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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你曾有过做出惊人之举的打算,对吗?继烈性子的高隆班[315]之后,去欧洲传教。菲亚克[316]和斯科特斯[317]坐在天堂那针毯般的三脚凳[318]上,酒从能装一品脱的大缸子里洒了出来,朗朗发出夹着拉丁文的笑声。妙啊!妙啊!你假装把英语讲得很蹩脚,沿着纽黑文[319]那泥泞的码头,拖着自己的旅行箱走去,省得花三便士雇脚夫。怎么[320]?你带回了丰富的战利品;《芭蕾短裙》[321],五期破破烂烂的《白长裤与红短裤》[322],一封蓝色的法国电报,足以炫耀一番的珍品。

——姆[323]病危速回 父

姑妈认为你母亲死在你手里,所以她不让……

为穆利根的姑妈,干杯!

容我说说缘由。

多亏了她,汉尼根家,

样样循规蹈矩[324]。

他忽然用脚得意地打起拍子,跨过沙垄,沿着那卵石垒成的南边的防波堤走去。他扬扬自得地凝视着那猛犸象的头盖骨般的垒起来的石头。金光洒在海洋上,沙子土,卵石上。太阳就在那儿,细溜儿的树木,柠檬色的房舍。

巴黎刚刚苏醒过来了,赤裸裸的阳光投射到她那柠檬色的街道上。燕麦粉面包那湿润的芯,蛙青色的苦艾酒,她那清晨的馨香向空气献着殷勤。漂亮男人[325]从他妻子之姘夫的老婆那张床上爬了起来,包着头巾的主妇手持一碟醋酸,忙来忙去。罗德的店铺里,伊凡妮和玛德琳用金牙嚼着油酥饼[326],嘴边被布列塔尼蛋糕[327]的浓汁[328]沾黄了,脂粉一塌糊涂,正在重新打扮。一张张巴黎男人的脸走了过去,感到十分惬意的讨她们欢心者,鬈发的征服者[329]。

晌午打盹儿。凯文·伊根用被油墨弄得污迹斑斑的手指卷着黑色火药烟丝,呷着他那绿妖精,帕特里斯喝的则是白色的[330]。我们周围,老饕们把五香豆一叉子一叉子地送下食道。来一小杯咖啡[331]!咖啡的蒸气从打磨得锃亮的大壶里喷出来。他一招呼,她就来侍候我。他是爱尔兰的。荷兰的?不是奶酪。两个爱尔兰人,我们,爱尔兰,你明白了吗?啊,对啦[332]!她还以为你要叫一客荷兰[333]奶酪呢。就是你那饭后的[334]。你晓得这个词儿吗?饭后的。以前在巴塞罗那,我认识一个古怪的家伙,他常把这叫作饭后的。好的:干杯[335]!一张张嵌着石板面的桌子周围,酒气和咽喉的呼噜声混在一起。他的呼吸弥漫在我们那沾着辣酱油的盘子上空。绿妖精的尖牙从他的嘴唇里龇出来。谈到爱尔兰,达尔卡相斯一家[336],谈到希望、阴谋和现在的阿瑟·格里菲思[337]〔以及A.E.[338],派曼德尔,人类的好牧人[339]。〕要把我也套进去,充当他的轭友,大谈什么我们的罪孽啦,我们的共同事业啦。你不愧为你父亲的儿子。一听声音我就知道。他身上穿的是件印有血红色大花的粗斜纹布衬衫,每当他吐露秘密时,西班牙式的流苏就颤悠。德鲁蒙[340]先生,著名的新闻记者德鲁蒙,你知道他怎么称呼维多利亚女王吗?满嘴黄板牙的丑婆子。长着黄牙齿[341]的母夜叉[342]。莫德·冈内[343],漂亮的女人;《祖国》[344],米利沃伊[345]先生;费利克斯·福尔[346],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一帮好色之徒。在乌普萨拉[347]的澡堂。一个未婚女子[348],打杂女侍[349]替赤条条的男人按摩。她说,对所有的先生我都这么做[350]。我说:这位先生[351]免了吧。这是再淫荡不过的习俗。洗澡是最不能让人看到的。连我弟兄,甚至亲弟兄,都不能让他看到。太猥亵了。绿眼睛[352],我看见了你。尖牙[353],我感觉到了。一帮好色之徒。

