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光线里，侯骁深吸一口气。
不可否认，他刚进入游戏时，因为健康的体魄和刺激的打斗，他为超感世界的存在感到幸运。尤其是刚才，品尝了渴望已久的美食后，他心旌摇曳，无限眷恋，甚至有些感激超感世界给他重新体会作为人的基本乐趣。但他无法欺骗自己，得知超感世界真相时的惊惧，根本无法和被渐冻症禁锢的噬人的恐惧和无边的绝望相提并论。
但他又不需思索地清楚，即便是在这里，他也不会得到真正的解脱。
他痛恨张旭为了留在这个世界对家人的种种行径。一想到在这个世界还有无数个“张旭”存在，他对这个世界残存的美好感就被搅得粉碎。他甚至为在这个世界中感到的片刻愉悦感而惭愧。
他心里隐隐发痛，看了鼠标一眼，他可不想在一个外人面前跟朋友谈论这样的话题。
“快吃饭吧。”他声音有些嘶哑，仿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刮擦着他的喉咙。
何超点了点头，拿起刀叉，切下一块鸡排放进嘴里。他味蕾健全，可却食之无味。
他深知眼前的挚友向来冷静自持，从不轻易宣泄自己的情感。以前听侯骁的妈妈提起过，在委内瑞拉的训练中，为了隐蔽自己等待目标出现，侯骁曾藏在灌木丛林保持一个姿势长达11个小时。第二天例行体检时，医生才发现他的身体多处有被当地特有的大蚂蚁咬噬的痕迹。这种蚂蚁牙尖如锯，轻轻一口就可以令大汉痛得哇哇跳脚，但侯骁自始至终纹丝不动，跟他一起隐蔽的学员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个面色如常的年轻人正在忍受剧痛。
何超摇了摇头，他的朋友就是这样，谁也别想轻易窥探他的心思。
侯骁和何超都陷入奇怪的沉默，坐在旁边的鼠标却闲不住，他一边嚼着牛排一边地提溜着眼珠，他的目光悄悄地在酒吧一楼里游移，却尽量避免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
在他们餐桌斜对面的沙发里，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将胳膊左右搭在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肩上，他们面前的酒桌上正播放着全息投影小剧场。投影的光束来自置于酒桌一角的金色腕表。他们并没有认真观看剧场，而是沉醉在激情的抚摸和拥吻里。
靠近门口的餐桌旁，一位身姿雍容的女人正和对面两位男人共餐。两个男人轮流给她喂食，她轻轻咬住递过来的勺子，眼神极尽妩媚，给眼前的两位异性传递某种欲盖弥彰的暗示。
鼠标的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他确信膨胀的荷尔蒙气息和激烈分泌的肾上腺素给整间酒吧上了麻醉剂。他瞥了瞥身旁安静不语的两位室友，站起来，提了提裤子说：“我去趟洗手间。”
鼠标一走，侯骁就抬起头，轻声对何超说：“这里的人看起来很悠闲，应该是收入还不错的老玩家。他们对超感世界的了解一定胜过一般玩家。”
何超看着侯骁的目光在酒吧里逡巡，他两眉间的几条细纹清晰可见，这是他常年皱眉深思留下的痕迹。
“这里是打探更多信息的好机会。”侯骁他的目光还在轻轻移动，“我们要先弄明白超感世界到底怎么回事，而且地图的事也得再确认，我可不想随便听人一说就草草放弃。”
看来侯骁还没有完全信任鼠标。
侯骁站起来，酒保立即上前询问他是否有其他需求，侯骁低头发现他右手上没有手环，不是玩家的话，难道他就是何超所说的NPC。
侯骁摇了摇头，他观望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颓靡之气。这些客人都不是他的目标，他们已完全沉沦于超感世界，恐怕不会给出侯骁想要的答案。
侯骁发现吧台旁有一位女士正独自喝着闷酒，他看了看那女士的右手腕，嗯，很好，佩戴着手环呢。
侯骁走向女士，长卷发挡住了她的脸，但侧影已显出她婀娜的身姿。
“你好。”侯骁在她旁边坐下，很礼貌地开场，“我是4576号玩家侯骁。”
那女士没有抬头，侯骁这才看清，她手里握着的不是酒杯，而是一瓶合剂。鼠标之前说过，合剂是超感世界最廉价的食物。看来这位女士在超感世界过得很拮据。
“4576？新人？”女士似乎没有耐心和侯骁聊下去，但还是随口问了句，“有多少超感点？”
她这么一问，侯骁立即有些警觉，但旋即一想，是他有求于别人，总该以示真诚，于是在心里扣除餐费计算了遍后，如实回答：“还剩100多超感点吧，怎么？”
“呵。”女士冷笑一声，然后很不客气地说，“滚开。”
侯骁不明所以，但目前这位女士是最好的目标，他不想轻易放弃，于是说：“虽然我的超感点不多，但还能请你喝一杯酒。”
女士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即便这双眼睛里透出嘲讽和悲哀的情绪，侯骁还是不由得胸口一紧，几乎不能呼吸。
这是一双多么熟悉的眼睛。下眼睑平实，上眼睑上拱，整双眼睛就是一对迷人的月半弯，而眼睛里放出的光芒如同皎洁、温柔、如梦似幻的月光。假如眼睛里再噙着笑意，便和他在心里时刻思念着的那双眼睛相差无二了。
但他清楚地明白，眼睛的主人不是他牵肠挂肚的人。他心底的失落提醒着他对林可的思念深不见底。
女士瞪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她一只手的手指插入头发里，极不耐烦地说：“滚，别挡我的生意。”
侯骁舒了口气，他又不自觉地庆幸了，庆幸眼前的女人不是林可。他宁愿见不到她，也不愿让她和这个女人一样经历如此糟糕的情绪。
