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我通过魔法而非视力认识这条路。
在我身后的山坡上,小屋的灯光
犹如一颗迷途的星星。月亮
飞快地亏缺着,每片草叶都是寒霜
镌下的如尼字符。太多人走过这条路。
我拽着一只桶走过荆棘和黑刺李。
我通过魔法而非视力认识这条路。
次日清晨,当我衣冠不整地回家
我无法说明井边发生了什么。
我说我被精灵施了迷咒,精灵
看守着地球深处沸腾的水源
你对我的解释不屑一顾
即使我给你看了洒落在我
桶底的事物——一轮金黄的亏月
七颗银色星星,我们走廊里的灯
窗边凝视着夜色的你的脸庞。
民间故事
一位年轻人爱上了真理,满世界寻找她。在一片
森林中,在林中空地上的一栋小屋里,他找到了
她。她驼着背,老态龙钟。他宣誓效忠于她——伐
木,汲水,采集根、茎、叶、花,一切她工作所
需的植物种子。
许多年过去了。一天,年轻人醒来,突然渴望要
个孩子。他找到老妇人,请求被免除誓言的约束,
好让他重返世界。“没问题,”她说,“只有一个
条件:你必须告诉世人,我貌美又年轻。”
纪念教我读书写字的祖父瓦蒂
献给谢默斯·希尼
穿过梅丽安广场积雪的小路
走向国家历史博物馆,城市
四下寂静,公园无人问津,我从白日梦中
抬起头:一片起伏的树枝网,光秃秃
衬着珍珠灰的天空。那儿,仿佛乳白色大海上
一艘三层浆的战船,又如某种高空生物
返巢降落,一单携带森林基因的货物
只从胆汁、纸浆、书页、树叶之光、羽毛中孕育。
是什么在橡树高处攥紧那本书?
一个被赶出学校的孩童,向天国抛开乏味的枷锁?
一件来自前卫艺术家的生态装置?
还是书本与同类共处的深沉需要——
一块小小树根,再次被祖父搂入怀中,摆脱了
她的历史、咒符、如尼文,还有她式微的魅力?
游牧人的心
有时,仰望寒冷冬夜的群星
你能感觉变幻不息的星系中
地球旋转的动作,一整条
银河之路嗡嗡作响,犹如蜂巢。
他们说,在路上总比到达好——
停留不过是迁徙途中烦冗的
常规手续。有时,灵魂不过是渴望
一个免于俗世战争的歇脚处。
街灯三三两两地亮起
落叶在脏水潭里结成坚硬的冰
车被堵在路上或低哮着向家驶去。
若我们没有被迫下跪,我们就会
在感恩和赞美,在信与望中跪下——法之统御
清晰地刻绘在苍空浩瀚的圆穹。
家
我是那个靠一张音乐地图寻找归家路的盲女人。
当我体内的歌就是我从这个世界听到的歌
我就到了家。它尚未被写下,我不记得歌词。
我知道当我听到它时就是我创造了它。我将会回家。
我在利特雷姆郡听过的一个版本很接近,那是周二的雨夜
在肖恩·雷利希酒吧。我专程而来,为了
幻象和传说逗留。业主说时间到了
音乐干涸,装饰音隐入黑夜。
当自动点唱机刺耳响起,我只剩四种感官而晕头转向
别无选择我只好上路。在十一月的格拉芙顿街
我听见一声巨响:一位流浪艺人用迪吉里杜管
把我吹去了博特尼海湾。那音调太过久远,无法栖身
却刻上了我的白骨。前世我可能是一只袋鼠
在黄金时代中摇摆,为越过波涛的船只定罪。
在某个冬夜的拼图工厂,我确信我到了家。
那多种语言的对话,那些谜语和韵脚奏出一个和弦
破开了药品的迷雾。我的节奏紧张又分裂
我催眠自己返回子宫,我母亲的心脏
击打着她和她的世界的鼓点。我受骗于
她的伴唱,和我自己的歌如此接近。于是我转而
爱上跳舞;我飞旋如一名托钵僧。我发誓听见了
天体运转的微妙音乐。那不是可以栖身的地方——但
在远处,在太空中,夜晚遗世独立地高悬。
那曲调实际上是一种机械的轰鸣;
我是一只可怜的走钢丝的猴。我返回地球
那儿有陆地,雨落上我的脸,阳光洒上我的头发。我感恩。
明智的妇人说,你必须栖身于自己的皮肤,管它叫家
无论它如何被世界滥用又如何褴褛破碎,你总会愈合。
今天早上九点的邮班送来一封信。
文物修复部门,我怪谁?