蓝色的引线在两手之间炽热地燃着,火苗透亮透亮的。卷得松松的烟丝点燃了:火焰和呛人的烟把我们这个角落照亮了。晓党[354]式的帽子底下,露出脸上那粗犷的颧骨。核心领导[355]是怎么逃之夭夭的呢?有个可靠的说法。化装成年轻的新娘,老兄,纱啊,橘花啊,驱车沿着通向马拉海德[356]的路疾驰而去。确实是这样的。败退了的首领[357]们啦,被出卖者啦,不顾一切的逃遁啦。伪装,急不暇择,逃走了,不在这里啦。

遭到冷落的情人,不瞒你说,当年我曾是个魁梧结实的年轻小伙子哩,等哪一天我把相片拿给你看。确实这样。他作为一个情人,由于热恋她,就跟族长的后继者[358]理查德·伯克上校一道溜着克拉肯韦尔[359]的大墙下走。正蜷缩在那里的当儿,只见复仇的火焰把那墙壁炸得飞到雾中。玻璃碎成渣儿,砖石建筑坍塌下来。他隐遁在灯红酒绿的巴黎。巴黎的伊根,除了我,谁也不来找他。他每天的栖身之所是:肮脏的活字箱,经常光顾的三家酒馆,还有睡上一会儿觉的蒙特马特的窝,那是在金酒街[360]上,用脸上巴着苍蝇屎的死者肖像装饰起来。没有爱情,没有国土,没有老婆。她呢,被驱逐出境的男人不在身边,却也过得十分舒适自在。圣心忆街[361]上的房东太太养着一只金丝雀,还有两个男房客,桃色腮帮子,条纹裙子,欢蹦乱跳得像个年轻姑娘。尽管被赶了出来,他并不绝望。告诉帕特[362]你看见了我,好吗?我曾经想给可怜的帕特找工作来着。我的儿子[363],让他当法国兵。我教会了他唱《基尔肯尼的小伙子,个个是健壮的荡子》。会唱这首古老的民谣吗?我教过帕特里斯。古老的基尔肯尼:圣卡尼克教堂,那是诺尔河畔的强弓[364]的城堡。这么唱。噢,噢。纳珀·坦迪[365]握住了我的手。

噢,噢,基尔肯尼的

小伙子……

一只瘦削、羸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他们忘掉了凯文·伊根,他却不曾忘记他们。想起了你。噢,锡安[366]。

他走近海滨,靴子踩在湿沙子上吱吱作响。新鲜空气拨弄着粗犷神经的弦来迎迓他。野性的风所撒下的光明的种子。喏,我该不是正走向基什[367]的灯台船吧?他蓦地站住了,两只脚徐徐陷进松软的泥沙。折回去吧。

他边往回走,边打量着南岸,双脚又缓缓地踩进新坑里。塔里的那间冰冷、拱顶的屋子在等待着他。从堞口射进来的两束阳光不断地移动着,缓慢得就像我那不断地往下陷的双脚,沿着日晷般的石板地爬向黄昏。夜幕降临了,蓝色的薄暮,湛蓝的夜晚,他们在黑暗的穹隆下等待着,杯盘狼藉的餐桌周围,是他们那推到后面的椅子和我那只方尖碑形手提箱。谁去拾掇?钥匙在他手里。今天入夜后,我不在那儿睡。沉默之塔的一扇紧闭的大门,把他们那盲目的肉埋葬在里面。黑豹老爷和他的猎犬[368]。呼唤嘛,没有回应。他从沙坑里拔出脚,沿着卵石垒成的防波堤[369]踱回去。全拿去,你们统统留下好了。我的灵魂和我一道走,形态的形态。这样,在月光厮守着的夜晚,我身穿沐浴着银光的黑貂服,沿着巉岩上的小径走去,并倾听艾尔西诺那诱人的潮水声[370]。

涨上来的潮水尾随着我。我从这里可以看见它流过去了。那么,顺着普尔贝各路折回到那边的岸滩去吧。他踏过蓑衣草与鳝鱼般黏滑的海藻,坐在凳子形的岩石上,并将自己那梣木手杖搭在岩隙里。

一具胀得鼓鼓的狗尸聋拉着四肢趴在狸藻上。前面是船舷的上椽,船身已埋在沙里。路易·维伊奥称戈蒂埃的散文为埋在沙子里的公共马车[371]。这沉重的沙子乃是潮与风在此积累而成的一种语言。那是已故建筑师垒起的石壁,成了鼬鼠的隐身处。在那儿埋金子吧。不妨试试看。你不是有一些吗。沙子和石头。被岁月坠得沉甸甸的。巨人劳特[372]爵士的玩具。小心不要挨个耳刮子。俺是血腥的棒巨人,把那些血腥的棒巨石统统推滚过来,铺成俺的踏脚石。吭,吭。俺闻见了爱尔兰人的血腥味。

