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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毕先生的几位医学界老友,筹办退休专家中西医汇通门诊,大家一致认为毕先生是不可缺少的人选。

季风达医生去找毕先生,请毕先生出山,毕先生说:“我是西医。”

季医生说:“我也是西医。”

毕先生说:“我老了。”

季医生说:“我也老了。”

他们互相看看,笑起来了。

季风达医生比毕先生稍小几岁,他的从医道路和毕先生相差不多,也是在家学习了中医,而后进西医学校学习,早在三四十年代就已经是一个中西贯通、医术高明的医生,他早年在苏州郊外的一个小镇上行医,被当地群众誉为“三庭柱”之首,由于他每日门诊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能结束,难以应邀出诊,所以当地流传“请不出的季风达”就是由此而来的。以后他又响应人民政府的号召,和另几个医生一起,创办个体医生联合诊所,并把自己的医疗器械药品等都带进了联合诊所,当时人民政府曾经号召医学界同道学习季风达医生。季风达医生的联合诊所办得很出色,季医生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几年后就调到市里一家大医院做了副院长。

由此可见,季风达医生和毕先生相同的只是他们从医的开始,以后的经历却是不一样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晚年境遇也有所不同,毕先生从医的主要阶段不是在当地,所以当地人对于毕先生的了解是很有限的,季医生却不同,他的名就出在本地,季风达医生是平民百姓和领导干部都了解,都熟悉的。

现在在老百姓中,若是有了病找不到好医生,他们就会想起或者提起季风达医生,如果有谁曾经请季风达医生看过病,日后说起来,也是很光彩的。还有一些老干部,比较信任季风达这样的老医生,有了什么疑难病症,还是要找季风达医生看的,所以季医生虽然已经退休好多年,却还是门庭若市。

现在季医生提议创办中西汇通专家门诊,立即得到各方面的支持和帮助。季医生缺少的就是符合条件的人选。

季风达医生来找毕先生,和季医生相比,毕先生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不显山不露水,慕名找上门来的人很少,但是在同道中,毕先生的医术医道,大家都是知道的。

季风达医生说:“以前我们虽然接触不多,但是毕先生的事情我们都晓得的,我们请毕先生出山,主要是想请毕先生为我们撑撑台面,有毕先生在,我们这个门诊的档次就高得多了。”

毕先生说:“季医生你客气了,我是人老珠黄了,没有用了。”

季医生说:“没有的事,毕先生是宝刀不老的。”

毕先生笑了,说:“你们怎么弄个什么中西汇通呢?”

季医生说:“不瞒毕先生说,什么中西汇通,一个老名字罢了,老名字翻出来新用,也是现在比较时兴的。”

毕先生说:“哗众取宠啊。”

他们又一起笑了起来。

季医生说:“毕先生是同意了,是吧?”

毕先生说:“你们这样上门来请,我怎么好推辞呀。”

季风达医生见说通了毕先生,很高兴,说:“我来之前,他们都说我要碰钉子的,我也是做好了准备来的,想不到毕先生是很好说话的人,早知这样,我早就要来向毕先生请教的。”

毕先生说:“你这个中西汇通,打算怎么弄?”

季医生说:“其实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新东西。”

毕先生郑重地说:“马马虎虎恐怕不行的,既然叫作退休专家门诊,人家寄的希望一定是比较大,不能拆烂污的,总要弄点新的东西,不然人家会说话的,我们可以商量商量,大家出出主意。”

季医生说:“是的,毕先生说得有道理,我先回去,跟他们商量一下,回头来向毕先生汇报。”

毕先生说:“汇报是不敢当的,我的想法是,既然要弄,就要像模像样的。”

季医生点点头,说:“是的。”

