑一白的脸上,五官全无,显得惨淡诡异。仿佛工匠最初费尽心血,到了最后一步,却不知为何放弃了。男生看着玉雕空白的脸,手掌逐渐收拢,握成拳头。直到敲门声响起,才如梦初醒。他磨磨蹭蹭打开门,探出头:“废品收购站在右边,卖减肥药的在左边,您要去哪一家?”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来人年纪不到三十,衣着普通,戴着眼镜,撑着一柄伞,站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听说玉斋坊的实体店在这里?”

周默看到开门的人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鉴定出七星棋仙对弈玉雕的,竟然是个学生。看年纪大约还在上高中,乱糟糟的头发,趿着人字拖,瘦得像豆芽。他的视线移到学生的手上,忽然定住——手指修长有力,骨节突出,玉雕师的手。

他忍不住问:“你就是‘齐老师雕工天下第一’?”

“那是我舅舅,旅游去了。”少年似乎十分嫌弃这个ID,“我叫齐宣。”

“我是周默,论坛ID‘周默123’。”

齐宣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后悔了:“我故意把店的门牌号写到隔壁一条街上,你怎么找过来的?!”

看着不情愿地把自己带进店的少年,周默觉得,如果不是下雨,自己根本进不了这扇门。门内只有两间房,外间的办公桌上摆着玉雕的工具、材料和一台老电脑,里间门锁着,应该是他睡觉的地方。他估了估桌上的石料,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偶尔有玉,也不是上等货色。周默四下打量:“听说你们也对外接一些雕刻的活儿,客户把东西快递过来,雕好之后再快递回去?我这里有件好货,就是雕到一半差点儿火候,想请你们店补完。”

“跟你说我舅舅旅游去了。”

“鉴定出七星棋仙对弈玉雕是真品的人是你,对吗?那我找的就是你。”周默打量着防备的少年,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檀香木的盒子,放在桌面上,不由分说推过去,“早上电脑里发给你看的棋仙对弈真品。”

话声刚落,齐宣猛地起身,抓住木盒,像猛然苏醒的野兽,扑向他的猎物。

“啪”的一声,少年消瘦的手臂被按住!

按住他手的是位穿红色旗袍的妙龄少女,有一头蓬松漂亮的长卷发和一双近乎琥珀色的大眼睛。那双看似纤细的手,通过一种巧妙的方式,把少年的手臂压在桌面上,动弹不得。刚才开门时只有周默,齐宣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周默站起来,看着手被牢牢按在桌面上的齐宣,居高临下:“先告诉我,小朋友。你为什么认为这是真品?”

出乎他意料,少年没有回答。他抬起头,和周默四目相对:“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从哪里拿到这个雕件的?”很难想象,这个面黄肌瘦的少年眼睛里会放出如此炙热的光。坚定而沉稳,瞳仁里仿佛倒映着一片星空。

齐宣终于艰难开口:“真品的白色下棋仙人脸上有一道磕痕,我认识。”

“你怎么认识?”周默心里有点打鼓,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

“那是我磕的。”

女孩松手时,齐宣迅速抓起檀香木盒子。盒盖翻开,明黄色缎子内衬,馥郁的檀木香气弥散开来。放在盒内的,不是玉器,而是一张烫金请柬。他下意识拿起请柬,发现上面只有两行正文。

恭喜齐先生获得雕魂师挑战资格。

参赛信息和您的个人信息都已存入ID卡中,届时恭候。

第七届雕魂师选拔赛组委会

烫金请柬中,夹着一张类似公交卡一样的东西,卡的左上角印着一朵金雀花,像是某个家族的族徽。

“雕魂师比赛是什么?”

“让你能够真正摸到棋仙玉雕的比赛。”

齐宣还想问,对面的男人已经站起来,绅士一样微微欠身,优雅离开。穿红旗袍的女孩帮他撑起一把骨伞,一同消失在门外的雨帘里。女孩身材纤细,红色身影在雨幕中轻轻跳跃,像一只好不容易出来放风的小狐狸。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齐宣大脑反射弧终于开始缓慢运作——刚才压住自己手的女孩,好像有点眼熟。他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学生会会长“冰山美人”夏嫣红吗!

和成绩稳居倒数三名的齐宣不同,夏嫣红是全校公认的“高岭之花”。父亲开公司,家里两辆私家车一辆是奥迪一辆是林肯,上下学有专职司机接送。她本人是学生会会长,品学兼优,身材高挑,看人从来都居高临下或用眼角斜瞟,并且就在齐宣隔壁班。问题是,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夏大小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舅舅乱糟糟的破店里,并且屈尊为一位陌生男人撑伞?他已经想象出周一在学校走廊上碰见夏嫣红时,“高岭之花”眼角里飘出一个词:废柴的狗窝。

齐宣并不是自愿守店,确实是家中无人。齐家一直做玉雕,据说祖上曾开过很大的玉器店,后来几乎断绝。小时候住单位平房,家里还有一些残留下来的玉雕设备,下岗后父亲就在后院设了一个能切割玉石的铡砣,把工具修修补补,重操旧业。那时的玉价没有炒到现在这么高,失传的旧手艺都还在,齐宣也见过不少好货。

他还记得父亲临窗坐着,松木桌上左边摆着打孔针、枣核针、钉砣这类雕刻工具,每种都分大中小号,铮亮、整齐地一字排开。工具旁边是墨汁和毛笔,下面垫着宣纸。工作时父亲总爱穿灰色中山装,把纽扣扣到最上一颗,背挺得像一株苍直的松树。

