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起,世间便有不甘泯然于众人者。
他们窥视森罗万象的奥秘,历经艰苦磨炼,体验刚柔阴阳,以凡人之躯演绎天、地、水、火、山、泽、风、雷。
他们不会落下来自生活劳作、衣食住行中的任何灵感,犁耙、磨盘、镰刀、汤瓶、织机、舟船、车轮、纽扣、轱辘、水瓢……取其功能,用其原理。
他们盗取自然之造化,熊、虎、牛、马、鹰、燕、鹞、鸡、蛇、鹤、龟、鱼……习其本领,修其情态,就连那只存活于传说中的“龙”也没放过。
人们所惧怕的灾难,大至兵祸、战乱、天相变动,小至疾病、伤痛、人情冷暖,均被这些人作为磨炼自己身心与技艺的契机。
艺成之后,这些人或施展生平所学为国为民;或踏遍河山寻找对手以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或寻得乖觉、踏实的后生,将一生所学精心传授;又或以自身的本领为凭依,思考天地间的至理,技近于道……
不论他们选择的是什么,这些明知此路凶多吉少、艰苦寂寞,却依旧稳步如山者,他们的事迹总能被后人津津乐道,每当提起这些强者的名字,人们便血脉贲张,心中满溢着巍峨、浩然。
——武人。
文明累积、时间推移、人情变迁、沧海桑田,盛与衰,乱与治,世间之事都随着一些奥妙难言的规律在不断地更替往复,人们将其称为“气运”。
二百余年前,“气运”带来了绝望,古往今来,武人最大的考验降临。
“有刺客!”
皇宫之内,禁城之中,太监刺耳的长啸划破长空。
九五至尊汗水淋漓地坐在龙床上,喘息不止。柔若云朵、美艳如毒的妃子,亦跪于床脚,不敢抚慰苍龙之怒。六位领侍卫内大臣跪于门外,九门提督已率侍卫将寝宫团团围护。
“臣等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万籁俱寂,月光如水。
圣上不表态,臣子太监们冷汗直流,那等待天罚的恐惧汇聚一处,空气亦随之惶恐——这是本月来的第三拨刺客,宫中戍卫确是万死难辞其究。
约莫过了三炷香的时候。
“传旨……”皇上开了金口。
不一会儿,寝宫大开,太监捧出圣旨,放声念诵:
禁止民间人士佩带刀剑行走!
禁止百姓角力、拳斗!
禁止民间擂台较技、私传武艺!
民间擂台比武死伤,以杀人罪论处!
以上若有抗命者,斩!
众臣高呼万岁,皇帝长出一口气,安然躺下,妃子为皇上拭去额上汗珠,恬静地侍候皇上睡去。
宫外,一纸“禁武令”屠戮着武人的千年文明,扬起血雨腥风,滚滚南下。
京城的年关,依旧鲜花着锦、热闹非凡,而京城一隅的某间府邸中,却是静谧幽绝。
“老爷,祸事了,南边儿传来消息,大宗师没有藏身避祸,埋伏于半路将皇上派出去搜捕江湖武人的高手全数诛杀,为何大宗师置您的传信于不顾?本朝武将,以老爷武功最高,怕是下一个派去杀大宗师的,就是您了。”说话的老人,是个罗锅,姓伍,名青山,无儿无女,为赫舍里家劳心劳力一世,就连朝廷第一高手、赫舍里家家主——赫舍里洛空,都尊称他一声“伍叔”。
“不出所料,师父的倔强一如既往,也罢,既已传信于他,我也尽了身为徒儿的责任。”赫舍里洛空听闻祸事,并无丝毫慌乱,嘴角反倒挂上了些无奈苦笑。
“老爷,大宗师武功再高,怎能与朝廷对抗?留得有用之身,还可将一身本领传与他人哪!”伍青山见赫舍里洛空这般模样,心中更是焦急。
“师父以前讲过,武艺是人创的,世间万物,随生随灭,今日灭了一门武艺,他日又生出更精彩的武艺,算不得什么,只是要留好模样给儿孙,武心不灭,武艺自然繁衍生息。”洛空说着,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伍青山终于明白,大宗师求的便是壮烈一死。
赫舍里洛空的父亲,本是善扑营教习,洛空自幼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习摔跤。洛空十五岁上下,其父巧遇一位绝顶高手,便让洛空拜于高人门下,学习上乘武艺,这位高人,就是伍青山口中的“大宗师”。