季医生回去以后,毕先生倒是上了点心思,他翻箱倒柜找了一些过去的医学书,都是有关中西贯通的,比如有《医学原始》等。

《医学原始》的作者王宏翰是清康熙年间苏州一位名医,在他行医的年代,已有少数西方医学著作传入我国,比如《性学粗述》《空际格致》《全体新论》等,这些书,都对王宏翰产生过相当的影响,他精通中医,又致力于西医学的研究探索,为了汇通中西,他曾经撰写了不少著作。王宏翰可算是中国最早的中西汇通派。在王宏翰以后比较有影响的中西汇通派有清光绪年间的顾福如。顾福如的父亲也是苏州著名的中医,顾福如从小受新思潮影响,改学西医,考入苏州博习医院医学堂学西医,先后师从美籍医师伯乐文和国人医师成颂文,学成后,伯乐文赠予听诊器一只,成颂文授予抬牌一文,上书:伯乐文、成颂文门人,顾福如中西内外大小文脉。悬壶于苏州诊所。顾福如于实践经验中深感中西医学各有所长,觉得应该互相济用,而不必存畛域之间。所以他在临床工作中,常常以中西两法诊治,并且开始利用化验等先进察病手段,因而顾氏名声大振,就诊者络绎不绝。

后来毕先生抗战时期在乡下小镇的情形其实和当初顾福如的情况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毕先生因为出洋留学,对西医学的掌握当然要比当年的顾福如要全面、透彻得多,所以后来毕先生一旦有机会回到西医界,对于中医,他也就不再有什么留恋的了。

现在毕先生重新找出一些古旧医书来看,他看王宏翰、顾福如他们的书,也看他们的门人当初记录下来的王、顾的一些问诊,开药的详细内容。毕先生看着,就觉得很有启发。

本来毕先生等着季风达医生去商量过了再来跟他说说,可是季医生一去以后好长时间一直没有再来,毕先生虽然心中有些惦记这件事情,但因为巴豆回来以及因此而带来的一系列事情,毕先生这一阵就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也无暇再顾及季医生说过的事了,既然季医生不再来找他,毕先生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对毕先生来说,巴豆是第一位的,这一点不用怀疑,那天毕先生在家乐旅馆门前看到巴豆,毕先生就意识到巴豆是不适合做这个工作的,毕先生心里,总是在想着巴豆的事,他要为巴豆找一个适合于他的事做,这是毕先生的一块心病。

毕先生已经把季风达医生的事情丢开了,可是季医生却又来了,告诉毕先生,专家门诊的事情已经全办好了,门诊放在区医院,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开张了,季医生说开张之日,市里的领导、区里的领导都要来祝贺的,又说毕先生的门诊是定在周三和周六上午。季医生要毕先生早作准备。

毕先生说:“哎呀,你也不来打个招呼,这么突然来跟我说,我怎么来得及准备什么呀?”

季医生说:“毕先生以你的本事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准备的,是不是,说别的不行,要说看病,毕先生你还不是驾轻就熟。”

毕先生连连摇头,说:“不行的,不行的,我已经很生疏了,再说病人倘是要开中药吃,我对中药也把握不好了。”

季医生说:“毕先生你就不要客气了,中药方子毕先生要是开不出来,还叫什么毕先生,毕先生的情况我们都有数的,要是真的一时把握不准,看看中医书,现在的书上,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

毕先生说:“要看了书开方子,还叫什么专家门诊,被人家要笑话的。”

季医生说:“就是,所以我们知道毕先生是来事的。”

毕先生说:“我能不能迟一些日子去,这一阵家里有点事,我放心不下,去坐诊恐怕也是不能安心的。”

季医生就问他什么事,毕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季医生,毕先生儿子的事情,季医生是听说过的,所以毕先生一说,季医生就明白了,他说:“是工作的事,我可以帮你留心,你平时出去得少,跟外面人联系也少,大概没有什么路子,我在外面有很多熟人,我帮你打听打听。”

毕先生说:“季医生真要是有办法那是太好了,我拜托季医生,要不要我去把巴豆叫来,你见见他。”

季医生说:“不必了,巴豆的事,我们都听说过的,从前他在第一人民医院的是吧。”

毕先生叹气说:“好好的日子,他自己作掉了。”

季医生说:“已经过去就算了,现在争取投个好胎倒是真的。”

毕先生说:“就是这句话呀,可是像他这样里边出来的,到哪里去投好胎呢?”

