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介绍一下!介绍给谁?”晓蓝眼睛睁大,眼白像小鸽子一闪。晓白却晃晃脑袋,内心较为欣赏,这就是“那边”的风格,那种特有的随心所欲,以及随心所欲里的礼遇。晓白想起女主人的细鼻子细眼,笑容里的善解人意。他倒是真想被介绍一下了!
妈妈显得颇不自在,为了穿什么衣服、买不买纸钱之类的小事情毫无主张,晓蓝的脸半挂不挂的,用她的“正确性”拿主意:“穿得讲究一点,这样显得尊重!”至于纸钱,“那没必要!”
六个人在丁家的那个宿舍楼楼下汇合。久不出门的丁成功把头发剃了,胡子刮去了,浑身紧了一圈,手上提着根铁锹,陌生得像是他的孪生兄弟。珍珍则提着一篮子不知什么东西,大约很重,身子都弯了,活像个农妇。
大家碰了面,有些一愣,好像都对对方的装扮和气质感到惊奇——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大白天、在户外碰面、初次共同出行。妈妈要接过珍珍的篮子,后者天真地推搡着,一边羡慕地打量晓蓝与妈妈的行头。
“没有车子通到那里。就走着去!不远。”丁伯伯很快地到前面去带路,一支小型的队伍,逶迤着跟随着他。今天他没有系围裙,手中没有陶酒杯,晓白觉得都有些不认识他了,幸好,他的秃顶与红鼻头相伴如旧。
走着去,果真是不错的……春日浓烈,他们渐渐地往北郊的深处去了,柏油路变成水泥路,再变成平平的白土路,再变成不那么平整的黄土路,空气也开始稀释下去了,涩涩的塑料焦糊味之中,开始夹杂着菜花香了,也有风干大粪的烘臭,临近小河时,则是潮乎乎的水腥气……无邪的春日搅和起这些味道,往他们的鼻孔与袖子里钻,来自大自然的粘和力像是良性菌团似地繁殖着,起初那莫名其妙的生疏感,被微风一点点吹散了。
妈妈走到丁伯伯一侧,放松地评价起天气:怎么每年的春天总这么短呢,比如去年,比如前年,比如大前年。
而丁成功的那个“孪生兄弟”,则平易近人地教晓白使唤一把锹。晓白郑重地抿着嘴,肥下巴挤成一堆,严格地执行那些祈使句:“你挥挥看!”“用左手!”“往下边拿拿!虎口张开一点!”好好听着吧,这是否是一种迹象?他们将成为好兄弟!他们这一群,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家!
晓蓝和珍珍没有交谈,她们正一起搭扯着那沉甸甸的大篮子,颇有默契地迈着富有节奏的步子。晓蓝的淡紫裙子飘起来,露出纤细的膝盖。
这亲和的、近乎是优美的场景,让晓白快活起来,他轻浮而浪漫地想,这多么像一场春游啊,到坟地春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
路边的坟地现在开始多了,不规则地四处点缀着,有的长满野草,有的垒了些砖头,有的则考究地浇了水泥外围。
女主人的坟位于野垃圾山那头。这处垃圾山,晓白早就听说过,这还是头一次看到,那遮天蔽日、顶头立地的废物杂件胀得他眼珠子都疼,好像整个城市的排泄物都集中到了这儿,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刚卸下一车东西,毫不客气地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一串翻滚的尘烟。野垃圾场的虫蝇非常之活跃,他们尚未完全走近,就可以看见那一团团肥硕的黑虫们,四处腾起了又落下了。
晓白与晓蓝不禁脚下迟疑了;珍珍却神气活现,早把大篮子丢给丁伯刚,十分灵活地在那些坟头里左拐右扭,跳格子一般,只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没入那些荒草中去了
“我们选在这儿之后,厂区好多人都跟着我呢,又方便又省钱。”丁伯伯挺自豪地用手划个大圈,很高兴可以展示这一方面的权威,他指点着向他们介绍,这里头埋的原来是哪个厂的、什么工种,这个癌那个癌的,或是出什么意外事故,死时多大岁数……
坟头可真是多啊,前后左右,扑面而来,像是一张张脸,像是要出来跟他们打个招呼。姐姐不肯从坟上跨过,因此落在最后面,表情苍白,两腿晃荡,几乎不知如何下脚,显然,她更习惯于在殡仪馆那插满塑料花的地方观察和谈论……晓白看到丁成功瞟了眼姐姐,不经意地放慢脚步,一边拉起晓白的手,带着他们姐弟尽量绕着坟头走。
看,有人关心他了,手拉手,多亲切!晓白对丁成功涌上无限的感激,他随即也以照顾的表情拉起晓蓝。他们三人的胳膊,形成一条“之”形的僵硬折线,在坟头上方以各种角度拐弯、变形、移动……
他们最终停在一块粗糙的水泥碑边,上面一列蹩脚的字“爱妻黄明秀之墓”,丁伯伯用手抚一抚:“这是我自己浇的水泥碑,筷子头写的字,等快要干了,才想起来忘了写她的生卒年月。也没事,我一直记着……”坟上的绿草长得十分可喜,飘落着些白色塑料丝。丁伯伯用手轻柔地拈开,像替人拈去头发上的碎线头,晓白注意到他那表情,跟平常大不一样。
这当儿,丁成功已经握起揪,在附近找到一处土源,颇为老练地往坟上加起土来,黑土块儿滚动着,粗暴地压上绿草——他们的上坟仪式,是要给坟添一层土,让坟头越厚越大。其他人只在一边立着,听任耳边偶尔掠过风声。
到底是好年纪,或是沉浸于这不常有的劳作,丁成功竟把那锹使得煞是漂亮。很快,他热开了,脱掉外套,又脱掉毛衣,里面只是件汗背心,想不到,一直看他是瘦长瘦长的,其实,身上竟有这么多埋伏,每举起揪来,胸部与胳膊上的肌肉块一阵阵翻滚移动。
这让晓白看得极为眼热,不免沉痛地想到自己宛若女孩的肥大胸部,看哪,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永远成不了的……眼神无意间掠过晓蓝,吃惊地发现,后者竟也是脸色绯红,一对眼睛不自在地在坟头上躲闪,她当真是被这么多的坟头给吓坏了?
