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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哈利·克里夫顿诗选

云莓

雾霭和披盖沼泽,那是冰川消逝的地方。

书上却说,是这儿,

这儿才能找到云莓

就在这一小片土地上,在达特山脉的西坡。

我可以看见你瞪着我,

好像在说:“什么?在这种天气里?

难道野玫瑰果、正逐渐转红的山楂、致命颠茄

对你还不够?这个国家一半的树篱

正迸溅出各色毒草和万灵药,

这些还不够?”

管它叫“烤苹果”吧,像加拿大人那样,

我不在乎。阿尔卑斯山和冻原,

泥沼和枯萎的石楠,是它选定的故土。

至于我,我厌倦了

把生命缩减为一种居家的隐喻……

我想回去

就一次,在一切爱尔兰之物的背面,

去往那自由迁徙的时代。

那时,一个男人上路,脑袋里只有一个词语,

只有一块破碎罗盘的指针

为他导航,穿越现已沦为风景的地方,

受惊的羊群簇拥着

西风猎猎,吹散的沼泽棉花

颤抖如一百万名先知的胡须

正率领他们的选民离开放逐之地

去尝尝“普遍性”结出的

淡而无味的果实,像我一样

它扎根于看不见的事物,

并且属于所有的地方。

黄水仙

我盘坐下来,见到了与眼齐平的

黄水仙,光线正筛过它们。

从前也发生过一次。

我正在出生,那儿有黄光,

无法定义,但绝对纯洁,

使一切熠熠生辉或许是一两根静脉,

我母亲的,或我的,蛋黄

或是充血眼球里的一线血丝

无论哪种,原初状态的世界

正在被赠予。从那以后

黄色永远是我的色彩,它繁衍着

无穷无尽。但绝不重复。

春天进入。它又开始建造自己的窗户

可被看见,却无法透过它看。

鳗鱼

在拥挤的庭院中,在鳗鱼晚餐油腻的

蓝色烟雾里,鳗鱼冷眼看着。

他回家过夏天。她回家过夏,

变着形,一个在另一个体内,

雌雄同体,模糊不定,滑入又滑出

属地方的,属宇宙的,

阅读自身,在鳗鱼之书中,

作为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

与自身的谜题嬉戏着,续签它的护照,

纳闷着生个孩子是否可能,

不自知地渴望着秋日,那时

拖拉机整夜轰鸣,导航灯

在外面的田野里闪烁。为了城市的

夜间磷光,一生一世蜕着皮。

柠檬

所有的柠檬都起于绿色,所有的柑橘属。

我们的,爱尔兰灰光孕育的果实,

冬日转为黄色。同时,整个十月,

在高窗中,比人类还要高,

道成肉身的欢愉,忤逆季节的逻辑,

继续成熟着。缓缓地,随着冬至将近,

浸透于冰冷的月光,当这株小树

自授着花粉,像一宗私人神迹

隐匿于玻璃后,躲开崩坍中的世界,

独自向南去,越过贫困与死亡

奔向无限的黄色……

他们已在

贩卖他,在西西里诸广场,

比白送还便宜,当太阳升起

穿过此刻的纬度,攫住不设防的我们

在一月的背极,仍在等待,

在从不会升得比自己更高的日子里

切开它,索取香味,沿着威士忌的

纹路,琴酒与保健饮品虚假的升华。

托马斯·默顿之死[1]

