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虔诚。
新书动笔之前,我去了些地方,就像某些人办理大事前,要上寺庙祈祷。
先是珠海,我的结拜三弟家。三弟是家传武艺,底蕴深厚,脂肪也深厚。他爱喝奶茶,爱吃甜食和海鲜,用熊掌一样的巴掌挖蜂蜜吃,一天能吃一升,但身法步法出奇的快速灵动,几日里与他劈剑,没少吃亏,被他当头劈的一剑最痛,虽然隔着护甲,还是肿了。
三弟的父亲功夫更高,在那几日里,指点我许多,受用无穷。
“他家富贵不留恋!”——这一句话,我听他们父子俩在各种语境里说了许多遍,三弟告诉我,这是一种心法,是武功的,也是活着的。
我回到家乡后,遇到一个佛学行家,给我讲解《金刚经》,他说《金刚经》中有许多车轱辘话,也就是翻来覆去不断重复的言语,为何?因为众生业力,不可思议!
我依旧鲁钝。
回家不多久,北上去了山西,见我的结拜大哥。大哥两鬓微白,可依旧能在四米外,用一根牙签,射穿酒店房间里厚厚的窗帘;手上的铁筷子,依旧可以锉开我的双臂,顶住我的咽喉。
我到山西的第一晚,是大哥家宴,我才知晓大哥担起了多大一家子人的生计。我坐在大哥左边,大哥的亲弟弟坐在他的右边。
宴席阑珊,还剩下咱仨,酒入豪肠,卖弄情怀,论武事,谈文章,门外忽闯进一健壮后生,说自己也是练家子,问咱仨是否武人,从未听说过我们所论之精妙武事,想亲身体验一把。
我说:“大哥,让我来。二哥,请关门。”
弹指之间,将对方三次降伏,我看着大哥,那是向他报上自己多年的努力。
大哥说:“不错。”依旧不惊不喜,其面如佛。
次日,我陪伴大哥来到雁门关,那个将军埋骨,美人远走的地方。
正逢烟雨时,我抚着城墙,默诵石壁上的《长城大风歌》。
“战争哪!”大哥看着关下险峻之处,慧眼之中仿似映出了徘徊谷中千年的战魂,层层黄土层层骨,哪还分得清忠奸、算得出优劣。
还有两个小时,便要坐上离开山西的列车,大哥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他见旁边有间小饭馆,说跟我再吃一顿饭,再饮几杯酒。
那时,我有些冷酷,“我还要再来的”这句话,始终没说出口,总觉得不合时宜。
山西,英雄地,我没法多待了,还要赶赴另一个拖了一年的约会。
成都,老杨在那里。
但凡过路武人,老杨都会接待,若遇经济困难者,还会出钱周济,江湖名望极好。
可我不是找他打秋风的,是找他喝茶的。
老杨有股利索的气势,从马路对面走来,风风火火,方走到我面前时,他的手机响起,是老杨的小女儿。
“妞妞,你又把玩具弄坏了呀……”老杨一变成爸爸模式,背就佝偻下来,立时矮了三寸。
“我小女儿七岁,已经在香港获得武术冠军了。”老杨电话一挂,腰板又直了。
老杨生下来时,先天有损,跟刚出生的小萌猫差不多大,全身发紫,医生一口咬定他活不下去。老杨的外婆,有老辈人的固执与坚强,将老杨抱回家,精心照料,硬是给保了下来,二十年后还长到一米八,只是力气不足,身子偏瘦。
老杨的武技是个异数,先天不足的身体被后天的勤修苦练所弥补,不光功力极具火候,分寸、角度也控制得极好。他的打斗经验,现代社会很难复制,在那个年代里,大家都是公费医疗,他曾打瞎人一只眼睛,只赔五毛钱挂号费。
跟他有说不完的话,他没上过几年学,可不论艺术、文学,他都能从中找出与武术的相通之处,举一反三地推理出十分精辟的见解,这是天赋,也是人情练达而汇聚成的满腹经纶。
从茶楼出来已是凌晨两点,说得入巷,又逢月黑风高,无人过往,我们便在街头路边对搏、说拳。兴之所至,老杨将沙家碾手、十路弹腿与无极劈挂的精要和盘托出,那是我收获极多的一晚。
我跟老杨说,我的功夫若有你需要的,你也取走,老杨笑笑,说:“我年纪大了,已经没心思再去练一门新的功夫,我的拳,你看上多少,尽数学去便是。”
老杨喜欢寺庙,说能净心,带我去了文殊院,遇佛便拜,直到一间殿中,有八百罗汉,老杨傻了眼。我便给他解释一些佛陀、菩萨、罗汉的来历和司职,要有选择地拜。
礼佛毕,老杨烟瘾上来,便坐在殿外的椅子上抽。
这时,老杨忽然问我:“郭捷,你觉得你前世是什么人?”
我愣了一会儿,说:“我打小爱使刀,可能前世是个刀客……有时又有些放浪形骸,说不定是个落拓江湖的书生。”
老杨说:“若有前世,我一定是个纵横沙场的大将军!”
为什么是大将军呢?老杨也许不知。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浩然、勇悍之气,伴随着一股壮志未酬的执念,打进了我的胸膛。
老杨,若你是将军,定是个保土安民的好将军,我曾听闻,修行之人,最终会在自己所发大愿而成就的一方净土中成佛,请牢记你的渴望。
这一刻,我决定结束旅行,回家关上门和手机,开始动笔了,武人那毫无保留的心意,我接收了。
武侠电影、电视、小说已经不看了,它们交代了道德、交代了慈悲,交代了兄弟之义,交代了男女之情,交代了作者与导演的才华,唯独从未给“武”字本身一个交代。
那个用岁月、血汗、枯燥、孤独、智慧、隐忍织成的“武”字。
请诸位前辈、兄弟、朋友、同道再等等,我将全力以赴,为尔等度过的峥嵘岁月,写下一纸纪念、一纸交代。
郭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