雕玉之前,玉雕师要用毛笔在玉石上勾勒出大致形态,所以那个年代玉雕高手都有漂亮的书画功底,毛笔要用得炉火纯青。齐宣很小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被父亲拎小鸡一样从床上拎起来,扔到堂屋饭桌上抄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阴刻、浮雕、活环,玉雕的技艺有数十种,而父亲却说,好的玉雕师只用学会一种。字画端正,雕的玉器风骨自现;心静若空,雕的玉器端秀大气。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真正的玉雕师一生学的不是雕玉,而是如何雕琢自己的魂魄。

小学二年级时,舅舅带回了这件和田玉棋仙玉雕。

那时父亲买玉料被朋友坑了,背了债,家里急缺钱。债主带着砍刀上门,拿油漆把整个楼道都刷上血红的“还钱”二字。母亲每晚睡觉都要在枕头底下压一把菜刀。她开始每天酗酒,喝了酒就到父亲工作间摔碗,骂他净做这种养不起家的清高活。

那时他玩世不恭的舅舅还在上海念大学,寒假回姐姐家,带了两个人。以前,有些掌握古老技艺的行业,为了保留壮大,会有行业内部通婚的习惯,因此舅舅也学玉雕。他带回来的两个人,穿长袍的玉雕师傅,似乎是海派大师级人物,另一位不知道名字,只听说姓夏。对方以一种极其敬畏的口吻报上了齐宣爷爷在世时的名字,同时提及的还有另一个词——“雕魂师世家”。

大师带来一件没有脸的和田玉棋仙雕件,据说只要父亲把这个雕件上黑棋仙和白棋仙的脸雕刻出来,家里的债务就能还上。父亲只站在堂屋门口甩出一句话:“齐家的人不为他人延寿!”

母亲把酒瓶砸在自家大门口,怒骂自家男人养家无能,白白送上门的机会都不要。最后父亲终于从堂屋出来,把哭得几乎昏阙过去的母亲从围观人群中扶回去。他没有生气,只是摸了摸跟在身后儿子的头顶。

齐宣至今仍然记得一向严厉的父亲看他时的眼神,就像坦然接受死亡的囚犯,在留恋一株还没长大的细幼植物。

父亲接下了这份工作。他开始日日夜夜待在书房,用手掌抚摸那件玉雕,就像抚摸初生的婴儿。而他工作时,舅舅就跪在书房外的台阶上,从天黑跪到天明。

齐宣问父亲,为什么不让舅舅帮忙打磨、雕刻呢?父亲把玉雕放在他手心上,让他感受玉石温润冰凉的质感,声音里带着惆怅的骄傲:“这件玉石比所有的玉都坚硬,不是每个人都雕得动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能雕刻它。”

和田玉雕件花了整整一个季度才打磨、雕刻完。整个夏天过去了,在秋光明媚的早上,齐宣看到了它的完整形态。两位对弈的棋仙脸都雕刻上去了。

一张是父亲的脸,一张是陌生男子的脸。

父亲的脸出现在白棋仙脸上,说不出的诡异。小齐宣惊惧中没拿稳,雕件落在工作台又弹到地面上,磕出一道浅痕。他至今不能忘记父亲见到磕痕后震惊的眼神。这种眼神非常复杂,既悲伤,又骄傲。他对随后赶来的舅舅说:“从今天起,如果再看见我儿子碰玉器,就打断他的手!”

“齐宣……真的有可能是玉雕大师齐意平的儿子?”

“我不确定。上一代的雕魂师也姓齐,不过住在苏州,也许只是巧合。明天就是选拔赛,到时候就知道了。”周默望着玻璃窗外铺满落叶的花园,陷入沉思,“上次雕魂,也是在一个秋天。”

“他就在我隔壁班,全年级都在传他期末通知书上的班主任批语——成绩稳定,动手能力强。”夏嫣红嘟起嘴,深黑色瞳仁垂下来,“怎么可能是他?”

“批语有问题?”

“他高中一直是全班倒数第一名,还经常被隔壁学校的混混儿打。”

第七届雕魂师选拔赛由一个姓夏的家族独家赞助。收到参赛邀请函的有玉雕界锐气正旺的新晋人物,也有平时难得一见的元老、大腕,分派别门系聚在一起寒暄。有人擅人物、佛像,有人擅花鸟,个个都身怀绝技。

“连炉瓶宗师二孙和南玉一怪胡唯一都到了,这次结果很值得期待哦。”夏嫣红依然穿着那身红旗袍,站在大屏幕后把乐事薯片咬得咔嚓响,眯起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监控设备,像一只警惕的小狐狸。赛场设在一家私人会馆的宴会厅,一共一百零八个席位。离大赛开始只剩五分钟了,赛场却还有一个空位。

齐宣没有来?“竟然还敢摆架子!要不打电话问问……”她犹豫着拿出一只贴着粉钻的公主款手机翻电话号码,猛然想起什么,顿时嘴角抽搐。

突然,会场的大屏幕爆出提示音:嘀——参赛选手“齐老师雕工天下第一”进入会场。所有参赛选手到齐,大赛五分钟后正式开始。

夏嫣红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几位正聊得尽兴的玉雕师猛地向门口转头。一位穿西装的男人无聊地上下抛着一粒红枣,问:“齐老师雕工天下第一——就是开网站鉴定玉器真伪的那个?传说是玉雕大师齐老前辈的弟子?”

“已经辟谣了。你不是‘南玉一怪’吗,连这个都不知道?大师家族是内部传承,听说后来由于环境所迫没能延续下来……”回话的人略微讥讽。

“从不抛头露面,断言却绝无误差,好奇得让人心痒啊!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西装男不生气,逆光向大厅门口张望,忽然变色,“不可能!怎么可能是个学生!”