待洛空二十六七岁时,善扑营乃至禁卫之中已无敌手,声名鹊起,被当朝皇上得知,调入宫中,为皇上训练一批执行各种隐秘任务的死士,时称“潜龙禁卫”。
自禁武令颁布之日,赫舍里洛空便深觉不安,自己一身本领本是汉人宗师所授,自己迟早有被派出去猎杀江湖武人的一天,这般亏心之事如何做得?又因掌握了些宫中机要,不能辞官,只得慢慢地与家人演出各种假象,找各种借口休妻弃子,让家人远遁,再娶两名小妾以做掩饰,期待他日皇命难违之时,可远走高飞。
“老爷,您先用膳吧,我去请二位夫人。”
“伍叔,年夜饭,咱家里这般冷清,您一块上桌吧。”
“老爷把我当亲人,老仆心中高兴,却更应记得尊卑。”伍叔低头笑笑,那是由衷的欢喜,原本罗锅的背,驼得更加厉害。
祸事即将降临,赫舍里洛空却吃得更多,练得更多,少喝酒,不近色,每日亲自照料马匹坐骑。他已做出了抉择,当皇命下达之日,他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束缚已久的羽翼,一飞冲天,藏身于广阔世间。
赫舍里洛空的两位小妾,年龄大点儿的名唤寒燕,小的唤作玲珑,自入家门后,老爷虽一向不冷不热,二人对老爷却体贴入微。为此,洛空心头极是难受,只得尽量清心寡欲,默念四大皆空。
“老爷,您试试这件新衣。”这日用膳后,玲珑捧出一件内衬裘皮里子的马褂。
“噢,你做的?”洛空随口道。
“……这……姐姐做的。”
“是玲珑做的,妮子矫情,这是咱家老爷,你害的什么臊。”寒燕在一旁笑道。
“姐姐坏!你这么说,可是要人怎样呢!”玲珑背过脸去,脸红得没法见人。
“嗯,合身,我出去走走,不必相陪,你们早睡。”赫舍里洛空见了这等温馨场面,心头一阵绞痛,造化弄人,当日随手挑来两个小妾,没想到却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温柔女子。
可洛空要的,是今天的幌子,明日的弃子。
“老爷。”那寒燕远远叫住洛空。
“何事?”赫舍里洛空见她盯着自己,不禁微微皱眉,寒燕眼中隐着些许忧愁与凄惶,哪里瞒得过当朝第一高手的洞察。
“您若是有闲,可否跟玲珑妹妹多说会儿话?她怕是有了。”
“有了?什么?”洛空心中一根弦绷了起来。
“一个多月前,老爷与骁骑营统领饮酒,贪杯了,在玲珑的房里过夜……”
洛空心头那根弦,断了。
夜难寐,想着远在关外长明山中等待自己的妻儿家人,想着眼前两位将终生托付于己的女子,洛空烦躁不安。
妻子走的时候,带了许多细软和银两,她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身边还有自己的小舅子帮忙照料,那是个义气人。
玲珑怀上了赫舍里洛空的骨血,也是家人,自己这一走,便是株连九族之罪,两个弱女子必死无疑。
还有那功参造化,狂放不羁的师尊……那个气吞山河,自幼教诲我人间正道的师尊……
五更时候,赫舍里洛空猛然从床上坐起,这愁得肝肠寸断的高手忽然不愁了,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洛空向寒燕与玲珑居住的暖阁走去,这一晚,洛空放开心胸,对她们疼爱至极。黎明破晓前,洛空始终没有睡意,搂过云鬓纷乱的寒燕与背过身偷笑装睡的玲珑。
“我教你们骑马吧。”此刻,洛空的眼神义无返顾,再没半点迷惘与愧疚,竟与那功参造化的师尊相似。
寒燕学得不慢还罢了,玲珑平日里羞羞答答,却是天赋异秉,娇小的身躯,在马背上如鱼得水。此时玲珑正穿着红绸衣衫,离得远了,似天边跃动的火焰精灵。宋朝花蕊夫人有“玉鞍初跨柳腰柔”之句,当玲珑不再拘谨,舒展身心之时,其姿质当不输与那艳绝天下的花蕊夫人。赫舍里洛空看得心花怒放,寒燕懂事,唤了老爷一声,使了个眼色,指向远处的玲珑,那洛空心中大喜,取过一张弓,一壶箭,纵马赶上,唤停了五花骢,飞身换马,身子贴着玲珑背后,温香满怀,心情大畅,耳鬓厮磨,要授她骑射之术。
洛空忽然咬紧牙关,一股无明业火涌上心头,只因远方传来了别的马蹄声,不是五花骢,亦非寒燕胯下的黄金瞳,那是朝廷的战马。蹄乱如雨,雷霆动地,踏碎了赫舍里洛空最后的温存。
“圣旨到!”