修女?你的母亲?国家?只要提供打钩框
我们会考虑你的案子。我正烧掉我的肥皂箱,我这就
搭乘下一班火车。无归属地的公民,名下一无所有。
这是我最后的旅途。我的诗行虽然颤颤巍巍,却为我
拼出一张有意义的地图。无论在何处,当我体内的歌
就是我从这个世界听到的歌,我会卸下重负
入睡。我会把我最后躺卧的地方叫作家。
法身
当你迈步踏入死亡
深深呼吸着
你将在这具肉身中
吸入的最后气息
记住你上街时的第一步——
足球,还有它坠落时投下的
阴影——坠入沉默。缓慢地
吐气
在足尖再次触碰坚实的大地前
在城市的雨
洗刷干净
你的全部足迹之前。
记住有次在林中,你那样
温柔地走过一条小路
没折断一根树枝
没惊动一只鸟儿。
在呼吸与止息之间
用双手掬着自己的死亡
你为我们带回家的
一份礼品,一碗神恩——
在混沌的流变中,在满街
幽灵和被救赎者们
一刻不歇的嘉年华里
成为一片沉寂的池塘。
田野之死
成为一个地点那天,这片田野死了
告示牌竖起:芬戈郡议会——四十四座房屋
田野的记忆随着它的草木一起失落
尽管斑尾林鸽仍在柳树梢
沙雀仍在残余的山楂树篱
鹡鸰仍在接骨木丛
继续唱着它们饥饿的夏日歌谣
喜鹊歌声犹如插翅的响板
田野的记忆随着它的植被一起消逝:
谁会知晓蓍草的渴望
或者紫蘩蒌的困扰
——当它实际上是橘红色的?
田野终结处就是那些藏身穴的终结处
在那儿,伴随着淡甘菊的气息
有人品尝了最初的香烟、最初的毒品、最初的爱抚
田野终结处,就我们所知,就是地产开始处
这个地点要被种上两间或三间卧室的房屋
悲伤与化学药品之巢,欢乐的货物
蒲公英的终点是“闪电”厨房清洁剂的起点
酢浆草的终点是“誓言”地板清洁剂的起点
川续断的终点是“爱丽尔”去污剂的起点
月见草的终点是“布立洛”泡沫擦的起点
蓟类的终点是“跳跃”柔软剂的起点
黑刺李的终点是“有氧运动”洗衣粉的起点
老鹳草的终点是“布拉索”抛光剂的起点
小米草的终点是“佩索”洗涤剂的起点
我们之中有谁能清点草木的终点
清点所有正在抽芽的草尖的失落?