大厅门口有个类似刷卡机一样的东西,齐宣刚把夹在邀请函里的“公交卡”放上去,大屏幕就“嘀”地播报信息了。卡里误把舅舅的网站ID当他的个人信息录入了。这个ID一出,全场人目光刷刷就向这个方向盯来。齐宣抓抓一头乱发,心想原来从不正经的舅舅,竟然挺有名。

他不是故意迟到。头天早上没睡醒,走路时径直从两帮打群架的混混儿中穿过去,正好遇到教导处老师一锅端。齐宣站在学生会办公室里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冰山”会长大人夏嫣红率学生会干部走过来,长卷发高挑身材,浓密睫毛一眯,声音轻得像十二月的冰:“哦,那周末集体打扫学校男厕好了。”

下处分时夏嫣红扫了一眼那群被抓的倒霉鬼,隐约觉得周日要参赛的齐宣好像也混在里面。夏会长太忙,转身就把这件事情忘了。所以齐宣其实是六点起来打扫完了整栋教学楼的男厕所后飞奔而来的。

“差点就糟糕了。”夏嫣红拿出最后一片薯片,咔嚓咬下去。她随即惊得跳起来!

有人在她背后笑:“这迟到的少年,有点面熟。”

“家主,您怎么来了!”夏嫣红大惊失色。男人只是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他戴着半张银色面具,露出的半边脸的线条像被刀刻出来一样凌厉。男人就像一棵西伯利亚的老桦树,坚毅、冷静,散发着低气压的寒气。他沉默低调,但是只要站在他身边,你就能明白他可以徒手杀死一匹非洲野狼,并且动作干净利落,不超过一分钟。

刚才黑暗的监控室里还只是夏嫣红一人,男人仿佛来自墙角的阴影。他轻松地走到监控屏幕面前,俯下身,正看见齐宣在工作台边坐下:“太眼熟了,一定在哪里见过。”男人调节监控角度,把镜头正对少年的脸,皱起眉头。少年的脸放大时,他突然像受惊的豹子,一拳砸在监控台上。

“谁让他参赛的?让周默滚到我面前来!不能让他参加比赛!”

那是经历风霜的成熟男人的手,每一块肌肉都完美健壮,处于最精确优雅的状态。然而这一击,远超越了人类的手所能发出的力量——金属外壳的监控台凹陷下去,几个屏幕同时闪现雪花。

被称作家主的男人没再看一眼屏幕中的少年,而是两只手一起扣住遮住左脸的银面具,仿佛面具是一种恐怖的东西,必须从脸上扯下来。这只将金属监控台砸毁的手,竟然取不下一个面具!面具就像生了根一样,越吸越紧,在男人眉宇间生出触须一样的东西。房间内只能听见他野兽般的喘息:“谁让他参赛的,滚到我面前来!”

夏嫣红吓得脸色惨白,颤抖着拿出手机:“总管,家主又犯病了……”周默赶来时,夏家主已经恢复正常,正在喝一杯锡兰红茶。他靠在高背椅上,优雅地端起茶托。夏嫣红在他身后打开一瓶平神静气的香水,房间里充满了暧昧的味道。周默单膝跪地:“是属下让齐宣参赛的,请家主查处。”

“我夏子优立过一个规矩,从来不在犯病的时候处罚人。”男人低头尝了一口茶,“刚才如果我说过什么,你当作没有听见。”打开的窗户外吹来一阵冷风,夏子优的身体就像水墨一般被风吹散,消失于无形中。

夏家的总管和仆人,都不清楚家主何时来,又如何离开。

“发病间隔越来越短了啊。”夏嫣红收起手中晶莹剔透的水晶香水瓶,小心翼翼地问,“就算用专攻调香的李家提供的安魂香,也只是起一时之效呀。况且我们和李家交情一向不好,弄到这瓶安魂香已经费尽心机,用完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雕魂师。”周默一边说,一边下楼。

比赛时间过半,已经有选手陆续离席。西装男正在跟他的助理抱怨:“今天手感不对。主办方提供的玉料是怎么回事,金刚石的钻头愣是刻不出痕迹。”

“不可能吧?现在都是电气化设备了,金刚钻连在电磨机上,什么东西刻不动?”小青年很奇怪,“太玄了。”

“玉雕就是这么玄,轻一分太轻,重一分玉料就毁了。过我手的玉都是美人,不忍毁之,今天就吃了颗枣退出了。”

夏嫣红也进了赛场,环顾四周,大多数玉雕师已经离席,少数人依然在座位上锲而不舍地打磨玉石,手里的玉料大多碎得残破。她本来不想找齐宣,却不自觉地搜寻少年的座席,发现齐宣早就离开了,桌上只有一块废料。

“就知道不应该期待他……”她愤愤道。

比赛规则其实很简单。玉料是主办方提供的,每块三寸大小,长方形,一共一百零八块。玉雕师需要把自己手中那一块雕出成品,交给评委会审核打分。然而别说品相,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一百零八位玉雕师竟没有一人成功地雕刻出成品!

这一百零八块玉料取自同一块明代古玉石。正是这块古玉的中心被做了棋仙玉雕,剩下的部分碎成了一百零八块碎块。如果能把任何一块玉料碎片雕刻成功,就意味着那位玉雕师能为棋仙玉雕刻上脸。这一百零八块玉石块块是珍品,如果不是夏家家主被逼到某种地步,绝不会将它们拿出来使用。

夏嫣红问周默:“雕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记得上次看到棋仙玉雕,上面的两位棋仙还是有脸的呀?”周默正站在齐宣用过的工作台前,仔细端详留在上面的那块废料。他忽然抬头:“盘玉法,有几种?”