赫舍里洛空领着寒燕、玲珑下跪接旨,抬起头接旨时,洛空忍不住计算了一遍杀掉传旨太监与随行侍卫的出手方位。
不出所料,师尊这场杀戮,已使得龙颜震怒,皇上圣旨,不论如何,务必将这位胆敢逆天而行的大宗师杀死。
这是最后一次出征吧?洛空回望京城大街,一身功名利禄扔在此地,再无可惜之物。伍叔随行伺候,而寒燕与玲珑着男装,易容成侍卫,再点上些兵勇,带上朝廷的调兵符文,向江浙一带出发。
看似一路平安,每过一处城乡,赫舍里洛空心中,便似在阎王殿前过了回堂,警惕至极,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一日,来到一野水荒湾处,前不望村,后不着店,伍叔吩咐兵勇们搭起帐篷,就地歇息,又取来生肉,分与兵勇们烤食,待众人吃得兴高采烈时,伍叔捧出坛酒,给兵勇们大碗斟上,饮下不久,兵勇们陆续口角流涎,动弹不得。
伍叔让赫舍里洛空带着二位夫人先行几步,自己随后赶上。
话说,那伍叔原是刀客出身,年轻时杀人如麻,被仇家追得无处容身,幸得赫舍里洛空之父收容,才留下性命,活到今日。伍叔知道洛空乃义气之人,又在军中多年,视手下军士为手足,而今又有女眷在旁,必然难以下手。且洛空武功虽高,毁尸灭迹之事却远不如自己熟稔,便将其支走,把兵勇们挨个抹了脖子,拖到水边,缚上石头,沉尸水底。
乘消息还未走漏,四人昼夜逃离,已入山东境内,预计走水路北上,到国土北疆长明山与家人会合。伍叔安排了两艘船,早晨派遣一艘先出发,于水路上等待,入夜再乘另一艘赶上,换船再行,可断掉追踪线索。
赫舍里洛空身强体壮自不必说,伍叔也是耐劳之人,只是二位夫人一路劳顿,早已疲惫不堪,只待天黑上船,便可沐浴休息。
当他们满怀希望,乘着夜色掩护,相互搀扶着走向逃命的船只时,赫舍里洛空忽然停住了脚步,一颗心沉入绝望的深渊。他看见了码头前,四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幽灵般现身,将他们包围。
“朝仪、偃月、画影、腾空!”洛空道出四人之名,乃当今圣上所赐,以古之神兵为名,其身份,即皇权利刃——潜龙禁卫四大高手到了。
“老师,别叫我画影,我是吉祥。”
“您还是叫我阿贵吧。”
“您可是第一次叫我偃月,还是唤我运儿吧。”
“呵呵,我还是叫小七好了。”
“你们到此,办理何事?”杀戮之事,无所不用其极,洛空深知道其中道理,十几年前自己开始训练四人武技,情分极深,当下虽对自己示好,未必不是阴谋。
“洛大人,追兵半个时辰内便要到了,咱没空多说废话,您的师父,是朝廷钦犯,您散了家人,要保存骨血,这些事儿,皇上都知道,而今您叛逃,杀了数十绿营兵马,罪无可恕。”画影语速极快。
“咱都是孤儿,朝廷养的我们,却是您教的我们,多次任务中,您都救过咱性命,是咱哥几个的再生父母。”腾空低首言语。
“所以,我们并没有毁了您的船,您还是能走的,但是咱会对您全力扑杀,您要能把咱杀掉,就海阔天空了。”朝仪苦笑。
“当咱接到皇上密令,就知道洛大人或咱四个,肯定有一边儿活不成,咱是武人,一战定生死,也是死得其所,何况对手是您,咱苦练多年,没机会去考武举,今日便向老师展示本领!老师恕罪,皇命难违!”偃月言罢,四人同向洛空拱手。
“伍叔,带寒燕、玲珑先上船。”洛空低声吩咐。
“二位夫人,听老爷话,你们自己先上船罢,莫要成了拖累。”伍叔得了洛空吩咐,却转头吩咐二位夫人。