季医生说:“你不要着急,巴豆是有一技之长的,现在外面缺这样的人才的。”

毕先生十分感动,连连说:“好,这就好,季医生肯帮忙,我就有盼头了。”

季医生笑笑说:“我会尽力而为的。”

然后季医生就把话题转到专家门诊的事上,和毕先生谈妥了,季医生就走了。

到了毕先生门诊的那一日,毕先生一大早就过去了,季医生已经在那里,见了毕先生,他很高兴,说了毕先生一堆好话,毕先生一直等他说巴豆的事,可是季医生一直没有提起,毕先生也觉得刚来就追问季医生这件事不大好,只有耐心地等一等。

季医生他们办的这个专家门诊,是很重视宣传的,事先在报纸上和广播里都讲过了,所以来就诊的人还是比较多的,半个上午毕先生基本上没有歇过,来就诊的又多数是想要医生开中药吃,毕先生是要十分慎重的,所以半个上午看下来,毕先生已经有点累了,其他人见了,叫毕先生歇一会儿,毕先生也没有歇。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人总算少了一点,毕先生正要歇一歇,季医生几个人就拥着一位老先生过来,季医生给毕先生介绍,是市里的一位老干部刘主任,虽然已经离休,却还是很关心医学事业的,这一次季医生他们办专家门诊,主要是刘主任支持的。

刘主任和毕先生握了手,笑呵呵地说:“知道知道,毕先生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的,我也是本地人,从小就听家里大人说毕氏内科是很了不起的。”

毕先生连忙说:“领导过奖了,我们现在都老了,没有什么用了。”

刘主任说:“怎么能说老呢,我还要请毕先生帮忙呢。”

于是季医生拿出一张片子来,是刘主任的老爱人的,毛病在胃部,片子上有阴影,先后请好些医生看了,说法不一,刘主任的老爱人又死活不肯做胃镜,不做胃镜检查,很难确诊是良性还是恶性,所以又拿来请毕先生再看。

毕先生看了片子,一时也不好下结论,他对刘主任说:“看片子是有些问题,但最好还是要病人来,说到底看病是看人的病,人不来,这病恐怕看不大准。”

刘主任连连点头,点过头又叹气,说:“唉,我那位老太太,现在是悲观到底了,连病也不肯出来看。”

季医生说:“这不要紧,我们也可以出诊的。”

刘主任连连摇手,说:“不要,不要,你们都是很有名望的老医生,怎么能叫你们到我家去,这样不好的,还是我动员她出来看病,对了,毕先生是周三门诊,是吧?”

季医生说:“毕先生周三周六上午门诊,其实真的,我们是可以出诊的,您不要客气。”

刘主任坚决不要他们出诊,说好到周六来看。后来他们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季医生就送刘主任走了,毕先生看看时间,已经到吃饭的时候,他因为没有和季医生说上话,又等了一会儿,等季医生回来。

季医生送走刘主任进来,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下班,他看毕先生还没有走,说:“毕先生,不早了,不会有人来了,你也可以走了。”

毕先生“哦”了一声,却没有动。

季医生回头看看他,有点奇怪,问:“毕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毕先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季医生好像把那件事情忘记了,毕先生想如果季医生是忘记了,是不是应该提醒他呢,毕先生又想,这件事他郑重其事地拜托了季医生的,如果这么两三天就忘记了,说明季医生这个人是不大可靠的,这样的人,提醒了他也是没有什么用的,所以毕先生想来想去不知道是跟季医生说好,还是不说的好。