“盘玉”,是民间流传的一种赏玩玉石的方法。把玉石贴身佩戴,随手把玩,可以让色泽晦暗的玉石整旧如新,脱去泥土味,恢复往昔灵气。这如同看一只蝴蝶,在养玉者手中破茧而出。清代《古玉辨》上说,盘玉有三法,文盘、武盘和意盘。

文盘是将玉石贴身存放,时刻把玩,用人气慢慢养着。武盘是玉商的方法,将玉石用白布包裹,请专人日夜摩擦,是快盘法。最高的一层,是意盘。

“我在网上查过,意盘是收藏家将玉器拿在手上,感受玉的温润美德,从中吸取精华,养自身之气质,用自己的品德打磨玉器。”夏嫣红私下也做过一些功课,此刻唯一想得起来的就是百度百科,“这需要面壁的精神。与其说是人盘玉,不如说是玉盘人,最高境界是人玉合一。咦,这听起来好像……”

“对,很像雕魂师。”周默点头。

对于雕魂师,不是人雕玉,而是玉雕人,他们比盘玉者更熟悉这种面壁精神。好的雕魂师倾注进玉石的,不是雕工,而是灵魂和寿命。玉器之于雕魂师是活物,他们感受经手的每一件玉器,就像感受新生的婴儿。与其说雕魂师用刀工雕刻玉石,不如说他们用自己的灵魂,打磨出玉器新的形态。这就是为什么玉雕师家族能和阴阳师、调香师等一起,并称为十大家族。

玉能储气,因此对于将死的人,有一种延命法。以和田古玉做的神器为媒介,将玉器里储存的寿命转移到玉主人身上。只有人玉合一的雕魂师,才能将自身寿命倾入神器玉质之中。神器通常会有两张脸,一面需要由雕魂师雕上玉主人的脸,一面雕上自己的脸。

“只有雕魂师才有资格打磨神器,”周默看着听得专注的女孩,问,“你以为,为什么我们兴师动众地为家主寻找一位雕魂师?为什么每个时代都只有一位雕魂师?”

“为什么?”

“因为当神器的两张面孔雕刻成功,玉器回归玉主人手中之时,雕魂师的寿命会被转移到玉主人身上——他会死。”周默把玩着齐宣留下的残玉,盯着脸色苍白的女孩,慢慢说道,“他们雕的不是玉,是自己的魂魄和生命。这就是为什么这些人不是玉雕师,而被尊为雕魂师。”

“七星棋仙玉雕就是这种神器,那么玉雕上的人脸褪去,难道意味着……”

“不错,意味着上一位雕魂师借给家主的寿命已经要用尽了。如果我们不找到新的替补,家主就会死。”周默点点头,举起残玉对着大厅外透进来的自然光线眯起眼睛,“不过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仔细看,这不是废料。”

夹在拇指和食指指尖的是块橄榄形玉石,一头微尖,一头偏圆,橄榄肚上毛毛躁躁挂着没切割干净的玉料,乍看是件雕刻失败品。周默指指地上一颗枣核:“有人在这里吃了枣子,他雕的就是那颗核。连核肚上没吃干净的果肉都雕出来了,还真像。”

齐宣和班花擦肩而过回到自己座位上,班花嫌弃地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尘:“哎呀,被齐宣这种人碰过,一年的帅哥运都会很糟糕吧。”旁边的男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就笑成了“O”字型。

班花在校花面前,就像小野花放在洛阳牡丹跟前,顿时黯然失色。

夏嫣红把书包放在齐宣旁边的空桌上时,旁边男生眼睛都直了。“高岭之花”夏嫣红的美是静默的,时间仿佛在她身边形成一个结界,把她和所有人隔离开来,单独欣赏。粉色短羽绒服,帽子上镶着毛茸茸的一层边,就算冬天也掩盖不住她柔软蓬松的卷发和S型身材。仔细看,她的瞳仁偏琥珀色,在温和斜光中溢出光彩。

会长大人攀住齐宣的肩膀,转向刚才笑得起劲的男生,声音娇柔得像只小鸟:“宣,他们是你朋友?讨厌,介绍一下嘛。”半分钟的反应时间后,被攀住的人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半小时后八卦传遍全校,“高岭之花”学生会会长为了一个叫齐宣的转班!不仅转班,还坐在他旁边!成绩从没跌出过年级前三的学生会会长竟为了坐在齐宣身边,不惜坐在最后一排!更不用说那句小鸟般温柔的话:“宣,他们是你朋友?讨厌……”

学生会会长夏嫣红后援团的男生们趴在高二七班教室的窗外痛哭:“如果早知道跨越智商和物种优劣的感情能够实现,我们早就对会长大人下手了!”

齐宣对夏嫣红说,谢谢你。

放学时,齐宣习惯性一个人回家。走到老旧红砖墙的小巷时,发现身后多出了一个人,回头就看见夏嫣红斜跨着一只亚麻色帆布包跟在后面。她穿着黑皮鞋踩着地上方砖格子,专心走成一条直线。

“不用谢,你对我们很珍贵,家主让我来保护你的安全。”夏嫣红昂起头,小小哼了一声,“现在我为你工作,当然不想看到自己的临时雇主丢人。”

“直到什么时候为止?”

“直到你答应为夏家雕完棋仙雕像的脸,并且把成品交给家主为止。具体条件我们家总管会和你谈。”

齐宣伸手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雕玉了,这种贵重活还是找别人吧。自从小时候我磕坏了这个雕像,我爸就再也不让我碰玉了。他告诉我舅舅,再碰,就打断手……其实我会雕的也就枣核这类。”

夏嫣红好奇道:“那你父亲呢?”

