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向那女人走过去了。他们俩在那边低语了一阵,女人就手里拿着正在缝的东西跟在电工后面走过来。朦胧中女人的白衣服一闪一闪的,她和电工一块儿在痕跟前站住了。痕躺在地上,从他那里向上望去,发现那女人的个子比一般人都高。当她弯下腰来看痕时,痕立刻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逼了过来。
“真奇怪,没有灯,我缝起东西来反而更得心应手似的。”她轻轻地说,嗓音里带着深深的忧郁。“您的这位同事,您觉得他能挺过去吗?”她回过头去问电工。
“我看问题不大吧。”电工的声音里也带着忧郁。
他们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上方,女人手里还在继续做针线。痕看出他俩很默契,根本不是刚认识,电工一定是骗自己。他又觉得自己老这样躺在地上很不礼貌,就想挣扎着坐起来。女人发现了他的企图,捅了捅电工,说:
“您看,他还是很顾忌的,大家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吗?”
电工立刻唯唯诺诺地附和女人,他似乎是爱上了这女人。痕看见他用手臂搂住女人的腰,紧紧地贴着她,女人也并不反感,只是电工弄得她不好做针线活了,她的手臂以难看的姿势将线抽出来,完全失去了优雅,但她又并不抱怨,而是仿佛很高兴似的就用这种艰难的方式缝着。痕想,刚才帐篷外面发生的那一幕,女人一定也看到了,即便看不清,她也一定听到了狼的叫声,其中有只狼仰天长嗥了好几声,方圆十几里恐怕全听见了。她之所以那样镇定,只能说她从心里认为那件事与自己无关。真的无关吗?她,还有这些人,他们是怎样判断发生的事的呢?滑头滑脑的电工一直在撒谎,他对他说的情况可能没有一句是真的,这从他和这女人的亲密程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他并不是场长派来追自己的,也许他就是自愿上了这列火车?老单也是自愿来的吗?痕脑子里的疑问千头万绪,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失去了解开这些谜的信心,所以他也不打算再向电工提问了,就是提了问,那回答也一定是谎言吧。
但是电工并不放过他,他对女人说:
“您觉得我这位同事的体质怎么样?”
“体质?我觉得他有点弱不禁风,属于经不住摔打的那一类,瞧他的上身多么瘦!不过谁又知道呢?不到关键时刻是看不出来的。”女人天真地说。
“那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不久您就会发觉这种人其实顽强得很。我和他同事十多年,从来没看到他生过大病。别看他现在受了伤躺在地上,似乎动不了,一眨眼工夫您就会看到他行走如飞,我是相信这种事的。他身上还带了很多钱,想为自己留后路呢。”
“钱?”女人边说边从电工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一点,好抽出她的线头,“这我倒没想到。你们养鸡场的人全都是这么深思熟虑的吗?”
电工现在急于要表示自己对女人的爱抚了,他紧紧地箍着女人的手臂,弄得女人要继续她的缝补就只好花很大的力气同他搏斗,这种搏斗又让她觉得很好玩似的。但是电工不这么想,他觉得缝补工作分了她的心,他想让她全心全意领会他的热烈感情。他不停地埋怨,时不时跳起来给女人一个吻(他比她矮)。这时女人就会说,他弄得她透不过气来了,瞧,针又扎了她的手。痕心里很嫉妒那电工,想起在鸡场里时,这个人毫无优点,只不过是很会装模作样罢了。这样的女人竟会看上这种人,痕不知不觉地很气愤,一气愤,就想离开他们。
痕用手撑着地向帐篷门口移去,他还惦记着外面那几个人。那女人和电工也跟随他移动。实际上,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夜又加深了,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狼一定是跑掉了,如果在那里的话,就可以看见它们眼里射出的绿光。当然,狼要是吃饱了的话,就不会在此处停留了,他怎么连这也想不到呢?那几个人早就不存在了,也许还剩下一些断肢或骨骼之类的,它们一次吃不了那么多。女人和电工还站在他的上方,只是因为光线更加微弱,他就只看见一团模糊的白色,那团白色不时俯下来,似乎要将痕看个清楚,他又一次感到她身上冒出的阴森寒气。痕想:这女人莫非刚从地狱里出来?对于她的这种特殊体质,电工一点感觉都没有,只顾自己一味地热烈奔放,不知厌倦地和她接吻。他把她箍得那么紧,以至于她的呼吸都有点困难了。痕听见了她粗重的呼吸声,不由得对电工的行径十分鄙视。现在他真是一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尽管腿疼得厉害,疲乏还是占了上风,他就势倒了下去,脑袋一触地立刻就睡着了。他在睡眠当中又被吵醒几次,每次都没有彻底清醒,只听见帐篷里闹哄哄的。
