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玻璃上真实的霜花
“诗歌可以被看作一种词语的磋商: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在注意力休憩于虚空中、随时准备迎接别处灵感之地,以及人类聚精会神、让严苛的技艺找到自己的天然之家的地方。下面是关于诗艺的九组冥想……关于我圆帽中任性却又意图清晰的,蜜蜂的飞行。”
这是葆拉·弥罕(Paula Meehan,1955—)接任哈利·克里夫顿担任爱尔兰国家诗歌教授,2014年2月在都柏林大学就职演讲的开篇。在讲座的头半个小时里,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听一首素体长诗:这位银发飘逸如雪狐、当代爱尔兰最出色的女诗人与其说是在演讲,不如说是在唱诵(chanting),低沉而向内坍塌的嗓音里飞舞着玫瑰、如尼字符、迷途的星星。毫无防备地,我的眼中被洒进了精灵花粉,当我陡然振作,发现这终究是一个凡人在读一篇散文散文!多么亲和,多易于掌控!我确信能自如地从中抽捻出逻辑之丝,确定所处的经纬。可我已经迷失太深,代达罗斯用纤亮的蜂蜜建造他的纯金迷宫,弥罕也用语词的芬芳或者莫如说是词源的芬芳引诱了我。我一步步深入蓝紫色的琉璃苣花园(琉璃苣,别名星花、蜜蜂花,花汁掺上酒就是荷马笔下完美的忘忧汤,弥罕提醒我们;而伯顿则在《忧郁的剖析》中喃喃道:“它能很好地缓解从薄暮时分的抑郁中升起的乌烟瘴气”),抛掷在地上的词语形成一种诱饵路标,我循踪而去,去到花园香气最甚的深处。我忘记了但丁的法则,忘了倒着爬上地狱最深处撒旦躯干的人将在地球的另一端落脚,而花园的中心恰恰通向花园墙外。站在墙外,站在蜂群嗡鸣中出神,我忘了说,如伊丽莎白·毕肖普曾说过的那样,“我们已经走了这么多路”。
弥罕没有忘记说,她吐字清晰如女祭司:“词源是词语的幽灵生命,每个词都带着它幽秘的历史,如果我们能追溯得足够久远,就能听到一百万年前的蜜蜂在琥珀里振翅的声响。”弥罕活在词语的幽灵生命里,或许最好的例子是那首精巧如六边形的《阿尔忒弥斯的慰藉》她后来将这个标题用于另一篇演讲稿弥罕以词源纺出阿尔忒弥斯、阿卡迪亚、北极、银叶蒿、苦艾酒之间隐形的时空之网(遗憾的是汉译永远无法捕捉这张网),为月神书写一份全新的神谱。这首诗如此开始:
我读到过,每只活着的北极熊都有着
来自同一只母熊的线粒体DNA,一只爱尔兰棕熊
一度浪游穿越了最后的冰川纪……
在同名散文中,弥罕称自己的祖父瓦特·弥罕也就是《纪念教我读书写字的祖父瓦蒂》一诗中的瓦蒂为“爷爷熊”。爷爷熊常扔给小熊葆拉一支铅笔和一页报纸,让她把所有字母O的中空部分涂黑。小熊被成双出现的、如一对黑眸向外凝视的实心O迷住了月亮(moon)、昏迷(swoon)、勺子(spoon)、愚人(fool)逐渐又向D、B、P、Q进军,直到报纸上再也不剩下含有中空部分的字母,“如此我学会了认字”。如同中世纪缮写室内的细密画家,不将空心首字母以藤蔓和异形动物装饰得满满当当就不能心安,小熊葆拉握着笔迈出童年,迈向她的下几任精神导师:在都柏林圣三一学院是古典学家斯坦福德(W.B.Stanford),在东华盛顿大学(弥罕在那里获得写作奖学金并取得MFA学位)则是旅美爱尔兰诗人麦考莱(James J.McAuley,弥罕将组诗《堪舆》中的《老教授》一篇献给他),以及美国垮掉派诗人施耐德(Gary Snyder)。
但她并非什么优等生型诗人,实际上,出生于都柏林市北郊芬格拉斯工人家庭的弥罕集齐了一个叛逆青春期的寻常要素:玩摇滚写话剧、挑战修女和教会权威、组织学潮抗议被初中(圣米迦勒圣信修道院)开除。此后她进入职业学校,靠自学考进圣三一学院:“在那个年代的都柏林,万事万物都在向我们低语:女孩不需要教育。我们学习的都是些为了让年轻姑娘进入服务业或是工厂的技能。很早就能读写,这成了我的独立武器。”弥罕对自己阶级和性别身份的绝对坦诚是她最有力的那部分诗歌的衬底。借用爱尔兰现任总统、诗人希金斯(Michael D.Higgins)在她的国家诗歌教授任命礼上的话,“她焊合了来自街头和来自学院的能量”。是长诗《家》的开篇和结尾段让我视她为一位最可尊敬的同行:
我是那个靠一张音乐地图寻找归家路的盲女人。
当我体内的歌就是我从这个世界听到的歌
我就到了家。它尚未被写下,我不记得歌词。
我知道当我听到它时就是我创造了它。我将会回家。
……
这是我最后的旅途。我的诗行虽然颤颤巍巍,却为我
拼出一张有意义的地图。无论在何处,当我体内的歌
就是我从这个世界听到的歌,我会卸下重负
入睡。我会把我最后躺卧的地方叫作家。
这可能是我读过最动人的、女诗人关于自身天命的自白。如果存在什么真正的家,就是我们在这个流离溃散的世界上用手艺为自己筑造的家;如果存在一条归家路,就是我们将自己精炼成宇宙音乐无阻通过的乐器之路。诗中的“地图”是弥罕最心爱的意象之一,在《田野之死》一诗中,地图测绘属于机械记忆的阵营,在《家》中却是一种理解乃至参与创造个人命运的会呼吸的工具,一如她工具箱中的其他:塔罗牌(弥罕使用的是元素塔罗)、古典占星、易卜。她运用它们如卡尔维诺写作《命运交叉的城堡》或霍杜罗夫斯基拍摄《圣山》,而非闵福德译解《周易》。由八十一首短诗组成、每首诗长九行、每行诗含九个音节的长篇组诗《堪舆》(Geomantic)是弥罕这一写作特色的集大成之作。拙文起笔之时恰逢圣布丽吉特日(Imbolc,布丽吉特为爱尔兰女性的主保圣人,诗人、井水和矿物的守护者,其圣节被称作“诗人之春”)前夕,上海落着罕见的鹅毛大雪,都柏林照旧细雨淅沥,是夜弥罕从都柏林给我寄来八十一首中的最后两首,并附言:“我将《堪舆》献给圣布丽吉特,一位藏在多重伪装下的异教缪思,也愿她对你的劳作充满善意。”我想《堪舆》一定受到了九位缪思的共同祝福,它就像一头骨骼精巧、皮毛华丽的巨兽,匀称地呼吸着走出语言的莽林,骄傲地抖去耳后新鲜的落雪。《淮南子》载:“堪,天道也;舆,地道也”,“堪舆”即天地之学,以河图洛书为基础,结合八卦九星和阴阳五行的生克制化而自成理论,糅合了天道运行、地气流转和人世悲欢。故而我没有将诗题“Geomantic”译作“风水”:弥罕这组倾注心血的长诗有更恢宏也更幽微的形而上和美学上的野心。
去年一月,因为一个美妙的意外,正在都柏林北郊霍斯湾沿海散步的弥罕和我受邀走进了叶芝度过少年时期、写下第一首诗的房间(这栋位于霍斯的故居门口虽然挂有蓝色纪念匾,如今却是私人住宅,并不对外开放):狭小的房间里开着一扇更狭小的窗,正对着缎子蓝的海面以及不远处海中央的小岛“爱尔兰之眼”。沐浴在破窗而入的带盐味的海风中,我想着那个曾沐浴着同样的海风、在纸上涂抹音节的少年。“我最喜欢作为梦想家的叶芝,”身边的弥罕喃喃道,“而不是作为剧院经理和政治活动家的他。”我无法忘记弥罕是一位和叶芝一样醉心玄学的诗人,更无法忘记她是一位或许比后者更有成就的剧作家:在业已出版的《被冬日标记的人》《法身》《画雨》等十本诗集之外,她还是十余部话剧、广播剧、改编剧的作者,赢得过和诗歌奖项同样多的剧作奖。在近作《献给狗的音乐:三部广播剧》中,你会惊喜地发现,爱尔兰这个古老的戏剧与诗歌之国又为我们带来一位对两门手艺同等精通的好女巫。
收在这个集子里的弥罕诗作中,有六首初译于2014年底:当时弥罕随希金斯总统访华,在故宫音乐厅朗诵了那六首诗,拙译被印成小册子发给在场的中国读者。借此集结机会,我对这部分译诗做了修订。其余译诗则陆续完成和润色于2014年至2016年间。弥罕曾在答《爱尔兰时报》的一次采访中说:“写诗就像孩子蹲在窗边,用呼吸在玻璃上吹出霜花。所有人都做过。而我依然在做。”谨以此微末的努力献给那个永恒白日梦中的孩子,献给我们一起在霍斯海滩上留下的脚印,以及弥罕的每一位潜在读者:愿你们想象的玻璃上凝满真实的霜花。
包慧怡
2016年2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