晓白感到,他心里又动了一动,那小白兔毛茸茸的耳朵又拂了他一下。那到底是什么?
添完坟上的土,就开始祭奠,那个沉甸甸的大篮子登场了:各式各样的菜,没完没了的从里面拿出来,摊得满地,量不多,但种类惊人,有炒有炖,有甜有辣,就连主食,也是三种:米饭,馒头和面条——简直比他们每个星期六的晚餐还要讲究!
晓白忽而感到一阵模糊的不满与怨恨,他不能不想到在殡仪馆里,狭小的润阳区五楼8室64503号,妈妈点在爸爸骨灰盒前那寒酸的两根烟,她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烟灰掉落……晓白瞟一眼妈妈,她垂着眼皮侧立着,一声不吭,像是另有所想。
摆好饭食,开始烧纸。大篮子如同魔术师的道具箱,又变出叠好的元宝、长长的挂幡,画着符的红方纸等等。黄草纸熊熊地烧起来,火焰晃动着空气,纸灰飘散到饭菜之上,真如与亡魂互通有无了。
丁伯伯在两处坟头的中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着那些饭菜,相当满意的表情:“我每年都这样,一点不马虎……你们不知道,她得的那个贲门癌,到最后什么都不能吃,纯粹就是活活饿死的。所以,我每年都要让她好好吃上这么一顿。”
“她咽什么东西脖子都疼,脖子伸好长,憋好久。”珍珍大声补充,怕晓白不信似的,她捋直自己的脖子示范,“包括水和唾沫。”
晓白严肃地点点头,这是个很好的话题。他搬出脑袋里道听途说的关于爸爸患病的印象:“我爸爸,他是肝,能想到吗,到最后,他的肝像石头一样硬。可他浑身却都肿起来了,绵软,轻轻一掐,就是个大凹坑。”
“他的皮肤,原来很白净,比你们谁都白。到最后,黑得连我都不敢认了。”晓蓝冷不丁也说了一句,说完了她自己好像有些惊讶,忙又抿上了嘴。
丁伯伯十分理解地点头:“肝到最后,都这样……唉,这些年,各种各样的癌我听得可多了,可贲门癌,我真想不通啊,莫名其妙的,为什么她会得这个!连那个字我们都不认识的,贲门!”
珍珍亲热地笑话他:“看你当时闹的,就为这个字,你跟医院大闹一场,简直要掀翻病房!医生也不耐烦,说是厂区这种地方,稀奇古怪的毛病本来就多,闹什么闹!”
妈妈竟也有了发言欲,只是声音干巴巴的:“我们家那个肝病是传染的,我每次从医院回家,对自己的鞋底很害怕,总觉得弄不干净,怕哪个孩子碰到……到最后,所有的毛巾、水瓶、脸盆、扇子、保温壶,一齐都扔在医院,想想可惜得很。”
丁成功捋一下他的头发,出人意料地也插嘴:“到现在,都还记得妈妈吃的一种大药丸子,装在溜溜圆的塑料壳里,还封了石蜡,工艺品一样,一盒六个排得整整齐齐。”
“嗯,说到药!”晓蓝现在是完全放松了,“我爸爸有种药那才叫精致,全装在盖碗里,瓷的,有花纹,像古人喝茶的那种,有托盘有盖子,所以,每吃完一贴药,我家里就多出一个盖碗,这多好的东西,谁舍得扔?到最后,我家床下面、沙发下面、电视柜下面、冰箱顶上,全都是盖碗!”