他醒了过来,但是并不觉得清醒,仍旧瞌睡沉沉的,除了腿痛之外,地上的湿气又使得他头痛欲裂。外面天一点都没有亮起来。电工和女人仍然站在他身旁,只是他们的旁边又增加了两个白影子,可能是两个女人,也可能是男的。痕看见补袜子的女人晃动了一下,“哎哟”了一声,像一株被折断的树一样倒下来,旁边那两个人伸手来扶她,被电工喝令止住了。女人倒在痕的脚边,痛苦地喘息着,电工也坐下来了,就坐在她旁边,粗鲁地抚摸着她。好久好久,女人的喘息才平静下去,仿佛是睡着了。
“她叫什么名字?”痕问道。
“他们全都叫她伊姝,多文雅的名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呢,她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您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吗?”电工遐想联翩。
“没有。”痕生气地说。
他还是想离开这两个人,但是帐篷里越来越挤了,人头涌动着,如果他移动的话必定会碰着他的伤腿。
“伊姝、伊姝——一个人听到这样奇妙的名字怎么会无动于衷呢?”电工还在说,“我多么希望睡在她怀里死去啊,但是她总要缝东西,我恨死了她的缝纫!”
这时那两个新加入进来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了,痕从声音听出她们是两个年轻姑娘。
“姑姑为了这个人弄得心力交瘁了。”其中一个小声说。另一个马上接口:“姑姑太敏感了,什么都瞒不过她,这样的人身体当然好不了。我们和她是不同的,我们睡得死死的,体会不到她的烦恼。上半夜我一觉睡醒,看见她还在我旁边缝东西,到我再醒来,她就已经在守护这个受伤的人了。当时她叫我来,我很不高兴,你也一定不高兴吧?受伤的人到处有,何必多管闲事啊。我对她的行为想不通。她就是太拘泥于形式了,每件事都要亲自管一管。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我最怕自己受伤!”
这第二个说话的更年轻,几乎还是童音,可是她的声音里有种难以理解的呆板,就好像看破了红尘似的。痕觉得这两个姑娘很有意思,就挪过去挨她们近一点,他的动作惹得她们吃了一惊,往后一退,好久都安静不下来。
“你们守着我,有什么目的吗?”他问。
“瞧他说起话来多奇怪。”嗓音像儿童的那个姑娘说,还笑了起来。
另外一个姑娘也在笑,然后她们就摇摆着身体,一齐哼起了催眠曲,如醉如痴似的。痕一点也捉摸不透她们的情绪,只觉得别扭、讨厌,心里想着要离这些人远一些。还没等到他开始挪动,帐篷里就骚动起来了,所有的人都醒了。又是一片锅盆碗筷的声音,人们大概在准备早饭了,一些人提着水桶往外跑。在骚动中,电工、缝袜子的女人和两个姑娘都走掉了,扔下痕孤单地坐在那里,又被奔跑的人推来搡去的,每碰一下伤腿都痛得钻心。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做饭的,到处黑漆漆的,也没见他们点火,他又记起昨天也是这样的情况。他怎么随便就想到了“昨天”这个词呢?并没有迹象表明又是一天过去了啊。这时电工过来了,粗声大气地嚷嚷着,要痕去列车长办公室。痕问他办公室在哪里,他就暴跳如雷,说这种问题也要问,莫非是吃奶的婴儿?出了门一直走就会到。
痕忍痛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在路上,看见提水桶的人影一个个都回来了。到处都有帐篷,列车长在哪一间呢?他一筹莫展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猛然看到右边过去四五个帐篷的地方有盏煤气灯亮起来了,那就如一个信号。电工说得对,总会找得到的。他朝那个方向迈了几步,信号又黑掉了,所有的帐篷又都变得一模一样。他茫然地停下来,又看到相反的方向有一点亮,那点亮越来越大起来,他心中一喜,正要往那边去,突然那亮又黑掉了。痕想,他现在只能碰碰运气了。也不记得过了第几个帐篷,他朝着一个想象中的目的地走了进去。立刻有一双大手揽住他的身子,将他牵引到一张大桌子旁边坐下来,煤气灯燃起来了,看来他没找错地方。
“您是为傻大姐的事来的吗?”身材高大的汉子目光炯炯地瞪着他问。
“啊啊。”他含糊地应着,“列车长呢?”