“你……”洛空转头,正要说话,却猛地见伍叔右手提一柄尺半长的快刀,刀身黑黝黝的,若非借着码头一点火把,还真看不清。
“不……”玲珑正要说话,被寒燕捂住了嘴,便往船上拉扯。
“老爷,快些,我跟妹子在船上等你,你不来,咱不走。”寒燕向洛空笑着,那潜龙禁卫亦不阻拦,让二位夫人上了船。
“真是好女人。”洛空看着二人背影,胸中升起求生的必胜之心。
潜龙禁卫四大高手,无声无息地抽出兵刃,两柄长剑两把刀。
两把刀与一柄剑扑出,留下一剑掠阵。
朝仪、画影合战洛空,偃月与伍叔放对。
那偃月使的是连柄三尺余长、宽近三指的长刀,方猱身而上,伍叔立刻疾走,闪入码头前,两堆木箱之间那不足三尺宽的走廊。
“咱们使刀凭的是股勇力,生死分得快,活下来的好去帮忙。”明知狭窄之处不利长刀施展,偃月却并不在意,跟进了狭窄走廊。
“好。”伍叔并未摆出什么架势,只身体自然站立,不断地调理呼吸,汇聚精神,全力放松身体的每一寸肌肉,以待炸出瞬杀一刀。
那偃月却是蹲开一个极低的弓步,双手持刀,刀锋朝前,刀尖朝天,刀柄离地只三两寸,似乎是将自己整个人藏于刀背之后,如猛虎伏地欲扑——正是长刀短用之法。
两个向死而生的人,已各自算计好了杀法,亦放空了自己的身体,是时候了。
偃月刀尖三寸,已切向伍叔额头。
距离半尺,伍叔不动;四寸,再等等;三寸,还不到……终于,伍叔如遭电击,全身汗毛乍起!在刀锋将触额头时,背后命门发力,猛地偏开了身子。
嚓啦!偃月右腕被伍叔反手撩刀削断。伍叔顺手将刀回拉,劈开了偃月的咽喉!
瞬杀完成,伍叔靠在木箱上,狠狠喘着粗气,汗水突破了毛孔,奔涌而出,刹那间浑身湿透,手脚酸软,动弹不得——这辈子最精彩的一刀,此生再无遗憾。
那边厢,三人斗得正酣。
朝仪向来落刀极快、极准、极狠,而今却无法下手——画影以快剑牵制洛空,奈何洛空脚步快,经验算计更快,总能用画影挡住朝仪,朝仪提刀不论如何奔跑走位,都找不到能砍中洛空的地方,才知老师武功高到这个地步。眼见画影一退再退,就要被一剑扎死,朝仪冲上去,撞开画影,使了个“日绕山巅”,长刀自右向左横斩,劈开洛空的剑,双手随即往前送,刀尖直刺洛空,这劈杀的节奏忽然改变,洛空没能抓住杀机,只得侧身避开刀尖,退了两步。
洛空气势中断的那一刹那,腾空出手了,腾空在四人中心态最稳、下手最狠、剑术最高,换由他来牵制洛空,洛空必死无疑。
果不其然,三人一齐动手,洛空全然失去了谋算余地,靠着功底较三人深厚,脚下步法极尽奥妙,大幅度地走转游斗,期望找到机会,可机会还没找着,皮肉没少挂彩,船上二位夫人看着,已急成了泪人儿。
三人终于将洛空逼向了死角,朝仪刀扛肩上,一声大吼,箭步冲出,长刀携破风之声,划出一道绚烂的圆光,斩向洛空,另外二人分别从朝仪的左右两侧夹攻。这一刀太凶,洛空惊了神,一时间谋不出后手,只能依着本能挡架,眼见不活了。
斜里冲出个身影揽住朝仪与画影,正是伍叔,少了俩人,洛空得以避开腾空的刺杀。那伍叔大吼发力,顶住二人便冲,朝仪、画影下盘功夫确实不凡,连退三丈亦未倒地,待缓过劲儿来,脚步稳住,伍叔再也推之不动。
朝仪画影刚要挣脱,后腰上一阵剧痛,使不出力气,却是伍叔用两把五寸匕首扎住了二人,二人手一翻,倒握刀剑,便要刺死伍叔。
“呵呵,换命。”伍叔两眼血红,诡异一笑,令所有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这年过花甲的老驼子,竟忽然站直了!
