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女人的裙子还是湿漉漉的,痕在她体内蒸腾的热气里面又感到了强烈的睡意,他已经闻不到血腥的味儿,只觉得房里弥漫着米饭的香味。此刻他和傻大姐是如此的亲昵,他觉得她就好像是他的姐妹。在很久以前痕是有过姐妹的,可惜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的这种感觉当然已不是从前的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呢?他说不准。这是个奇怪的女人,痕向往着在她的引导下进入眼前这个未知的世界。在这个地方,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同自己有了这种实质性的接触吗?再说她本人一定有很多难言之隐,她和列车长一定不是一路人,痕相信她的经验对于他本人一定不无教益。只要他同她好,总有那么一刻,她会将自己的事情全盘告诉他,痕觉得那种时刻已为时不远了。从她刚才对自己的举动来看,她同他的关系好像又进了一步。痕认为他不能再把这种关系看作是纯粹地利用了,如果硬要那样看的话,自己就太冷酷了。
“没有过不去的桥,您说是不是啊?”她摇晃着他,“您不能老是赖在我这里。您虽然不必听列车长他们的话,可是有时也得去与他们周旋一下。他们很可能已经生气了。有时我想,就是要让他们气一气,不过每次我都不做得太过分,毕竟,他们是为我好的啊。这种事您现在不理解,日子长了就知道了,您还会和我们在一起待很久很久,直到——啊,您走吧,走吧,到他们那里去啊。”
痕被推到了列车长房里——原来那门一直没关。列车长房里的煤气灯已经灭了,四周寒气袭人,痕想退回到傻大姐的储藏室,那门却又关得死死的了。列车长和老单并没有走,两个人坐在钢丝床上一动不动。
“您要上厕所吧?隔壁就是。”老单说。
痕从另外一扇门摸出去到了厕所,解完手出来,觉得自己鞋上也许踩了大便,两只脚在地板上蹭了又蹭。
痕正要去推列车长房间的门,刚好老单出来了,列车长也随着出来了。列车长回转身去将那门用锁锁上。老单捅了捅痕,告诉他这列火车要出大事了,要他赶紧跟他们跑。痕立刻说,还有傻大姐在房里呢,怎么能把她关在里面呢,要出事的。老单突然照痕屁股踢了一脚,大骂他是“蠢猪”。他们刚刚跑出厨房,痕就听到女人在里面用力打门,大声地、绝望地哭喊,其中喊的一句话是:“姓痕的,你这条毒蛇!”痕要转回去,老单一个耳光抽得他滚出好远,简直痛得要晕过去了。这时老单又一把将他提起来,命令他快走。经过餐车外面狭窄的过道时,痕听见女人在用力撞板壁,哭声十分恐怖。走在前面的列车长打开了车厢的门,老单一把将痕推下去,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了。眼前一片黑茫茫,其间有四五个影子晃动着,他终于真的昏过去了。
“让他做任何一件事,他总是不情愿。”一个嘶哑的男中音说,那声音有点像从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呆板,无变化。
痕觉得自己的左腿已摔坏了,不论老单怎么催促他也动不了,而人群已经跑远了。老单一急,就架起他往前拖,一边拖一边不停地问他:“您不想活了,是吗?到底还想不想活?几分钟之内这列火车就会变成废铁。”痕咬紧了牙关,尽全力朝前迈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当他的伤不存在吧,人身上总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伤啊,不要去管它吧,不管它!一会儿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们走了好远,痕还听见傻大姐擂门的响声,和闷在里头的哭声。痕于剧痛中抬起头,看见又有一伙人赶上来了,那伙人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或许,他和老单是落在最后的两个人了。在他旁边,怪物样的火车头突然鸣笛了,痕感到大祸临头,就发疯般地吼了起来,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也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迈步了。列车已经不存在,老单也已经不存在,在那黑暗的远方,傻大姐的哭声细如游丝,很快那声音也消失了。