失去了海拔,你能看见你下方

“新年攻势”的火焰,向你的东方神秘

天启撒着谎,如同没被剪过的新闻短片

其中,历史的奴隶正散布着责谤

因此你的头脑记录它,省略之罪孽

在一本神秘主义日记里。同时轮盘

降落至曼谷,带着天主教伟人一名

时值一九六八年,十月将尽。

清晰无误的宣言。午后一点你正穿过

防弹安全玻璃,像一份良心

被判决过滤,在身后留下

你多年前早已充耳不闻的诱惑

嬉皮士扒窃海洛因、女人与香精

献给美国大兵。你只随身藏下

精神生命其余都可抛弃

如变质的麻药。很快,你将死去。

所以在黎明前醒来吧,独自吃早餐

想想你为何来此。你下方是一条河

从佛教腹地汩汩渗出,不在冥想中

却在生意里,惹人恼怒的地盘

属于军队的炖肉锅,驳船在那儿输送着

米饭和泰国妞,有漂浮的蔬种

拉扯着泊于曼谷的、毁灭者的锁链

而你等着司机来接,在上午九点

去往城市的另一边……

灵修大师萎缩

成皮囊与枯骨,一言不发地等着你

在佛之中立国,金黄且中空,

来自内空间的微笑,超越灾祸

朝向一种古老的喜悦。旨在抗暴的绝食

穿着藏红长袍,他们剃度的信众

于街头乞讨。从空调轿车的车厢

你能看见他们经过,孤绝如你一样

彼此疏离着,被历史打散于

巴黎和加尔各答,仅由一场临时朝圣

之空域连起。外交豁免权是

你们所擅长好为了众生之福

重建那神秘,并从屈辱中复生,

不涉政治之物,齐齐跪地,

在僧侣与喇嘛,滋生潜流的联盟里

为了《时代》和《生活》的闪光灯摄影师。

犹大有别的背叛。你在匈牙利餐馆

那顿最后晚餐上,在曼谷的友人里,

把敲竹杠的事留给中国服务生

如此不谙世故。你能瞬间从腐败

突然转入智慧,借助一场电击

使你鬓发斑白,把你的危机转化成

一场反高潮。但此后你将死去,

短路的电线穿透你的头颅……

一场小小尴尬,对美国而言

培育你的盖特塞马尼修道院

等待着它的反英雄。鹅群般的修士

这天被放至纽黑文,去识别分辨

越南亡者、板箱中的伤员之间

来自那架空军飞机,一具属于牧师

暨圣愚的尸体来自国际日期变更线外,

来自反抗非理性者的丛林战争外。

注释:

[1]原诗尾韵abcabcdd,译诗尽量保留原韵。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1915—1968),美国神秘主义思想家及诗人,身为天主教熙笃会僧侣却致力于研究禅宗、藏密、耆那教和苏菲派,其自传《七重山》影响了一整代二战退伍兵与青年学生。

鸟之魑魅

他们交换了喉咙,有了鸟类的嗓音。

W.B.叶芝

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朝我飞来,

那些鸟儿,而我蹲在这里,

在木百叶门帘中,在霓湖岸边,

独自一人,寒冷,却绝不孤独。

所有的灵魂都会朝我飞来,

它们的名字换成了

绿头鸭、红松鸡、鸳鸯、秋沙鸭,

在芦苇间啁啾着,

或是一次纯粹的起飞

在水面激起的翅浪。

世界的一半都去了南方

现在是冬日。自我隔绝着,

不会死的,最后一个古爱尔兰隐士,

我拉起卷帘门,像举起一张书桌,

光如洪水,倾泻而入。

一座巨大的缮写室,

水天之间。东面是安特里姆郡[1],

它的光之暗礁。还有远处水平面上

白鲑鱼群组成的虚线。

还有飞机,它们的飞行轨道

无穷无尽地闪烁着,

在阿尔德戈罗夫机场进进出出。

一小时后,夜幕将低垂,

冷如北极。十一月

漫长的西南风之月份

强记着死者名录。

黑雁、疣鼻天鹅、

海鸥、潜鸟,甚至还有一只想象中的

□□,它们风笛般的尖叫

在尘世的喧嚣中

几乎无法听到。

踩着发黑的树叶铺就的地毯,

我偶尔造访此地。现在我的心灵

搁浅,双栖在

两种元素之间。

顺风捕鸟者的猎枪的干咳声

在我耳中,它们朝我飞回,

德斯孟德、约翰尼、迈克尔、玛格丽特、查理

去了彼方,消失了,却依然被看顾

在那逆流的暗处。

注释:

[1]安特里姆郡(Antrim),北爱郡名,与霓湖东北岸接壤,著名的世界遗产“巨人堤道”就位于该郡。

与你的家人合葬

我的四散在各地

而你的……在卡亘山丘的背风处,

一面来自永恒的防风墙,

湿土,我骨骼的镀层,

展开自身,母系的大地,

我一生都在地上流浪,

和双人床一般大的阴谋,

今晚我躺下,拉链开着,

穿着我的生日西装。

我根本不该引你谈起

任何这类事。“即便在哪儿”

你耳语着,“我的手也会游走……”

我感觉到它,攀爬过大腿

在生中,一如在死内,一只地精

施展着它的保护系魔法,

萦绕我,直到我迫切渴求着

那场预示着更大死亡的小死。

卷须、主根、麻刺的离子

属于性和死,在黑暗的国度

如今,我想,我将永不会在

比永恒微光更好的事物中醒来。

那儿,雨水号啕着,一如主耶稣,

在水上走着华尔兹步,

在内湖上……乡下的表亲们

在隔壁房间打着鼾,

隔壁的棺材,灯火熄灭,

我们却在忙着根与延续的

自然事工,我听见你耳语

“与我的家人合葬

感觉可好?”