“瓷盖碗!这不是穷讲究,倒是死讲究!哈哈哈!”珍珍挥舞着双手前仰后合,很有感染力,大家不禁都笑起来——气氛从来没有这么自然过啊!晓白乐观极了,对两家的关系充满信心,没得说的,从这一刻起,就会像水与泥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了吧。
突然,他发现丁成功正颇为惊异地盯着晓蓝,显得无法自控——晓白知道姐姐,她那短促而明媚的笑还停在脸上呢!此前,她在“那边”很少笑的、更很少这样活泼地聊天……
小白兔的耳朵又来了!这是第三次了。不知为何,晓白有点沉痛起来,某根神经像被冰水激了一下似的,唰地在空气中抖擞了,随即像野马一样“得得得”奔跑起来。他一下知道了,他可以为丁成功哥哥、为这个大家庭做点什么,他将如何制造出一份超强粘合剂,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啊,如同一架柔软的自动云梯,现成儿地摆在面前了呀,他最多只是顺应时势而已!
一阵阵和软的春风吹过,送来近旁垃圾山的臭味,周围的坟头们像是通情达理的听众,耐心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并以坟头草在风中点着头表示同感——关于死去者的病痛,关于临死前的种种情状,他们所不能忘记的画面与细节,一串串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好像这都是些值得炫耀的私人财产,反正人们不会妒忌死去的人,现在,他们正慷慨地拿出来,毫无保留地与对方分享,一边宽容地坐对臭气熏天的垃圾山与香喷喷的美味祭品,以及懒洋洋、万物生长的春色……这会儿,饭菜上已不仅仅是纸灰了,还多了不少大胆的虫子蚂蚁,正四处爬动着替代亡者津津有味地品尝。
这简直可以说是喧嚣而有趣的一个清明祭。十几年后的另一个初夏,曾经的亲人杳不可追,新鲜的死者又加入地下,他们当中的苟活者们,重新走到一起,用红布包裹着,伴随着汽笛那走了音的漫长鸣叫,把亲人们的骨灰抛入脚下浑浊的江水……参加江葬仪式的晓白突然来了灵感,并提议来一次野餐——在诸多记忆都已付之阙如的情形下,这个葆有明亮色彩的郊游般的清明突然间历历在目。
最终,当他们口干无比、筋疲力尽,从乱坟堆打道回府、快要走到家门时,晓白才突然记起并失色叫起来:“唉呀丁伯伯,你们忘记把我们介绍给她了。”他的口气活像在谈论一个新朋友。
“你们去了,就是介绍了,并且,她一定还把我们也告诉你爸爸了。咱们大家,就等于全部都介绍过了。”丁伯伯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庄严而权威。
此话有理。这一瞬间,晓白突然信服起丁伯伯来,他默记着,要把这句伟大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入练习簿——他确凿地相信:所有地下的人们一定非常交好并窃窃私语、齐心协力地关照着这边的一切。
7、若干年后,在心理医生逼迫般的启发下,晓白回忆他的成人礼,他大汗淋漓,像在记忆的沙漠寻找子虚乌有的绿洲。“没有什么,我觉得我从来没有……”他可怜巴巴地绞着双手。
“哦,那算了。关于性!对性事,什么时候产生兴趣的?”医生敲敲本子,换了个粗鲁的说法。
“这个……”晓白低下头捏手指,在放大的指纹与指甲之间,他又回到了他的14岁,他应当深刻检讨的14岁。
这一年,妈妈与“那边”的交往已经持续了一年半——时光飞逝,晓白着急两样事情:一、两家的气氛仍然不咸不淡,每个人都仍呆在每个人的僵硬里,包括丁成功,后者从不真的注意他。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孤独处境,没有得到丝毫改善。二、怎么说呢,他对某个词有了兴趣。
这是个全新的关键词,猛虎下山般凶狠,但晓白很有骨气,使劲跟他的练习本做着无声的厮杀,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在这个字周围打圈圈。但这个词的运行轨迹,像是百科全书上的太阳,每隔一个周期,这火热的球体就从南北回归线返回,无情地逼近赤道,令其火烧火燎、寸草不生。而这个周期,短得只有一个星期。
考虑到晓白的苦心,也不直说吧,但可以透露与其相关的一个名词:床。
是啊,床。那是黑夜里的物件,那是脱了衣服的去处,那是裹着被窝的所在,故而,里面睡什么人,谁和谁睡,如何的睡,大有文章可做!这文章,其起程转合、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到底如何——许多发育期的孩子,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可晓白绝不是个囫囵吞枣的人,他的腰身有多粗,心眼就有多细,天生就是个钻牛角尖的好人材。
……他闷闷不乐地打量自家的床:晓蓝的床、他与妈妈的床。
“我想一个人睡小床,让姐姐跟你嘛。你们,都是女的。”他小心地跟妈妈建议,家里放不下第三张床了。
“什么?你说什么?”妈妈用刺耳的声音反问,好像晓白触到了一块极其肮脏的禁地,她谴责地盯着他:“你还小呢,哪来什么男男女女的。别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