一直到列车长强迫他坐下来,他还在像狼一样嗥个不停。
周围影影绰绰地站了好多人,他终于安静下来,立刻就听见有人说:“腿又没断,未免过于夸张炫耀了吧。”
在荒野
此地一定是一片荒野,这从刮在脸上的风的味道就可以闻得出来。人们聚集在野地里,三个一堆,五个一堆的,压低喉咙在说话,大家都被一种焦虑的情绪笼罩着。天上没有星星,只有点微光透下来,因此这里比列车上稍稍亮一点。痕为剧烈的疼痛所折磨着,耳边只听到一片讨厌的“嗡嗡”声。他在等,等那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响,也许那是末日。他的耳边回响着女人的哭叫,他将干涩的眼珠用力翻上去,似乎要忘掉那可耻的一幕。周围的噪声如浪涛似的一浪高过一浪,涌动着,涌动着,于焦虑中又暗含着期望。忽然在他的右侧出现了一团炫目的亮光,亮光的周围蹲着几个人,在强烈的光线里有点像青面獠牙的怪兽。原来亮光是从一盏煤气灯发出的,也许就是列车长房里那盏。那几个人都不说话,其中有一个马脸的男子将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做成一个弓步,将一个墨水瓶放在弓起的那条腿的膝头上,一只手在拨弄那个墨水瓶。他聚精会神于自己的游戏,对周围的噪声毫无感觉。他似乎是另外那三个人的领导,因为那三个人也都在瞪着那个墨水瓶。痕忍着痛向他们爬过去,当他移到煤气灯边上时,就有人自动地为他让出一个空位,他用手撑在泥地上,龇牙咧嘴的。马脸的男子抬起头来看痕,膝上的墨水瓶立刻就掉到了地上。他吃惊地张大着嘴,半天没有合拢。另外那三个人也跟随他,凑拢来看痕的脸,把痕看得怪不好意思的。这几个人似乎要从他脸上研究出一点什么来,其中之一将煤气灯移近他,左照右照的,另一个则伸出手来要翻他的眼皮。他们还悄悄地相互讨论,说:“这就是那个人吗?”“我看不太像。”“这种事最好不要确定,怎么独独会是他呢?”“要看看他的眼皮是不是有痕迹。”痕被那盏煤气灯照着,实在难受,而这些人的讨论还偏偏没个完。后来他们看过了他的脸,又来检查他的腿了,还伸手来拨弄他那条受伤的腿。痕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就卧倒在地大声呻吟起来。他一呻吟,马脸的男子就紧皱着眉头去关煤气灯。痕在灯黑前的一刹那间看见了马脸右边那颗赘疣,心中不由得一悸。“当然,他就是那人。”不过那人又是谁呢?似乎同轮船有关,可痕又并没坐过船。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是一个很久前的熟人,而是近期内遇到的。可能是来买鸡的顾客?或者是饲料公司的推销员?在疼痛中,痕也懒得去仔细想了。痕注意到,他们都在等,灯熄了之后他们四个人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坐着。对于那即将到来的可怕的事,语言是多么的不必要!现在他们同他一样,能做的就是竖起耳朵来听了。这样一想,痕又觉得自己比他们幸运,因为腿痛分散了他很大一部分注意力,他也许远远没有这几个人那么恐怖了吧。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也许是那一声吓人的巨响始终没来,也许是别的原因,痕看到人们纷纷走散了,不远的地方有人已经开始搭帐篷了。莫非大家要长久待在这荒野里?痕打定主意天一亮就离开此地,找到有人的地方,然后搭下一列火车回家。他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那个信封,那里面有场长给的一千多块钱,这使他感到莫大的慰藉。他想,在这种地方,又不是在隧洞里,天总是会亮的,要不了几个小时,那时一切都会好转。但是这些人,他们莫非疯了吗?痕看见已经有两个帐篷搭起来了,有人在那里跑进跑出的,他们是搬东西进去,一点都不像是临时的停留,倒像是要在此地安营扎寨了。
有一个跑动的人撞着了痕的痛腿,他手里拿着一口锅扑倒在地上,那锅飞出老远,痕也痛得“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痕?”那人吃惊地说,“原来您在这里!我一直在找您。”
他是鸡场里的电工,痕以前同他并不熟,相互都有点瞧不起的味道。
“啊,您受伤了!”