季医生最后还是没有提起毕先生托他的事,两个人在路口分了手,各奔东西。

到了周六,毕先生又去门诊,一上午过去,那位刘主任并没有带了夫人来看病,毕先生倒没有什么想法,可是季医生整个上午看上去都不大定心,快下班的时候,季医生对毕先生说:“我们应该抽个时间上门去看看,也可能老太太的病重了走不出来。”

毕先生说:“好的,什么时候去,你跟我说一声好了。”

季医生说:“那就这样说定了。”

季医生和毕先生走到该分手的地方,季医生仍然没有提巴豆工作的事情,毕先生忍不住说:“季医生……”

季医生停下来,朝毕先生看看,很关心地问:“毕先生,你好像有心思,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毕先生也朝季医生看看,他看季医生满脸的真诚,他想也许季医生事情多真的忘记了,还是提醒他一下,毕先生说:“就是上一次,我拜托你的,我儿子巴豆的事……”

季医生“哦”了一声,说:“你看我这个人,多么糊涂,早就要跟你说的,见了面却又忘记,巴豆的事情,看起来比较困难的,你也知道,主要是因为那个,现在的单位,对这样的人总是有点怕,不敢要。”

毕先生说:“巴豆其实——”

季医生说:“我都知道,可是我了解巴豆没有用,人家不相信。”

毕先生说:“我早知道是很难的。”

季医生说:“不过毕先生你也不要泄气,我再帮你留心,总会有办法的。”

毕先生是很泄气的,但他还是说:“那要多谢季医生了。”

毕先生回家去,他走了一段路,觉得有点累,就在卖菱桥上歇歇脚,他看着卖菱桥石柱上的石刻:

湍流到此仍环转,

皎日涌空口壁圆。

心里十分感慨,相传从前有一卖菱老人,性直好义,有余施济贫困,后来因与人争执曲直不胜,愤而自溺于比桥下,后人念之,故改桥名为卖菱桥。

现在毕先生在卖菱桥上想着这位耿直不屈的老人,他想老人投河自溺时的心情一定是十分悲壮的,也可能是十分凄凉的。

毕先生回到家,就看到金林在家,毕先生说:“你怎么过来了,怎么有空的?”

金林说:“我有点事情回来的。”

毕先生问什么事情,金林说:“巴豆什么时候回来,事情跟他有关系的,其实也就是他自己的事情。”

毕先生说:“巴豆要到下晚,中午也不回来吃饭的。”

金林说:“小李来找过我,跟我商量,她那边的人是个独子,想要小李生一个,小李一直是为毕业想的,但是也不能不为那边想想,如果小李要生一个,毕业就要送回这边来。”

毕先生没有听完就激动起来,说:“回来,回来,叫她马上送回来。”

金林说:“先要跟巴豆商量一下的,不知道巴豆怎么想。”

毕先生说:“巴豆还能怎么想,他想女儿都要想疯了,你们看不出来呀。”

金林说:“怎么会看不出来,主要是现在毕业不肯回来,如果要毕业回来,巴豆要有思想准备的,小孩子恐怕不大愿意跟他在一起。”

毕先生说:“慢慢会好起来的。”

金林说:“那就不跟巴豆商量,我现在就去告诉小李。”

毕先生说:“巴豆回来我会跟他说的。”

金林走后,毕先生有点坐不住了,他跑到家乐旅馆去找巴豆,根芳说巴豆到车站去了,要下晚才回来,毕先生就要自己到车站去找巴豆,根芳说:“你有急事,我叫一个人去帮你找,你这么大年纪,自己怎么去。”

毕先生谢过根芳,回去等巴豆,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巴豆回来了,巴豆一进门,毕先生就说:“巴豆,毕业要回来了。”

巴豆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毕先生说:“金林刚才来过了,说小李要把毕业送过来,跟我们过。”

巴豆说:“为什么?”