齐宣叹了口气:“他帮人雕了那件和田玉棋仙玉雕的脸后,买了车票亲自去北京给玉主人送过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爸爸是秋天出门的,妈妈等了他一个冬天,等到西湖水都结了冰,他也没回来。倒是卡上进了一笔巨款,是雕玉的钱。妈妈一辈子骂爸爸做玉雕这种养不活家的工作,唯一一次发现这行竟然这么来钱时,爸爸已经不在了。”

他踢着脚下的石子:“我不知道什么是雕魂师,也不知道你们家主是谁。我参加雕魂师大赛,是因为想知道这个父亲当初雕的古玉的来龙去脉。至少知道父亲当初,是为什么失踪的,他还活着吗,现在在哪里。”

太阳正好下山,夏嫣红一直跟着齐宣走到家。那是一栋八十年代破旧居民楼的一楼,墙面已被时光涂成奶油黄,门口有砖砌的花坛。齐宣放了书包回家,在瘸了腿的书桌上铺上一张宣纸,像往常一样开始默写《兰亭集序》。写到一半,他出门试探着问:“夏嫣红,你还在外面?”

秋末冬初的晚上夜风很寒,门外空荡荡的。窗外的花坛里种着一株还算苍翠的芭蕉树。齐宣绕到树背后,看见一个蜷成一团的粉红影子,抱着膝盖坐在花坛边。他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应该让女孩子夜里一个人在外面,就走过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到里面去坐吧,外面冷。”

会长大人固执得像只小动物,全身毛都炸起来了:“我接到家主的命令是暗中保护你,被你发现就已经是失职了,怎么还能到你家里去被你保护!”齐宣没说话,转身回屋,片刻后再回来,抱了一件棉服。

“去年美特斯邦威打折时买的基本款。”他把棉服罩在夏嫣红的膝盖上,怕被嫌弃,马上举手申明,“买了还没穿,不脏的。”

齐宣贴着女孩坐下来,也抱起膝盖,挠头:“我是自愿出来看星星的,不是特地保护你,所以不算违规。”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很久,夜晚没有月亮,破落小区也没什么灯光,远处是寂静星辰。仿佛那么浩大的宇宙,只有两个孩子,肩并肩坐在一起,承受百年孤独。很久以后,夏嫣红终于轻轻问:“你进门以后这么久,都只有一个人。你妈妈呢?”

“找我爸去了。”齐宣对着地面咧嘴笑,觉得如果不笑自己就会哭出来,“她每年都会给我写一封信,告诉我她还安好。”

“你真可怜。”夏嫣红轻声说,“让我想起小时候丢在旧房子里的小熊。我非常非常喜欢那只小熊,可是必须搬家,小熊就被留在乡下老家的老房子里。保姆答应我把我住过的房间原样保存,等我长大了能独立行动,就可以回去看它。现在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小熊还在老房子我的卧房的窗户边上等我,可我一次都没有去看它。齐宣,你就像那只小熊,一直在等自己等不到的人。”

“你笑什么?”她瞪回去。

“你也很可怜。”齐宣转过头,看着寒夜中紧紧抱着厚棉服的女孩,“我一直以为你是千金大小姐,品学兼优,上下学有车接送,家里住几层楼高的别墅。可你为了保护一个成绩年级倒数的人,竟然大冷天蹲在这种破小区门外,冷得手都在抖。”

“要你管。”夏嫣红吸着冻得通红的鼻子,盯着自己并在一起的脚尖,半天才说,“夏家是很厉害的阴阳师家族,分家必须服从本家。我是分家的大小姐,被选入本家为家族做事。家主是个面具男,叫夏子优,就是请你雕玉雕的人。他是家族最厉害的阴阳师,但是活不长了,只有你雕刻的棋仙玉雕能救他的命。很多人都想他死,所以他们想你死。既然家主派我来保护你,命令收回之前,我都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你那么弱,会死掉的——不许笑!”

“我没笑,只是被女孩子保护很没面子哎。”齐宣抓抓头发,努力让自己像个男子汉,“虽然你说的东西我不能全部理解,但……谢谢你要保护我。作为报答,你有没有想要实现的事情……比如说打隔壁班坏男生一顿或者往历史老师背上贴纸条什么的,我帮你实现。”

夏嫣红笑了,她的笑声像夜风里的风铃一样清脆好听:“我想离开本家,回到乡下老房子里去。老房子外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墙虎,夏天风一吹就荡起波浪。我要抱着最喜欢的小熊,坐在窗前写小说……写很多给孩子看的童话故事。”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齐宣,你有梦想吗?”齐宣想了很久,慢慢说:“我这样的人,大概要花很多时间,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

“那我们定一个约定好了。在你想清楚想做什么,我回老家写故事之前,我们一定要活下来。”

夜深了,夏嫣红琥珀色的眼睛眨呀眨,玩笑里透着认真,问:“你真有意思,我突然想认真地救你,你雕玉的惯用手是哪只?”

“右手。怎么救?”齐宣问。

“砍掉它。”

刚才还并肩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忽然翻身跃起,左手微抬,猛然多了一截银光。齐宣以为这是玩笑,突然就发现夏嫣红举着两把短刀,一把直刺他喉咙,一把抵住他右手手腕。她骑在他身上,膝盖压住他胸膛,墨色长发被夜风高高扬起,琥珀色眼睛危险得眯起来。一瞬间,齐宣想起战争女神。

距离那么近,齐宣仿佛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猛烈跳动的声音,还有夏嫣红不规则的喘息声。它们混合在一起,构成一曲奇妙的夜曲。

一只乌鸦突然在不远处枯树上嘶哑鸣叫。夏嫣红仿佛如梦初醒,翻身从齐宣身上下来,尴尬地道歉:“对不起,差点违抗家主的意志。”她转身向黑暗中跑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齐宣的眼睛,又悲伤地说,“真的对不起。”

手腕上有丝丝凉意。齐宣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夏嫣红落在地上的短刀。低下头,看到血珠从右手手腕处一丝细细的伤口浸出来——刚才夏嫣红举刀时,是认真的。