他俯下身来,痕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鸡屎臭味。
“您刚一上车,我就跟着您上来了,是场长要我来的。场长告诉我,他后悔了,改变了主意,想请您回去。奇怪的是我上了车之后找遍了所有的车厢也没有找到您,我就这样一直糊里糊涂地跟着车子到了这里。您听说了吗?我们要在这里做长期打算了啊,场长把我们两个人都推上了绝境。”
“列车上还有人吗?”痕吃力地问。
“哈哈,您怎么还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呀,您以为这还是在鸡场里吧?场长对您的估计真是非常准确,当初……对不起,有人叫我了,我得去弄水。”
当痕与电工对话时,周围这几个沉默的人扭动着身子,鼻子里轻蔑地哼着,做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直到电工离开,他们才恢复沉默。痕回想着电工的那一番话,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感到奇怪。莫非他也已经失去理智了吗?眼前到处是跑来跑去的黑影,帐篷一个又一个地搭起来了,痕听见到处是锅盆碗筷的响声,只是见不到烟火的亮光。这四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很自尊,似乎对外界的喧闹没有感觉,一味沉溺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分析电工的话,有一点是确定下来了,这就是场长根本不是要他出来买饲料,而是要让他脱离鸡场。场长这个人远不是他一直认为的那种人,痕对他的了解连皮毛都未及到。但是场长又为什么要后悔呢?场长这一系列行动全是不可思议的,根本不像他平时的做法。痕已经碰见了两个鸡场的职工,这恐怕不是一件偶然的事。痕回忆这两个人说的话,他们对他们自己的描述,觉得那都是不能相信的,在暗地里一定有非常复杂的前因后果。周围这几个人谁也不开口了,痕也不开口,不开口的痕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加入了他们的小团体。为什么他不去帐篷呢?现在去还来得及吧,说不定傻大姐也在那些人当中呢,他不是一直没听到那声巨响吗?痕又在原地坐了好一气,泥土已经将他的裤子弄湿了。他坐得越久,就越感到这几个人对他的压抑,他们那种高傲的态度似乎是在向他表明:一旦加入了他们的团伙,就得与周围人彻底划清界限。
正在痕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离开时,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三头体积很大的野兽,眼里闪烁着绿色的荧光,那是三只狼,正在向他们所在的地方逼近。那些帐篷的门都关上了,四下里非常寂静。
“狼!”痕轻轻地说,声音抖得厉害。他现在非常想跑,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狼已经过来了。玩墨水瓶的那位男子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倒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走在前面的那只狼立刻就将他撞倒了,弯下身去啃他的肚子,他的脸朝着痕,轻轻地呻吟着。痕已经吓呆了,但是他还是听出这个人的呻吟并不是出于痛苦,他的呻吟很奇怪,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回到了家里,在家人的关怀爱抚下不由自主地发出的那种呻吟,既舒服又有点撒娇的味道。痕发着抖靠近他,他伸出手来同痕握手,一下子就将痕的手握得紧紧的。痕感到了他的激动,那种激动有点像观看赛马的感觉,痕知道他的激动是冲自己来的。他要向自己传达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用力夹痛痕的手,好像在为他的迟钝而生气。痕自己也在生自己的气,他记起他的迟钝是从小养成的习性,想改也改不了。现在他置身生死攸关的处境,可就是弄不清这处境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很急,急也没用。生命正在慢慢地从这只抓住他的手上退去,痕从狼的动作上猜出了这一点。这个人一点都不后悔,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痕暗示一件事,可惜这暗示没有起作用,他失望地“啊”了一声,用力甩开了痕的手,上半身像一张烂荷叶一样往地上摊去。狼已经开始掏他的肠子了。另外那两匹也在各自的猎物上忙碌着,那三个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他们就像迫不及待地盼望这一刻似的,倒下之后也没听到他们呻吟,他们太安静了,外人没法知道他们心里的感受。痕看不清他们,却知道他们还没有死,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死掉的,可为什么他们都不挣扎呢?难道一点都不痛苦吗?本来痕以为自己是下一个牺牲品,谁知等了半天那些狼也不来碰他一下。痕闻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恶心,就拖着伤痛的腿爬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帐篷,进去之前他还张望了好一气,看见那几只野兽跳来跳去的,还在收拾那几个人。
一进帐篷他就踩着了一个人的大腿,那人恶骂了一句,移开身子。这时那电工就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小板凳让他坐下。痕机械地坐下去,因为腿痛没坐稳,一滚滚到了地上。他凄然泪下地说:“他们都完蛋了。”电工拉过他的手,捏着他的手掌心,似乎要鼓励他似的,然而什么都没说。帐篷里好像是挤满了人,都睡在地上,鼾声此起彼伏的。痕看见还有一个人没有睡觉,那是一个女人,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帐篷边上,手臂一扬一扬的,好像正在摸黑做针线。她的镇定的态度引起了痕极大的好奇心。痕推了推电工,问:
“她是谁?”
“您问那女人?我并不认识她,在火车上她就在摸黑补袜子,大家都说她是个缝纫天才。”
“多么不可思议!”
“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和她一样镇静,从列车上下来后,每个人都把那件事弄明白了,您刚才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就说我吧,场长派我来追您,我一直抱着带您回去的信念,结果呢,却到了这里。现在我已经想通了,一点都不激动了。您想和她讲话吧,我这就把她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