第一百万次……

要说“是……”

像很久以前,我一定做过的那样,

就是纵身跃入比婚姻更深的地方。

在谢默斯·希尼墓前

德里郡,贝拉吉墓园

因为我熟悉这领地

并且这些年来,借着自己的灯

在此栖居

我默许自己走进去

小心翼翼,以免我的在场

惊扰安宁。

一座泥土砌成的灵柩台

高出地面,一条锁链围篱

你的防身术,抵御着

被剥夺的人们

有生命的影子,抵御着

阿卡狄亚草丛深处的

评论家。灌木中的鸟儿

雾霭之网中,那不可言说之物

啁啾的网眼

语言的纱线

被绕上了手掌,在那片

无人之疆……为你的辛劳

我感谢你。也为了你

对坟墓这一侧的离弃

霓湖,我波涛下的故土

图姆村的湖岸

还有尚未勘探过的

多斯的广袤平原[1],

镜头中逐渐开阔的水面

那焚烧的玻璃

或是一种天真的丧失

爱情汽车、周日午后、

太多的知识、降临太快的

死亡的知识

在希望与历史的

意义之后,修起的墙篱

你使它获得尊严

用迷幻爵士、混凝土块、

夜总会下半夜的节奏蓝调

那儿曾是“麋鹿”酒吧[2]

轰鸣的货车东奔西跑

在“常识”的巨大破坏力中

在精神枯竭中……

“当勃洛克大师开始吹奏风笛

外面一定在下雨。”

一次,或许,但不会再发生

在克兰菲德、格兰治和莫尼格拉斯

沸反盈天的酒吧里

在斯佩林山高处的

羊圈里,咔嗒咔嗒的马口铁

像一个敲门的幽灵

不请自来,返回

厄斯特省中部

每日的例行事务

这个周一早晨,四下无人

没有可消磨光阴的地方

一场同死者进行的

单边对话,要由我分享

我,我去过所有的地方

除了家,和那些葬于此地的

屠夫们、捕鳗人们、

兽医们,还有很久以前的

斯科里安家的人、拉维提家的人、

货运马夫麦克厄林家的人、

希尼家的人、德沃林家的人,这些

当地人的名字,刻上了墓石,某一天

我会欣然加上我自己的。

注释:

[1]霓湖(Lough Neagh),图姆(Toome),多斯(Doss)皆为附近的北爱地名。

[2]“麋鹿”酒吧(The Elk),曾是北爱厄斯特省中部一座乡间酒吧(由附近挖掘出的一具麋鹿骨骸得名),如今已改建为一座规模较大的夜总会。

萤火虫

正当它在薄暮中

蜿蜒前行,我伸手

把它捉离了飞行轨迹

仿佛上帝之手

暂时延滞它

在属于我合拢的手掌的

那些缘起和缘灭之间

掌心微微发亮,像一盏许愿灯

频频搏动着黄光,我因而

知道它还活在手心中

以祈祷的姿势

我将它捧在面前

一种原则在夜幕垂落的路上

一颗光之芥菜籽

属于我身畔的

原子的舞蹈

由黑暗释放的那些能量

我的手,也曾参与其中。

汲水

整日,整夜,都有水龙头在流,

来自欧洲的深处,

无法耗尽,被无视,

平息我们随意的干渴,

在去往南方的

火车站,或在这里,阿布鲁佐

从铁储水管中冰冷地涌出,

而我们盲目的嘴

吮吸着必需品,径直来自地下水层。

我们太过健康,我们不是朝圣者,

而十九世纪引向了

灾难。艾克斯和巴登巴登——[1]

那些蒸汽中的淑女如今在哪儿?

每日清晨,啜饮玻璃杯中的

硫化氢,当泵房里演奏着钢琴。

而俄国激进者们一连数小时

在他们的硫黄浴盆里又蒸又炖,

插上了大革命的阴极?