我将在月光下
光脚走到户外,为了感知那片田野
要用我的脚跟聆听
无数唱着歌的翠绿草叶的生命
百万、百万计的有翅生物之圈
为了在田野变成地图式记忆之前
(在某个建筑师屏幕上的某宗档案里)
能占有田野,或让它占有我
用它晚间的露珠,它皎洁如月的胎膜
用它的光滑、它的熠熠生辉、它的放浪不羁
于鸟儿每次鼓翼的瞬息,于时间的每次心跳。
骨灰
潮涨,潮落。淘洗着
暴风雨在海滩上遗弃的一切
那曾是礁岩的地方,如今是沙滩;
昨日的沙滩,化作裸露的岩石。
因此我思忖,她那已然变形的
生命的残骸,会在哪里着陆
已经一年了,自从我亲手将它们洒出
——想让不屈不挠的时钟停摆。
那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无法知晓
我对被她放弃的一切所怀抱的
简单的爱。我没能救她。我甚至没能
试上一试。我注视风朝懈怠的帆中
吹入生命:经纱抵御纬纱的力量
托举着失速的船只,将它推入大海。
种子
春天的第一个暖日头
我从一座希望已死绝的
房屋的荫翳中走出,踏入花园
去清点风暴造成的损失,去寻觅
可能存活下来的生命。我找到一些
上个秋天撒种播下的、被遗忘的鲁冰花
每一朵的手指间都捧着一滴雨
像一份和平祈愿,或是一个誓言
我突然如此感恩,如果我能够
相信上帝,我就会献上一篇祷文。
可我并不相信,我只好祝福
种子之力,它随意而有用的坚韧
祝福太阳的力量,祝福
它与地下世界的合谋
并感谢我的群星:冬日已尽。
父亲以圣方济各的幻象现身
是隔壁花园里那匹花斑马
黎明时分一声嘶鸣
把我惊离了梦乡。我回到
这栋房屋的储藏室
现在已经是我哥的房间
塞满了领带、毛衣和秘密。
酒瓶在门阶上响叮当
头班巴士进了站。
屋里其他人都在沉睡
除了我父亲。我听见他
从壁炉里耙出余烬
给水壶插上电,哼出一个小曲片段。
然后他打开后门
走入花园。
秋日将尽,初霜
染白了屋顶。
他比我想象的更老
头发完全变银了
头一次,我看见他
肩膀的弯曲,看见他的腿
已僵硬。他要做什么?
这么一大早,当星星仍垂在西天?
接着,它们莅临:
五彩斑斓、形影各异的鸟儿;它们
来自树篱和灌木群
来自屋檐和花园棚屋
来自工业区和蔓延的田野
它们来自德波克鲁斯[1]
以及北马路的沟渠。
花园中一片喧嚣
当我的父亲伸出双手
把面包屑向空中抛洒。朝阳
照亮了奥莱利家的烟囱
而他忽然熠熠生辉
圣方济各的完美幻象
再次齐整,再次青春洋溢
在芬格拉斯的一座花园里。
注释:
[1]德波克鲁斯(Dubber Cross):都柏林11区芬格拉斯某工业区所在的地点。
阿尔忒弥斯的慰藉
给卡翠欧娜·克罗
我读到过,每只活着的北极熊都有着
来自同一只母熊的线粒体DNA,一只爱尔兰棕熊
一度浪游穿越了最后的冰川纪,我感到快慰。
这是一个漫长而炎热的上午,机械的孩子
聊着记忆,聊着购买记忆,廉价购买记忆,而我
背负守护记忆的天职,扫描被那永恒黄金蜂巢的心灵
所编码的时间。我烧掉书本,烧掉我的整座档案馆:
烤炙的火焰,神经突触点燃一个个细胞,记忆在此
沉睡于我融化中的、必朽的巢蜜的蜡制六边形。
我看见他穿过广袤的冰原朝我大步慢跑
来到我等待着的洞口,梦见我兽穴周围的幼崽
我那些甜蜜的孩儿,散发雪和甘美的遗忘气息。
切面钻石,他的呼吸
“一吨煤矿和一吨羽毛——谁更重?”