十一

打开檀香木匣子,棋仙玉雕赫然在目。外面天气较凉,玉石到了温暖的地方,生了一层蒙蒙的雾气。白玉温润,黑玉冷冽,黑白两位棋手空白的脸隔着棋盘遥遥相望,和电脑里的照片一模一样。

会谈是在繁华商业区一家咖啡厅,周默的声音夹杂在嘈杂人声里,低沉冷静。

“这次没有骗你,是真品。”周默把匣子推向面前的少年,笑道,“恭喜你在雕魂师选拔赛中获胜,奖金会很快打到你账上。嫣红告诉了我你家的故事。能接触这件玉雕的人不多,最初听说你磕过它,我就怀疑你是齐家的后人——没想到真是上代雕魂师的儿子。不愧是齐家的人,难怪鉴定玉器从不走眼。”

“有雕魂潜质的人千万中很难出一位,但是这种能力特别容易通过血脉在家族内部聚集,因此你们家族被称作‘雕魂师世家’。我们都以为玉雕传承到你舅舅身上时就没落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你。如果你想知道发生在令尊身上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得等你把这件玉雕补完。”

看着挺直身子、全神贯注的少年,周默小心地从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只有一寸大,成像清晰,上面是一位面容凌厉的中年男人。他半张脸隐藏在银色面具之中,露出的另外半张脸带着一种倨傲的嘲讽神情。仿佛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场游戏,而男人是开了外挂虐BOSS的超级玩家,对游戏创始人不屑一顾。

“这件棋仙玉雕稍微有点不同,黑棋士的脸,请把它雕成这个男人的样子。”周默略作停顿,给对方一个理解的机会,“白棋士,请雕上你自己的脸。”

少年死死盯着那张照片,不开口。

他终于说话:“我认识这个男人,父亲当年在黑棋士脸上雕的,就是这个男人的脸。是你们,你们骗了我父亲,现在又想来骗我。”

齐宣愤然离开咖啡厅时,周默没有追,只是从座位上站起来,望向他离开的方向。夏嫣红从暗处走出来,愤然问:“总管,你在骗人。等齐宣雕完棋仙玉雕,他就死了,怎么能听你讲他父亲故事的来龙去脉?!”

周默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家主的命令,你能反抗?”夏嫣红忽然像泄了气的气球,低下头。

“我希望你昨天晚上对齐宣说的话,只是一个玩笑。”周默的眼神像剜肉的刀子,“家主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不要试图救他。就算你废了他的右手,我们可以让他用左手雕玉。你废掉他的左手,只要他的魂在,家主就能让他用嘴衔着金刚钻雕。我想你是知道的,在夏家管闲事的后果——就是死。”

他猛地出手,抓住夏嫣红脖子:“我突然想到一个逼小朋友雕玉的好方法。”

十二

周末,齐宣照例登录玉斋坊,上传图区鉴定玉石真伪。他眼皮一跳:新发帖ID:周默123。

自从周默登门拜访送出参赛邀请函以后,这个ID仿佛完成了历史使命,再也没在论坛出现过,也没发过晒假货照片。他点开帖子,发现有权限设置,是“仅管理员可见。”

齐宣:

从在这个网站认识起,我们也算朋友了,我欣赏齐家每一位雕魂师。明天我将和田玉棋仙玉雕快递过来。如果你相信我,就完成创作。详情见附件。

祝安好。

周默

附件解压后是一个文件夹。文件名是:如果她死了,你会心痛吗?文件夹里是从各个角度拍摄一个被幽囚在地牢的少女的照片。少女的手被粗重铁链拷起来,吊在条石砌成的墙上。有一个近景,显现出女孩憔悴的脸——夏嫣红。

文件夹里还有一个文档,打开后里面只有两句话:她试图阻止你雕魂,正在接受家族处分。让我们祝她挺过一个月。

齐宣花了十天的时间把玩玉石。这十天间,他走路时把玉雕握在手里,睡觉时把玉雕放在枕头边上,试图像父亲当年一样感受它的温润气泽。他想象手中握着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初生的婴儿。

“她试图阻止你雕魂,正在接受家族处分。”

齐宣低头看手腕上细细的伤口,想起夏嫣红凌空举起的短刀。她背后是一轮圆月,她看上去就像战争女神。

她说:“对不起。”走了两步再次回头,又说,“对不起。”

两句对不起之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琥珀色眸子,就像关上两扇寂寞的小窗。对不起,我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但是我不能把你从里面拉出来。

十岁前,齐宣被父亲当作一名玉雕师培养。十岁以后,父亲坐上北上的列车一去不返,并且告诉同做玉雕的舅舅:“再看见这孩子雕玉,就打断他的手。”

时间就像旧房子后院里切割玉料的铡砣,把他切割成普通的中学生。他成绩一塌糊涂,没有追求没有目标,随着生活洪流浑浑噩噩前行。就像一粒上等籽玉被混进普通鹅卵石里,堆在路边,等待倒上水泥后铺马路。

齐宣闭上眼睛,试图回忆父亲刻满风霜的手掌,灰蓝色的中山装,以及打磨玉器时挺直如松的背影。就像一枚玉器,试图把自己和鹅卵石区别开来。

他最终把手伸向旁边一副尘封已久的玉雕工具。

齐宣在窗前坐了十五天,有人在窗外芭蕉树硕大的叶子后看了他十五天。

他看着少年拿出残存的玉料练手。少年只有一台电磨,用的玉雕工具都是十年前盛行的,一件一件取出来摆在桌上,古朴稳重。现在激光和电脑数控技术早就在玉雕界掀起一场革命,而少年使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每一步都仿佛踏着蒙尘的时光。

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坐在窗前看这件和田玉棋仙玉雕,仿佛面前摆放的不是玉料,而是初生的婴儿。