毕先生说:“只要毕业能过来跟我们一起,就不要再问为什么了。”

巴豆点点头,毕先生看他的眼圈发红,连忙说:“你去准备准备,说不定她会自己送毕业回来的。”

巴豆等到下晚,她们果真来了,金林、毕业,还有小李。

小李进门看见巴豆,她哭了,小李一哭毕业也跟着哭了起来。

毕先生他们不知道怎么劝小李,这时候好像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只有让她哭一哭。

巴豆闷头坐在一边,他看前妻比以前憔悴多了,巴豆心里一时很乱。

后来金林把小李劝到楼上巴豆房里,小李终于哭够了。

金林叫巴豆跟上楼去,巴豆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小李已经擦干了眼泪,平静下来了,她看着巴豆,说:“你吃苦了。”

巴豆说:“我不苦,我就是苦也是自找的,倒是苦了你们。”

小李听巴豆这样说,眼泪又要出来了,巴豆说:“你现在,还好吧?”

小李揉着眼睛说:“我好的,他对我……好的。”

巴豆点点头。

小李说:“毕业回来跟你过,行不行?”

巴豆说:“为什么你要把毕业送过来?”

小李说:“他是个独子,不能没有个后代……我……”

巴豆看着小李,过了一会儿巴豆说:“不是这个原因,你是让毕业回来陪我的。”

小李不作声,慢慢地淌下眼泪来。

巴豆咳嗽一声,说:“其实不必要,为我这样的人,你实在是不必要牺牲自己,又委屈孩子。”

小李又哭出声来,连连说:“为你这样的人,为你这样的人……”

巴豆突然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前妻,小李没有挣扎,软软地靠在巴豆身上。

这时候毕业突然出现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小李一惊,连忙坐好,说:“毕业,你过来,叫爸爸。”

毕业僵在门口,不进去,也不叫爸爸。

小李又说了一遍,毕业还是那个样子,小李有点伤心,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

巴豆说:“不要怪她,是我没有资格做父亲。”

巴豆这样说了,毕业倒不再冷冷地看着他了,但还是一言不发。

巴豆对她说:“毕业,你不要担心,你还是跟你妈妈过,只要你高兴,到哪里住都是一样的。”

毕业好像不相信巴豆的话,警惕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仍然不开口。

现在巴豆有时间仔细地看看女儿,毕业今年九岁,巴豆出事那年她才四岁,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懂,她也许以为父亲是出差去了,也许会带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她,巴豆还记得,他被带走的时候,女儿在笑,巴豆永远也忘不了的。

以后毕业渐渐地懂事,她一定会知道父亲老不回家是怎么一回事,毕业也许会因此受到别的孩子的嘲笑和歧视,虽然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并不一定能够理解嘲笑和歧视的全部含义,但毕业一定已经明白父亲给她带来的是什么。

尽管如此,现在毕业站在巴豆眼前,她先是冷冷地看着父亲,父亲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毕业也许正在努力地回忆这个人,她也许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也许终于想起了一些事情。

巴豆面对女儿,此时有些不知所措,巴豆可以冷静地对待一切,但要他很冷静地对待女儿,他却做不到,巴豆甚至不能直视女儿的眼睛。

也许毕业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她突然张口叫:“爸爸。”

巴豆的眼睛潮湿了,他朝女儿走过去,毕业却转身跑下楼去。

毕业喊爸爸,也许是出于孩子内心的某种本能,某种与生俱来的亲情,也或者是由大人的意思决定的,但不管毕业出于何种原因叫了巴豆一声爸爸,这对巴豆来说,意义却是非同一般的,巴豆在这时候流下了多少年来没有流过的眼泪。

毕业下楼后,巴豆和小李相对无言,沉默了一会,小李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来,递给巴豆,巴豆一开始没有接,小李说:“毕业在你这里过,这是毕业的生活费。”

巴豆说:“我能够养活女儿的。”

小李说:“我知道,但是现在你需要钱,你不要推托了。”

巴豆点点头,收下了钱。

小李看巴豆把钱放好,小李说:“有什么事情,你叫毕业来叫我,他是个好人,他知道你的情况,他肯帮助人的。”巴豆说:“毕业你跟她说过了吗,要她住在这边,毕业愿意不愿意?”