我父亲的死像一根羽毛般压着我;
他为最后一口呼吸所做的挣扎
是耀眼的万灵节天气里一颗钻石。
如同《镜子》一书中落下的散页——
有毒废料场:银行损失数十亿:试管生产:
——我父亲的呼吸难以吹动一根羽翼。
邓恩达克和奥特塞特的赛马胜负难分;
“红色年华”是他认为尚有价值的良驹
前提是天时地利。
做了一半的填字游戏:横十,八个字母,
“女儿”。竖九,“勇敢”——不!——“狂野”。
竖七,“壁炉”。词语本身轻盈如任何羽毛
我可以肩负未来的每一步
沿着我平缓或崎岖的路廓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天气何等险恶。
在收容所的花园里,一个孩子的笑声
像干枯的树叶落上黑黢黢的硬土
那是我父亲的死——一根羽毛的重量,
当我拖着浪荡的脚步进入莅临的寒冬。
她不知道她正死去,但她的诗知道
给乔迪·艾伦·鲁道夫
她不知道她正死去,但她的诗知道。
它们一如往昔,坚持着。它们懂得
每个月亮都是一轮渐亏月
每朵花儿,都已过了盛期;
她出生的城市是一座鬼城
甚至幽灵也耗尽了她的怜悯;
她的旧情人,母亲,失去的孩子
都被胡乱炖入了幽灵锅。
当她在一行诗中写下“丽恩湖”
是为了有毒的海藻渣,那棕绿色的
在水面四散蔓延的污点
莪辛曾在这些湖岸边猎鹿
穿梭于魔雾,它昭示着妮芙的到来。[1]
古老的语言本身就是哀悼的因由。
这么多垂死的语言。她写了一首颂诗
献给中国中部的女书,她所知道的
最后一种专属女性的文字,它也随着
湖南省九十八岁的阳焕宜一起死去,这诗
可被读作她本人之死的预兆。
诗行自然在不断变短,一如呼吸
正在不断稀薄,修辞枯寡
这诗是一辆马车,一驾灵车
嘚嘚前行,不再是桀骜少年时代,光背
指节发白,凌驾于雷潮之上雷霆的旅程。
诗歌将她死亡的秘密向她藏起:
当缆绳在水中松开,而她的小舟
开始缓慢地漂游,进入光——
失去了舵,侧支索不再紧绷
云朵是桅杆尖端一片破碎的旗帜。
她终于可以顺着浪潮,随心所往。
她的死亡属于诗歌;它们藏起这死
不向她展示,因为知道她不会接受。
注释:
[1]莪辛(Oisin)和妮芙(Niamh)都是古爱尔兰神话中的人物。
白猫攀哥儿再世[1]
在这希腊山村的
边界
像只梭球
野性,充满疑心;
每天早晨当我疾书
在五月的眩光下
她在阳光下捕捉蜥蜴
一只接一只
她把它们带来我脚边
先杀再吃
先吞肚子,然后是头
直到抽搐的尾巴尖
只剩下闪光的小牙。
只有她和我
在塞尔马古城边缘
一场不合时宜的温泉泳
两人天生都是捕手
但她的手艺比我精湛百倍。
注释:
[1]攀哥儿(Pangur Bán),9世纪爱尔兰语“修院抒情诗”《学者和他的猫》中的猫咪主人公,很可能是最早出现在爱尔兰文学中的猫。
堪舆(选三)[1]
群月
群月如花瓣漂流于溪面:
夜月与昼月,蚀中之月
寒冬夜空中娉婷的新月
秋分之满月——一颗金球;
我初次呼吸之月,母亲之死
祖父之月,父亲脆弱的扁舟
我痛失的孩儿之月,姐姐坠落
我爱人白日梦的月亮
我生活的群月浮游于溪流。
把她留在圣母的膝头——
她对精神失常者的安置建议
当我们对他们的疯狂关上门。
她对自己的女儿砰上门
把她留给城市的特许街
从丽妃河的黑水中找到她[2]
在圣诞前一周被冲上岸。
城市被攥在最冷酷的寒霜手中
在一种新型的严苛到来前夕。
老教授
他不仅是不记得你
他已记不起任何事情:
宇宙,还有别的学生。
我摇晃,我蹒跚,我受击
失去平衡,仿佛我体内
那孩子朝黑板走上前去
捡起板擦,抹去她未来
命运的线条,连同他助我
变得清醒与澄澈的部分。
注释:
[1]长篇组诗《堪舆》为弥罕最重要的近作,由八十一首短诗组成,除个别例外,每首诗长九行,每行诗都含九个音节,九是弥罕最喜爱的数字。汉译尽量复制其节律,但难免有诸多缺憾。信任
[2]丽妃河(River Liffey),横贯都柏林市最重要的“母亲河”,水面常年呈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