“老爷保重。”伍叔深吸口气,神情平静,仰望着多年未见的皎洁月光,第一次觉得要流出眼泪。
轰隆!一声巨响,伍叔背上暗藏的炸药引爆,这是老刀客最后的杀招。三人粉身碎骨,同归于尽,爆炸的气浪,将洛空与腾空轰飞老远。
“老爷!”二位夫人在船上,被爆炸吓呆了,良久才尖叫起来。
修罗场中,洛空与腾空慢慢爬起,相顾无言。
“老大,咱们快些吧。”腾空捡起利剑,跨步向前,一剑点向洛空,便要使出生平最熟练的剑诀——点睛号脉。
点睛者,剑尖击刺要害,人必有所反应;号脉者,割腕也。击刺人必应之要害,使剑者或将剑拖回,或翻腕换招,即可削断对方手腕。此剑诀可配合各种剑招使用,先点睛后号脉,或先号脉后点睛,反复使用,无有不应。
剑诀厉害,可持剑的手,却离开了主人的躯体,那是腾空的手。
“小七,你练了很多年,杀了很多人,怎么离我这么远便出剑?我不记得你犯过这样的错。”洛空提着染满鲜血的剑,疑惑与失落。
“不想打了……老师,我很痛,咱们快些吧。”腾空的笑,清爽豁达,玩世不恭,这个笑容曾在八大胡同里,不知迷得多少美人倒贴身家。
洛空深吸口气,是要快了,仅剩下的力气,只够再出一剑,削断腾空的咽喉。
码头上,血流遍地,这见证了杀戮的修罗场,在星月光芒的照耀下,如此死寂、落寞。
海上,洛空与二位夫人已经换了第二艘船,老船夫是伍叔的生死之交,驾船本领高超,不必沿着朝廷的水路而行。当船开到了一个看不见陆地的地方,洛空再也挺不住了,跟老船夫要了一坛酒,坐在船尾,饮过半坛,恸哭失声。
黄粱一梦三十年。
洛空的后半生,都是好日子,他忘却了曾经的杀戮与悲伤,每日里读书、练武、饮酒、沏茶。每次饮至微醺,便于堂上高卧,醒来时,屋里屋外有鸡汤与面食、米饭的香气。
山中悠然忘其年,原配夫人时常吃醋,还有寒燕、玲珑,偶尔吵吵架,却也成了赏心乐事。
洛空有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他平时带着儿子进山打猎,闲暇时,也将自己一生所见所闻向子女诉说。
两个女儿的名字,是他们的娘亲取的。
四个儿子的名字,是洛空取的,他们叫吉祥、阿贵、运儿、小七。
子女们将洛空的武艺、机括之学以及各种生存本领,学得青出于蓝胜于蓝,总想出门见见世面,洛空从未答应。
流年暗消,花甲之年后,洛空身子渐渐沉重,在他六十六岁时,让三位夫人将儿孙们唤到床前,挨个看着,心头温暖。
大儿子吉祥,痴迷武艺,武功尤胜自己当年,是儿女中最想出山入世的一个。
“改朝换代了……吉祥,出去走走吧。”洛空轻轻抚摸着吉祥的头。
“爹!”吉祥知道父亲时日无多,心中难受,却因洛空的应允而喜不自胜,一时难禁,浑身发抖。
从前的杀戮,已被时光洗净;曾经的辉煌,随流年远去。
若是让子孙留在山中,生活安逸,说不定这一脉武术从此没落,而如今出山入世的决定,却成了洛空一门的附骨之疽,幽灵一般地,纠缠到了二百年后的传人身上。
佛说,众生业力,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