为想象的疾厄提供真实的治疗——

戴克里先的,或是韦伯芗的。[2]

历史消逝,唯众水羁留,

冒着热泡,透过它们的碳酸层,

去往大灾难的彼岸,

我们在此饮水,在被遗忘的泉源,

尽管欧洲的古老外壳

深达数世纪,被一个卖家禽和蔬菜的

当地商人修复,用拉丁文把他的名字镌刻。

注释:

[1]艾克斯(Aix),指Aix-en-Provence,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法国东南部城市,位于马赛北部。该城由罗马人于公元前123年建立在温泉地区,作为军事殖民地,一直是温泉疗养胜地和重要的文化中心。巴登巴登(Baden Baden),德国著名温泉疗养地,巴登-符腾堡州的城市,位于德国西南部,黑森林西麓,奥斯河谷。

[2]古罗马皇帝名,两人都热衷于建造温泉。

致朝鲜作曲家曹成温

请告诉我,这一切对你意味着什么——

在西方度过的十三年,德国的夜晚

使你工作室的窗战栗

货运车辆轰隆驶过,霍亨索伦环形路

交通灯闪耀不息,科隆的喧嚣,

性爱电影院和药房,超市的灯光,

在你内部渐熄成佛教徒的唱诵。

把一切在我们之间铺开,就像你带来的茶叶

在一具瓷器上。低音谱号和表意文字

洒满地板。不容置疑,万分好奇

从一把椅子跳到另一把

查阅着标题:“时钟、玩具兵和鼓

为了莱比锡合奏……”我几乎无法相信

自己听见了房间里静力的嗡声,

耳鸣,或是天体的乐音,

我问你一位亚洲女性难道是这样

在我们之中独自生存?你没有解释

却请我听一首“更强壮的,更弱的兄弟”

儒家思想,谱成一个年迈女性的

嗓音。从前,一只鸟儿南飞

春天返回,口中衔着两粒南瓜子,

刚强者亏损,软弱者增益——[1]

可是拜托,别说教!“东方与西方……”

你微笑着换了色带,扭动打字机把手

使我们快进到当前的世纪。

沉默。一声鼓点。观众席里的一声咳嗽

尴尬地,等待着

倾听着自身,在音节与音节间恐怖的空白里。

我看向你,你也回看我。

歌行瘫痪时,只能听见这种声音?

轻拍鼓点之声、行进仪式拖沓的脚步声

在最后一个少年国王的宫廷里,而他早被斩首。

轻弹键盘,让我们重新栽入缄默,

真正的、当代的缄默。茶在我们之间

变冷,我看着你,当夜色渐深

侧耳聆听楼梯上的黑帮,他们

窥视你做爱,诅咒你的笑声,

翻抢你的垃圾,咬断你的电线

第二天早上再给你送来恐吓信。

“现在我只能为痛苦之门槛谱曲……”

你旁若无人地说,“潜意识的叹息,

一颗水滴,钟之嘀嗒,

或是啸叫的千赫中间什么也没有。”

走廊里,脚步声在公寓楼中炸开

犹如回音室,把恐惧带入你眼中

直到它们消逝,科隆的噪声

重新占了上风,节奏蓝调

在声波真空中,那儿,每个人都孤独。

注释:

[1]一则朝鲜民间故事的片段,后被谱作歌剧。

诗人桑德罗·佩纳垂暮之年[1]

有些人会搭乘炮车

离开这世界,身披国家旗帜

像我的朋友蒙塔莱

总是那么小心,那么精明,

那么政治正确,

议会里占一席之地,拿过诺贝尔奖

像一座优雅之国

至少是,在永恒暗夜的这一侧

也有那些,像我的老朋友

帕索里尼,血污的脑袋

被一名开球的男伎

飞脚踢进奥斯蒂亚本来

很有可能是他和我!

把罗马的晚报溅得一塌糊涂

众目睽睽下,以丑闻收场

在本我的地下世界

还有我

桑德罗·佩纳,上个夏天

年已七旬,没有喝彩的投票

没有性爱诗集的

未删节版。终我一生

始终幻想着美少年。

因此评论家们称我是“最后一个希腊人

最古老的人类……”

恩尼斯托、昆提里奥、心爱的拉斐尔

一支香烟或一客冰淇淋

就能买下你的爱抚,在特米尼火车站外。[2]

我对你的美丽坚信不疑

当来自盖世太保总部的

饱受折磨的惨叫在我们耳中尖啸

穿越数不尽的德军占领月。

你是否只能从我被咬掉的指甲

认出我,如同所有的鸡奸者?