一个小点点,一只活生生的狗映入眼帘,越变越大,从沙滩那头跑过来了。唉呀!难道它要朝我袭击吗?尊重它的自由。你不会成为旁人的主人或奴隶。我有这根手杖。坐着别动。从遥远的彼方,两个人影正背着冒白沫的潮水走向岸滩。两个女土著[373]。她们把它妥藏在宽叶香蒲丛中了。玩捉迷藏。我看了你们啦。不,是狗。它正朝着她们跑回去。是谁呀?

一艘艘湖上人的大帆船曾驶到这岸边,来寻觅掠夺品[374]。它们那血红的喙形船首,低低地停泊在融化了的锡镴般的碎浪里。玛拉基系着金脖套的年月里[375]。丹麦海盗胸前总闪烁着战斧形的金丝项圈。炎热的晌午,一群表皮光滑的鲸困在浅滩上喷水,满地翻滚。于是,穿着紧身皮坎肩的矮个子们,我的同族就成群结队地从饥饿的牢笼般的城里冲出来。他们手执剥皮用的小刀,奔跑、攀登、劈砍那满是肥厚的绿色脂肪的鲸肉。饥荒、瘟疫和大屠杀。他们的血液流淌在我的血管里,他们的情欲在我身上骚动。在冰封的利菲河上,我在他们当中活动[376]。我,一个习性无常的人,被松脂噼啪作响的火把映照着。我跟谁都不曾搭话,也没有人跟我攀谈。

狗吠着向他奔来,停住,又跑了回去。我的仇人的狗。我脸色苍白,只是站在那儿,一声不响,随它吠去。你的作为何等可畏[377]。身穿淡黄色背心的命运之奴仆[378],看到我的恐惧,泛出微笑。你渴望的就是他们那狗吠般的喝彩吗?篡位者们:随他们怎么去生活吧。布鲁斯之弟[379];绢饰骑士托马斯·菲茨杰拉德[380];约克家的伪继承人珀金·沃贝克[381],穿着白玫瑰纹象牙色绸马裤,昙花一现;还有兰伯特·西姆内尔[382],加冕的厨房下手,他的扈从是一群女仆和随军酒食小贩。统统都是国王的子嗣。自古至今,此地是僭君的乐园。他[383]搭救了快要溺死的人们,你呢,听到一条野狗叫唤也瑟瑟发抖。然而曾嘲笑来自圣迈克尔大教堂的圭多的那些朝臣们,是在自己的老家里。……的老家[384]。我们完全不稀罕你们那中世纪装模作样的考证癖。他干过的,你干得了吗?假定附近就有只船,当然[385],那儿还会为你摆个救生圈。你干不干?九天前有个男子在少女岩的海面上淹死了。他们正等着尸体浮上来。说实话吧,我想干。我想试一试。我不擅长凫水。水冰凉而柔和。当我在克朗戈伍斯把脸扎进一脸盆水里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谁在我背后哪?快点上来,快点上来!你没看见潮水从四面八方迅疾地往上涨吗?刹那间就把浅滩变成一片汪洋,颜色像椰子壳。只要我的脚能着地,我就想救他一命,但也要保住我自己的命。一个即将淹死的人。他的眼睛从死亡的恐怖中向我惊呼。我……跟他一道沉下去……我没能救她[386]。水:痛苦的死亡;消逝了。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我瞧见她的裙子了。准是用饰针别着的。

他们的狗在被潮水漫得越来越窄的沙洲上到处游荡,小跑着,一路嗅着。它在寻觅着前世所失去的什么东西。它猛地像跳跃着的野兔一般蹿过去,耳朵向后掀着,追逐那低低掠过的海鸥的影子。男人尖细的口哨声传到它那柔软的耳朵里。它转身往回蹦,凑近了些,一闪一闪地迈着小腿,小跑着挨过来。一片黄褐色旷野上的一只公鹿,没有长角,优雅,脚步轻盈地蹿来蹿去。它在花边般的水滨停下来,前肢僵直,耳朵朝着大海竖起。它翘起鼻尖儿,朝着那宛如一群群海象般的浪涛声吠叫。波浪翻滚着冲着它的脚涌来,绽出许许多多浪峰,每逢第九个,浪头就碎裂开来,四下里迸溅着。从远处,从更远的地方,后浪推着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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