“列车长在那边睡觉,他与疯狼斗了一夜,我的天,现在瞌睡大得叫不醒。如果您一定要找他,请跟我来。”
他提着煤气灯,带领痕绕过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一直到了帐篷最里面。痕看见地上铺了一张鲜红的塑料布,塑料布上垫着一床褥子,褥子上睡着列车长。列车长的旁边还睡着一个身材很高的妇人,那妇人穿着白衣服,在梦中一只手紧紧地捏着一个针线包。痕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妇人,忍不住弯下腰去拿她的针线包。这时那大汉就将煤气灯光照在妇人脸上,妇人睁开眼,露出稀疏的牙齿朝痕忧郁地一笑,满脸都是一道一道的皱纹。妇人朝列车长躺的地方努了努嘴,说:“嘘——小心别吵醒他。”然后她完全转向痕,将双手搭在他肩上,盯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说:“我守护了您那么久,现在您打定主意了吗?”原来她就是伊姝。
痕从心里对妇人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同情,他想说他改变主意了,又想说他一点也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最后他怕女人生气,就什么也没说,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看出面前的女人虽然身板挺直,可是已不太年轻了,样子也很虚弱,就像害着病似的。痕身后的男人故意将煤气灯高高举起,直照妇人的脸,妇人眯缝着眼,似乎被光线刺痛了。痕还注意到妇人并不是真的关心他的回答,在她那又大又黑的眸子的深处有着另外一种活动,她看到了他的心里,又似乎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实际上是无所寄托的。痕刚发现这一点时,真是大吃了一惊。这个女人震撼了他的灵魂,痕觉得以往所有那些生活经验全都毫无意义了,有一片新的天地在他眼前出现,但那是什么,他该如何对待,他完全不知道。他又感到了她身上的寒气,不过此刻这寒气并不十分厉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很可能是他的错觉。
“这种人永远不会打定主意的。”身材高大的汉子在背后嘲弄地说。
“正是。”妇人用力一点头,放开了痕。
“我要和您谈一谈,您觉得在什么地方谈好?”她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一个那样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在旁边偷听。如果我的体力支持得了的话,我要把您的处境全都告诉您……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您不会改变主意。”
“也许我们可以到外面荒野里去谈……”痕试探地说。
“不!”妇人坚决地一挥针线包,“还不到时候,您只能待在帐篷里,我会慢慢找机会告诉您的。请问您有什么爱好?”
痕答不上来。
“我是说关于体育方面的。您应当有这方面的爱好。这地上有一副哑铃,您可以练一练,免得肌肉萎缩。”
煤气灯忽然黑了。一开始痕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阵才看见女人的白衣服,而那位高大的汉子已经走掉了。他很想与妇人谈一谈睡在地上的列车长,他拿不准她和列车长是什么关系,也许她是他的情妇?但是又不像,列车长不过是个粗俗的乡下汉子,这位妇人却显得很有情致。那么又怎么解释她同电工的那种关系?莫非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痕在煤气灯下得到的关于她的印象与她的作为完全对不上号。她此刻又在他面前窸窸窣窣地弄她的针线包了,可能又要开始缝东西了。然而这时列车长却打着哈欠醒来了。妇人立刻将针线包放进裙子里头,朝着列车长睡的地方跪下去。他们俩纠缠在一起,从黑暗里发出狂吻的响声,然后又滚来滚去。列车长不停地嚷嚷:“多么寂寞啊,请驱散我心头的寂寞吧!”
痕想,妇人如此虚弱的身体,竟然经得住这种折腾。他不能理解这种类型的人,她的样子给他的印象是一直受到生活的重压,最近又刚刚承受了巨大的打击,而现在她这种放浪形骸又完全破坏了她刚刚给他的印象。还有列车长,更加与他对他的印象对不上号。此地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应该是北方吧,却又并不太冷。痕记起在火车上倒是冷得很,怎么车越往北开,气候反而没有那么冷了呢?他挪开了一点,想给这两个狂热的人让出地方,不料正好他们猛地一下滚过来,把痕绊倒了,痕的腿伤使他痛得晕了过去。
他清醒过来时听见伊姝在旁边说:
“……他真是不堪一击。我要把那件事告诉他,但是他总让我开不了口。”
“都是因为被惯坏了啊。”列车长叹息道。
妇人将她的手放在痕那条伤腿上,痕立刻感到疼痛有所减轻,他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大而薄,比较硬,动作很敏捷,是痕喜欢的那种。伊姝也不抽回她的手,而是俯下身悄悄地对他说:“我现在可以和您讲那件事了吗?我知道列车长在边上偷听,但我绕不开他,只好这样迁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