戊巴比妥钠、硝基安定、他伐尔和密他苏

把我的尿变蓝

我老了,一个人。我的名誉?看不见

一个诗人,他们说,那是少数

透过二十世纪的层层迷雾看见了

普遍之物,看见太阳穿云而出的人。

对那些新闻记者

我只能说(甚至不试图被听懂):

“我的过去,可笑至极……”

注释:

[1]桑德罗·佩纳(Sandro Penna,1906—1977),意大利同性恋诗人,与同乡诗人蒙塔莱(Montale Eugenio,1896—1981)和同性恋导演帕索里尼(1922—1975)未必熟识,此为克里夫顿虚构的独白诗。蒙塔莱第一本诗集《乌贼骨》中亦有一首题为《柠檬》的诗,可与克里夫顿的同题诗对照阅读。

[2]特米尼(Termini),罗马市区最大的中央火车站。

缝衣女

我有一位缝衣女,为我做衬衣

在阴惨惨的天气,在我们一起的月份里。

她用卷尺量我的肩,我的脊背能感到

她木尺的凉爽,向一种

暂时的约束屈服,将我绑在

新奇事物之上。我们一起沦陷

在蓝色的荫翳中,忧伤的盛宴

由一种丝虫文化所创,一如中国裁缝们

站着,等候着,于我那是梦的材质

于她是爱的劳作……在她以柱子撑起的屋中

女人仍是奴隶,她缝纫着我所要求的

纯粹自由的无领衣裳。

当我离开,她只为自己保留了

裁缝干燥的粉笔,和一具身体的轮廓图。

上帝在法国

在法国当上帝,那儿再没人信教。

没有使命,整天坐在咖啡馆里……

犹太谚语

伊斯兰教的安拉!犹太人的耶和华!

他们在呼唤我

从巴黎各处。安息日,可是好上帝

却消失了。我解放自己,摆脱

清真寺的周五,那堆臭鞋子,

数以千计的祈祷者;摆脱周六的托拉经卷,

以及点亮的多枝烛台,还有礼拜天救人的灵魂——

来自道本顿、罗西耶、圣热尔韦——

为了再度栖居于肉身,感性的普通人![1]

漂浮于日常之上。街道即景,玻璃咖啡馆

是我选择的战场。

无论我需要什么,都能轻易找到,

在几平方英里范围内。按摩、放血、

地中海贫血和水疗法,

圣吉纳维芙山[2]和它的诠释学,

属于中坚分子的克利希[3],纯粹健康的

高潮和低谷,如同掌中之鸟。

噢当然,若我想要女人,我知道去哪儿找——

并且谁能拒绝我?人类啊,我所有的地平线

都可乘坐火车抵达,

从奥斯特利兹、圣拉扎尔、里昂站——[4]

倒不是说我需要这些。像“由理生”般[5]

无处不在,眼观万物,

我可以坐在这儿用餐,同时看见

诺曼底的苹果产区,或是南方的光波

碎裂在海岸。没有人能不让我

享受春日河口中西鲱的闪光。

悠长的加仑河——那精美的鱼肉,

鱼刺戳进了

二十个世纪的喉咙。鱼之秘符[6]

如同雷南的基督[7],正在死去,缓慢灭绝于

乏味的山村,普鲁斯特式的尖塔,

外省时光,罗歇尔海港外

回音袅袅的舰队,死于沉睡的卢瓦河谷,

几乎太过整全的快乐,

在米其林轮胎上飞驰的礼拜天下午。

这可怕吗?告诉我,这可悲吗?

诸神的夜晚,

缺席、隐遁、退位的诸神?

我是否得跪在火车站的流浪汉前,

剥下他臭烘烘的运动鞋,为他洗脚,

让拿周薪的奴隶们惊诧?要我以何种名义

用大麻之火或者鞭笞之绳

把半夜活动的哲学家

赶出他们的电视演播室和转椅?