小李说:“我跟她说了,小孩子,一开始总有点不习惯,过几日就好了,她跟爷爷也很亲的。”

巴豆看着前妻,他感觉得出小李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还是依恋的,但是再走回头路却是不可能的了,他在心里重重地叹息着。

小李帮巴豆把零乱的房间整理了一下,突然她回头问巴豆:“她的情况,你知道吗?”

巴豆好像知道她问的是谁,但他还是反问了一句:“你说谁?”

小李垂下眼帘,说:“她,章华——”

巴豆说:“不提她了吧。”

小李却摇摇头说:“你不明白,她对你——”

巴豆说:“还是不要说了。”

小李没有听巴豆的,她继续说:“她知道我跟你分了手,她来找过我,她说她也要和丈夫离婚,一定要离的。”

巴豆心里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小李说:“她说她要等你,哪怕等一辈子,她也要等的。”

巴豆盯着前妻,他知道她不会说谎,但是小李不说谎并不等于章华就真的在等他,甚至等他一辈子。

小李说着,又流下眼泪来,她哽咽着说:“巴豆,我不如她,我——我——”

巴豆紧紧地搂住小李,只说了一个字:“不。”

小李却推开巴豆,说:“巴豆,你要去找她,我希望你去找她,真的,她,会对你有帮助的。”

巴豆说:“我不会去找她的。”

小李说:“我求求你。”

巴豆说:“我只想问你一句,我们,还有没有希望——”

小李一惊,顿了片刻,她说:“没有了,巴豆,我们不可能了……”

巴豆慢慢地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金林上楼来,说毕业在楼下哭,说什么也不肯住到这边来。

小李要下楼去跟毕业说,巴豆挡住了她,巴豆说:“算了,孩子不愿意,还是不要勉强,让毕业自己决定自己的事。”

他们一起下了楼,毕业见了他们,不哭了,也不说话。

巴豆对女儿说:“时间不早了,你跟妈妈回去吧。”

毕业瞪大眼睛看着巴豆,看着这个陌生的父亲。

巴豆笑了一下,说:“当然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什么时候要来就来。”

毕业又朝母亲看看,好像在问:真的让我跟你回去吗?

小李拉住女儿的手说:“走吧。”

毕业大概想不到这么轻易就达到了目的,她反而有点犹豫了,爷爷的家,也就是毕业的家,现在毕业有两个家,毕业知道两个家都要她,她当然也是两个家都要的,爷爷的家,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留在她记忆中最早最深的内容,她十分依恋这个家,但是如果要她离开妈妈,留在这个家里,毕业实在是两为其难的。毕业的想法,就是妈妈不要走,这样一切的矛盾也就解决了。

于是毕业说:“妈妈,我们不走了,你不走,我也不走,好吗?”

大人们都无言以对。

毕业说:“这有什么难的,妈妈你回那边去说一声就行了。”

小李再一次拉起毕业的手说:“不要瞎说了,我们走吧。”

毕业不解地看着大家,她被妈妈拉着,回头对毕先生说:“爷爷,我明天来看你。”

毕先生说:“还有你爸爸。”

毕业笑起来:“咦,你和爸爸住在一起,看你就是看爸爸呀。”

毕业天真的笑,使大人更觉心酸,金林说:“好了好了,又不是住在外国,就在一个城市里,随时可以走动的。”

金林陪着小李和毕业一起走了,毕先生回屋里坐下,只觉得浑身无力,巴豆说:“时间不早了,您睡吧。”

毕先生说:“你叫我怎么睡得着。”

巴豆不好说什么。

毕先生说:“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巴豆坐下了。

毕先生说:“你的女儿,你不想要?”