他估计也不能问什么，说了声抱歉后转身离开，正碰上刚才的酒保迎面走来。
“给吧台旁的那位女士一杯七七，谢谢。”侯骁轻声说道。
酒保微笑着点了点头。
侯骁回到座位，何超有点不高兴：“你请她喝酒，就没考虑过我们的处境？明天还得给傀儡人充600超感点。你不用充，当然不明白要充的人的心急。”
“总有赚超感点的方法，不是还有任务吗？”侯骁解释说，“我们两个大男人刚来时都感到恐怖、害怕，更别提她一个女人了。我送她一杯酒，说不定能让她打起精神，那这超感点也算花得值了。”
侯骁说时，往吧台那望了望。酒保正指着他向女士说明着什么，那女士顺着酒保指的方向看向他，神情比之前柔和了许多。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后便收回了目光。
“绅士不好做，”何超不爽地抱怨，“糟蹋银子。”
侯骁正要宽慰何超几句，这时鼠标走了过来，坐回位置，冲他俩笑了笑。
侯骁回以微笑，一边认真地低头切牛排，一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着鼠标。他能明显地感受到，鼠标从洗手间回来后，整个人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微扬的眉梢和松弛的下颚，无不透露他心底的得意和满足。刚才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侯骁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支起左手抵着额头，右手用叉子将刚才切好的牛排放进嘴里。借着左手对眼睛的隐蔽，他将目光更大胆地落在鼠标身上。他发现，鼠标的右手食指总是无意识地去触碰左手袖口。而那左手袖口，在隐约间露出金色腕表的一角。
侯骁立即明白了七八分，暗自庆幸早早的将租房的蓝屏卡握在了自己手里。他本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这件事过去，但长年的军事化训练使得他对卑劣行径的容忍度为零。
“我记得你刚才左手上好像没有腕表。”侯骁似有意无意地提起，他懂得拿捏分寸。
“啊？”鼠标明显一懵，回过神后，立即将左手抽回桌下，脸上堆起心虚的笑，“那个……嗯……我刚一直揣裤兜里，去上洗手间才戴上的。”
“是吗？”侯骁放下叉子，本来酒吧喧哗，但鼠标却清晰地听到叉子触碰盘子发出的声音，他的心跟着颤了颤。
侯骁抬起眼，脸凑近鼠标，笑得意外的温和：“斜对面的那个男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应该过去帮帮忙。”
鼠标的眉头和下颚紧紧绷着，和侯骁虚与委蛇地笑了笑。
何超看他俩神情古里古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口问了句：“干嘛呢你们？”
“走吧。”侯骁从桌底抽出鼠标的左手，神情一下子肃然，“去交代一下吧。”
“呃……那个……等……”鼠标挣脱着。
突然伴随剧烈的破裂声，一个物件撞碎二楼的玻璃，“噗通”一声跌进了水池里。
大家都被惊得一愣，鼠标却没有时间发愣，他像泥鳅一样摆脱侯骁的手，溜之大吉。侯骁暗自懊恼，在轮椅上坐了两年，他的手法确实迟钝了许多。
酒吧的水晶吊灯立即亮了，眼前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侯骁适应了强烈的光线后，才看清落入水中的并不是什么物件，而是一个女孩！而那个水池也不是一般的池子，里面装满了红酒。
那个女人约莫十五六岁，长相非常清纯，她的白纱裙子被酒水染红。她摸了摸脸，不知擦去的是泪水还是酒水，然后狼狈地从酒池里爬上岸。
因为事发突然，周围的客人先都集体一愣，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又恢复刚才的迷醉神情，皆视而不见。侯骁特别留意了吧台旁的女士，就连她也继续喝酒，无动于衷。
“哈哈哈哈哈，破坏老子兴致。”二楼露台传来张狂而尖锐的笑声，初听时是男人的声音，可再听这声音又比一般男人的要尖细，“谁把她给溺死，赏500超感点。”
刚才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一众客人立即来了兴致，纷纷自荐：“我！”“我来！”“我愿为旭爷效力！”
侯骁胸腔里翻腾着熊熊烈焰，他额头的青筋暴起。他准备上前去扶那个女孩，突然一道风从他身前掠过。
已经有一个身影以迅雷之势赶在他之前来到女孩身边。正是吧台旁的那位女士。
侯骁这才放下心来，她虽然面上漠然，但终究也看不下去。拥有一双跟林可相似眼睛的人心底不会太坏。
但出乎侯骁的意料，那位女士并不是去救女孩的！只见她拎起女孩的头发，将女孩的脑袋摁进酒池里。女孩拼命挣扎，而她脸上却显出狰狞的神情，像一头发疯的怪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楼上猖狂的笑声配合着酒池里的画面，侯骁只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迅爷，”那女士抬起脸，冷漠、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意，“我一晚1000超感点。”
侯骁的心脏骤停了几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