不,恰恰相反,我选择坐在这里,等待——

一份正餐,一份加奶咖啡,

一个格罗格酒疯子。其他不论,我有的是时间——

让末日审判自顾自儿。要庆祝——

那是唯一的命令。任意性和流变

萦绕正在用餐的我,

被女人的近在咫尺所佑,她们的性征

在夏裙里被吹了个透,热爱我的食物,

像她们口中男人应有的样子,也爱我的自由。

注释:

[1]原文为法语。

[2]圣吉纳维芙山(Mont Saint Gevevieve),巴黎第五区塞纳河左岸的一座小丘,登顶可参观万神殿和圣吉纳维芙图书馆,后者常挤满来自附近索邦、巴黎高师、综合理工学院等校的大学生。

[3]克利希(Clichy),巴黎西北部一个工业郊区,7世纪时曾是默洛温王朝王家住地。

[4]三者皆为巴黎市内重要火车站。

[5]由理生(Urizen),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长诗《四天神》(Vala,or the Four Zoas)中的天神之一,专横独断,抽象理性的象征。

[6]Ichthyus,源自希腊语ikhthys(鱼),早期基督教用于指代耶稣的符号。

[7]雷南(Joseph Ernest Renan,1823—1892),法国语文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精于中东古代语言与文化,代表作《基督生平》(Viede Jésus,1863,简称《基督》)影响极广泛深远却又备受争议。

洋流颂

——纪念劳拉·阿延黛(1907—1984)

在我们西边,如一则未讲述的史诗,

巨大而沉默,写在空气与水之中,

营养盐粒,冰冷的墙与浓雾河岸

融解于彼此,在岛屿之间

开辟它们的道路,博芬,因尼斯图克,

还有基拉里港九英里的曲折峡湾,

维特根斯坦的茅屋,奥尼·金的邮局,

法赫梯家,在外面的避暑屋四周,

洋流奔涌穿过童年

高高的内地。

我停留了一分钟。因为它正托举着

那遮蔽了十码之内的一切的

永恒之雾——从海面撤离的雾

我至今无从想象,

将世界浓缩为微观宇宙。水滴,

蕨类的叶子。在我靴底吐着泡沫,

咽喉里的钩子,马尾藻鳗鱼的

死结。它正托举着

那些距离,纯粹想象的空间

超越仅是局部了不起之物

干净一如田野的纵深。去往西边

是卡尼家的田亩和他的马铃薯,

穆勒格拉斯陡岬,以及它的坟场

毗邻虚无。远处寂静无声——

大海的碎涛,一路向浪尖攀升。

其余是一则传奇,仿佛仍等待被拼起。

是的,真的,我们是非同寻常之家——

阿延黛婆婆,我们的母系祖先,

阿茹卡尼亚颧骨,几乎是本地的,

在伦敦另拥有一种生活,在此避暑,

我们伟大的谜。我自问,即使在那时

羽翼未丰的十二三岁,我们是如何

到达此地,在这航海状态中

“温暖潮湿的冬季,凉爽湿润的夏季”

我们的房屋是这样充满卵石、贝壳与鸟鸣,

还有防风灯,掷下巨大的阴影,

钙化的鱼,风干的热带种子

无法破解,带着海洋之力

是洋流携我们到来?阴影,阿延黛婆婆——

即使在那时,我也被自己失落的来历吓得不轻。

倒不是说它在这儿,在任何地方有什么关系。

维特根斯坦,他们说,是个怪得要命的人。

而斯莱皮·法赫梯的一只手被钩子代替,

在他的花棚里撒盐、吸烟、治愈……

过冬用的竹鱼、鳕鱼与明太鱼。

大普莱斯顿,从日本军营归来,

姘上个当地姑娘。诺拉·博克

被她男人抛弃,在新婚当夜,

那人独自种地。

在我的心灵之眼中

我能看见她坐在那儿,整个七月

嗖嗖挥着大剪子。我能看见他们所有人,

洋流的住民们,本地的,渺小的,

埋头各自事务中的。奥尼·金

连同他的羊粪蛋和收到一周的电报,

偷听格陵兰与晚夏旅程的消息,

厄明格,亨伯特,挪威湾流,

等候着非法捕鱼者的月亮。它将再度落下,

那北大西洋迷雾,那冗长的抑郁

一直延伸到北极。鼓风,雨暴,

北方的黑暗,夜色正聚拢来。

我会否认每件事。整整几十年将流逝。

与此同时却在草中,杀不死的——

“阿延黛婆婆,你究竟来自何方?——”

一条鳗鱼扭动。本能告诉我

随它去吧。冷血地让它融化

在自身的元素中,一份幼鳗的记忆,

绝对别处的纯粹吊篮,

史诗或传奇,为了再度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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