巴豆苦笑笑。

毕先生说:“你不要我要的,我要去跟小李说的,她日后再有了小孩,他们家对毕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宝贝了。”

巴豆说:“他们都很喜欢毕业的。”

毕先生摇头说:“你不懂的。”

巴豆说:“就是现在把毕业接过来,我现在的情况,毕业跟着我,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的。”

毕先生说:“你是说的钱还是说别的什么。”

巴豆说:“钱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毕先生说:“钱我还有一些。”

巴豆说:“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你自己留着吧。”

毕先生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留着做什么,我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总要看到你走上了轨道,我才能安心走的。”

巴豆说:“我知道你的心思。”

毕先生说:“你不知道的,你在根芳那里做,我心里不好过,那种事情,不适合你的,我帮你在外面想办法,可是……我没有什么路子,我心里急呀。”

巴豆说:“在根芳那里做做也还好的。”

毕先生说:“难道你打算一直这么做下去,你这样后半辈子就没有希望了。”

巴豆心想,我难道还会有什么大的指望、好的结果吗,但他没有说出来。

毕先生说:“你从前的朋友,有没有什么路子,你找找他们,说不定能有一条出路。”

巴豆说:“好吧,我想想。”巴豆在说“我想想”的时候其实他根本没有想,但是当他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人。巴豆想到的人,是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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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会让她成为第二个武则天,所以,他封她为太子妃,太子地位悬空的太子妃,他,是当朝皇帝,她,是被禁足的王爷之女。乱世的喧嚣,兵荒马乱的尘埃,都会落尽,最后的盛世,却是相残的帝位之争……--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共情的力量:情商高的人,如何抚慰受伤的灵魂

    共情的力量:情商高的人,如何抚慰受伤的灵魂

    共情,是情商的核心能力。习得共情的技巧,你才可以拥有高情商。在《共情的力量》一书中,作者通过分享自己的亲弟弟大卫、毕业于美国常青藤耶鲁大学的戈登,以及单身母亲卡罗琳等人的故事来探索共情的作用;作者解释了共情与同情的不同,如何利用共情寻找爱情,如何成为一个积极的共情式聆听者,如何运用共情创造持久的亲密关系,以及如何避免共情阴暗面对生活的糟糕影响。此外,作者认为共情是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并阐述了如何借助诚实、谦逊、接纳、宽容、感恩、信念、希望和宽恕等8种行为来获得共情能力。这本书,是一位心理学家拒绝接受普遍的医学标签和治疗人类痛苦的创新实践,也是一位心理学教授因共情缺失致弟弟自杀的人性沉思,更是一个教人们如何伴爱的人度过悲伤、无助、迷茫和绝望时刻的实用指南。
  • 艰难决战

    艰难决战

    这是一部纪实文学作品,以翔实的资料介绍了日本政府和警方同黑帮组织山口组家族较量的艰难过程。披着所谓“合法存在”的外衣,就可以为所欲为、呼风唤雨?“暴力与犯罪”是任何一个社会都不能容忍的,山口组也不例外,这个“亚洲神秘组织”的构成,正在悄然变化……本书生动地介绍了山口组家族的发展和在日本社会的巨大影响,重点描写了警方为了重建社会秩序,稳定社会环境,不惜一切代价同犯罪做斗争的决心和行动。
  • 公主姐姐憨妹妹

    公主姐姐憨妹妹

    天启三年,大魏与大周交战惨胜于文耳湖畔,时年六月大魏国降下天灾各地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恰与此时右相顾知业之妻木氏为其诞下双生女儿,却被一老道批命:生不缝时,祸及天下!
  • 星际穿越之独霸皇后

    星际穿越之独霸皇后

    我自天外星系穿越星际而来,在我们星球没有爱情没有亲情,只有杀戮。失去实力又如何!孤身一人又如何!定要在宇宙中闯出属于我的一片天地,俘获我心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