少年握起刀时,他微微地捏了一把汗。

金刚石磨头触碰到白色的玉面,玉石在降温喷水的冲洗之下,柔和地展开第一道线条。每一刀下去,仿佛切开的不是玉料,而是上一位雕魂师的魂魄;每一刀下去,少年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仿佛他自己,正随着每一次打磨,进入古玉之中。

玉器打磨一共花费了十二天,夏家家主就在银色面具背后看了十二天。

十三

周默找到夏子优的时候,外面落着鹅毛大雪,夏子优正在温暖如春的起居室里喝咖啡。他站在窗前,对着镜子戴上银色面具。周默不记得夏子优从什么时候开始戴这张面具的,也很好奇家主被面具遮盖的左脸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最终规矩地低头把目光落在自己皮鞋前方一尺的地板上,欠身:“棋仙玉雕好了,齐宣要先放夏嫣红,再把玉雕给我们。”

“齐宣,就是上次我觉得面熟的少年?”夏子优扶稳脸上的面具,转过脸。

他想了想:“照他说的,先放夏嫣红。”

齐宣看见了夏嫣红。她穿着第一次见面时那件单薄的中国红旗袍,远远地站在夏家豪宅门口,手臂抱着肩膀,像一只雪天里瑟瑟发抖的小鸟。周默推了推,她就向齐宣走过去。

她的鞋丢了,赤着脚,一路走得歪歪斜斜。齐宣突然希望自己有一个坚实、宽大的胸膛,这样夏嫣红摔倒的时候,他就可以垫在下面。他同时意识到,这种想法很龊。

他最终只是看着夏嫣红,抓了抓头发,咧开嘴:“哟,会长。”

夏嫣红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竟然真的来了!”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我见过,父亲就是为他雕刻了这件和田玉棋仙玉雕后失踪的。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知道让我雕刻这件玉雕是个圈套,但我不知道跳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虽然我还是跳进去了。谢谢你之前试图救我。”

齐宣很颓败地垂下头,又昂起来:“父亲以前说,君子如玉,真正的玉雕师一生学的不是雕玉,而是如何雕琢自己的魂魄。我让你因为救我,而在地牢里受苦,很难受。而我……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就无所惧怕,从我妈北上找父亲后,就再没有人同我一起,也没人会在院子里坐一整夜,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忽然抱抱胳膊,像是很冷,“而她是以前我连仰望也不敢的一个女生。我从没怕过什么,除了前面这些时刻,我有些担心你一个人在地下室遇到……比如老鼠之类会不会尖叫,也害怕你挺不过去。如果能拿什么补偿你给我的帮助和感动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哪怕是……我的命和以后不能看见你的所有时光……因为我们约定过,在你能够回老家,我想清楚未来要做什么之前,要一起活着!”

他有点手足无措,匆忙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银色短刀:“这是你上次掉的东西,拿着。如果是圈套,我们可以防身。”

夏嫣红愣了愣,接过刀,握住少年手臂,侧过身。大风卷着雪花,把她柔软蓬松的卷发吹起来,像一幅色泽鲜明的水彩画:“什么都无所谓吗?包括生命?”

左脸上一凉,像被小动物啄了一口。齐宣愣愣地摸脸,半天才明白自己被亲了。

随后胸口一阵锐痛!仿佛利器直戳心脏,顺着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低下头,看见银刃短刀直直地插入自己胸口。

夏嫣红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声音轻得像在哭:“你为什么要回来?这件棋仙玉雕里,存着的是你寿命。你把它亲手交给家主,就意味着契约完成,你会死去,本来马上会死的夏子优将接收你剩下的时间。夏子优派我保护你,是因为家族里有人在等他死,这些人想你死,就派出了杀手……”

齐宣感觉有温暖的东西掉在自己脖子上,又被大风冻成冰碴儿:“那个被派出的杀手,是我。反正你都会死,我不能让你活着把玉雕给家主,对不起……”

齐宣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冬天铅灰色的天空。空荡荡,找不到飞鸟的痕迹,只有雪花无始无终地落下。他听见夏嫣红在身边呜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齐宣松开握紧的拳头,三寸大小的和田玉雕件滚落在雪地里。有人无声无息地踏着雪地走过来,弯腰把雕件捡起来,放进西服口袋里。

意识模糊之前,齐宣顺着自己身旁的黑皮靴往上看,终于看清楚了男人的脸。他想喊出声,动了动嘴唇,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十四

“这是齐宣雕的?”夏子优把玩着手上的玉雕,一脸阴郁。低气压之下周默不敢靠近,只好远远地安慰家主:“勉强还算雕像了,不影响契约。”

和田玉棋仙玉雕依旧栩栩如生,两位棋仙衣冠纹饰精妙如初。只是拿近了仔细看,发现上面雕的两张脸,一张勉强相像,另一张像是出生时脸着地。勉强相像的是齐宣,脸着地的是夏子优。

“雕到后面赶时间,浮躁了。”夏子优黑着脸打量自己的人像玉雕,勉强颔首,仿佛一位家长在点评孩子的家庭作业,“我记得他小时候只学过打磨静物,雕人是第一次,急起来不像也在情理之中。”

“家主?”

夏子优摸了摸左脸的面具,往后躺了躺,更舒服地靠在狐狸皮躺椅上。他看向自己的管家:“问吧。”

“随意问,不会受处分?”

“给你一个机会。”

周默咽了咽口水,希望这个问题不要触怒面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决定找雕魂师时,就意味着齐宣会死。这是已经计划好的事情,您为什么突然救他?”

半个小时后,给夏子优送咖啡的女仆,看见总管站在走廊上蹲马步。

一只黑乌鸦扑棱着翅膀从窗外飞进来,停在白窗棂上。乌鸦在风里化成一摊水墨,墨迹缠缠绕绕,绕成一个清秀的青年男子形象。男人随意地坐在窗台上,叠起长腿,笑的时候眼睛好看地弯起来。

“我可以告诉在外面蹲马步的管家,你为什么要放齐宣一马。”他向躺在狐皮椅上的男人说,“我恰巧听到一个故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兄长。”

齐家历来被尊为雕魂师世家,几乎每一任当家都有雕魂的能力。这是一种悲哀的能力,因此他们一生只能做一次雕魂,成功之后就会死去。一旦你发现自己是雕魂师,就意味着你随时可能为某个人、某件事,献出自己的生命。

齐家后来彻底没落,最后一位当家叫齐意平,齐宣的父亲,沦落到了为了自己贫困的家庭而出卖寿命的地步。雕魂成功后,他带着棋仙玉雕坐上北上的列车,亲手把它交给另一个暗世界里得势的家族。然而他并没有直接交付自己寿命。作为齐家最后一位雕魂师,他做了一辈子最悲壮的举动。

齐意平倾注进玉石的不仅是自己的寿命。他在作为媒介的玉雕中,雕入了自己的魂魄。所以当他死时,魂魄就和寿命一起,通过棋仙玉雕传到了玉雕主人的身上。

夏子优之所以要用面具遮住半张脸,是因为另一半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脸。那是齐意平的脸。齐意平原本想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占领阴阳师家族当家的身体,进而重振齐家。夏子优脸上的银面具,则是压制这个外来灵魂的法器。

“从别人手中获得寿命,永远是有风险的。”青年指了指他,“很多人都知道你间歇性地犯病,但不知道你为什么犯病。这么多年你一直试图压制身体里的齐意平,他依然能间歇性地挣脱控制从你意识中出来。有时候你甚至分不清你到底是齐意平,还是夏子优。比方说你第一次看见齐宣的时候,比方说这一次,你竟然拖着脆弱成这样的身体用阴阳术为他止血。还有,原来打算拿走他所有的寿命,最后只拿走了十年。”

夏子优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弟弟在雪天苍白光线里的幻象,沉声道:“夏子涵,有本事下次真身来本家废话试试?死人,是最安静的。”

他原本确实打算拿走下一位雕魂师所有生命,可是这个叫齐意平的人住在他潜意识里,他渐渐知道有一个小男孩安安静静坐在瘸了腿的饭桌上,拿着粗砂纸抛光玉器。男孩逞强,为了打磨快一点,大冬天不戴手套,小手冻得通红。他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小声念:“我要成为像爸爸一样厉害的玉雕师,赚钱养妈妈。”

男孩在作为神器的棋仙玉雕上磕出痕迹时,他才猛然意识到,齐意平不是齐家最后一任雕魂师,这个孩子有雕魂的潜质。如果是以前的齐家,出了雕魂师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堕落至今,继承这种血脉,最有可能像他父亲一样,被人觊觎生命。他理解为什么齐意平气势汹汹地说:“如果再看见我儿子碰玉器,就打断他的手!”

——那是严父的慈爱。

齐家当家下的死命令,由男孩的舅舅执行。这位当初在上海上学的大学生作为齐家唯一的继承人,最终回到玉雕圈,高调地开了个玉雕网站,却常年不知所终。他一直试图做的,其实是用自己的高调隐藏起家中唯一一位尚且年少的雕魂师。

夏子优有时会猜想男孩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直到在雕魂师选拔赛的监控屏幕上,看到参赛的少年。

十五

“家主,您是不是漏掉了对夏嫣红的处罚决定?”总管周默急匆匆地冲进夏子优休息的起居室,“交给我的文件上没有列。”夏子优正站在白色窗户边,看外面稀稀疏疏含苞初放的花蕾。他回过头:“夏嫣红,是我送给齐宣的一份礼物。用于弥补他给我的十年寿命。”

生命是不断交汇和分离的线,两根越走越近的线,在未来的某个点上,一定会有相遇的那一天。就像现在种下凌霄花,未来的某一天或许能够攀岩而上,直冲天际。冬天快要过去,春天已然不远。

他想起被驱逐出家门的弟弟夏子涵最后的话。说话时夏子涵的幻象猛然逼近,靠近他耳廓,然后墨汁滴入水面一般烟消云散。

“你害怕的不是齐意平占领你的身体,而是你们魂魄的融合。你就是齐意平,齐意平就是你——那个雕魂师恐怕一开始,就算到了这一点。”

“不,”夏子优伸手按住金属面具冰凉的边缘,对着眼前的虚无叹了口气,“我向你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允许那个灵魂浮出水面。”

齐宣回到学校时,夏嫣红已经转学了,据说回了乡下的老房子。她托学生会低年级的小妹妹转给齐宣一只信封,打开,里面只有一片三瓣的爬墙虎叶子。似乎一直夹在笔记本中,新近才被取出来。

叶子上有一行小字,细看是一处可以通信的地址和三个字:对不起。

日子还像平常一样,齐宣依旧平日上学,周末帮舅舅看店,母亲依旧没有回来。和他接触的同学却渐渐觉得,这个往日不起眼的男生,谈笑间竟然有了一种气度,君子如玉,温润大气。

半年以后,齐宣给这个地址写了一封信。信的末尾如下:

毕业以后,我想进大学的玉雕专业。在那天你想杀我时,我好像看到了父亲,他就站在我身边,俯视我。我只看到他一半的侧脸,但那确实是父亲的脸。这也许是个幻觉,关于父亲,我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我想只有进入他的领域,成为优秀的玉雕师,才能更接近他。我想跟你重新约定一次,在你写完故事,我成为独当一面的玉雕师之前,我们都要努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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