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你还小着呢”,“哪来什么男男女女”!她们看来真的已完全忘了他的年龄与性别了!换衣服啊、洗洗弄弄、这个那个啊,从来不避着他,他睁眼闭眼的所见,就全是她们的内衣、卫生纸、梳子、纱巾、擦脸油……他了解她们的全部构造与特性,她们每个月里某几天的特殊体味和易怒的性格,那些偶然进入视线的、凝固了的血腥会让他产生棉花糖般的软弱,并萌发出扒开自己内裤的冲动,他的裆里,是否也该出现一团腥红!
这念头奇怪吗,一点不!看看他独一无二的伟大体形,对着镜子看看吧,那肥硕白嫩的屁股、那货真价实的胸部!这让晓白既厌恶又迷糊:到底,自己算是什么?又或者说,男女之别,真的有那么重要?他常常想到窗口那只“手”,这只手,不仅进入了深夜的窗户、进入了晓蓝的衣服、进入了晓白的练习簿,它还渗入了晓白的荷尔蒙——刺痒的视觉印象反复再现,那只“手”,其一系列灵活的动作,像是淫荡的笑,胁迫地对晓白耳语:看见了吧,就是这样的,男人与女人,你到底在哪一边,丰乳肥臀的胖女人?还是黑暗中的“手”? 不,怎么可能,他跟那只“手”属于同一个种类?
……不,不要,全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懂!晓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他的潜意识里奔跑,他气喘吁吁地向看不清面孔的爸爸求救,向沉着脸的妈妈求救,向背诵着英文的姐姐求救,可是,他们全都冲他唾出羞耻的浓痰,把脸转过去了,把身体转过去了,晓白最终绊倒在他孤零零的练习簿上,被口水浸泡得发皱的纸张上,他赫然发现:自己画出了一个相当逼真的女性生殖器。
天!真下流!晓白慌乱地用笔乱戳,粗暴地撕去这一页,然后合上练习簿拚命拍打——但无济于事,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在世界上留下了痕迹,就算时隔多年,在他撕去后的下面一页,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完整的轮廊,经年累月的浮尘累积于微型的沟壑,使得那颇为具象的阴阜图像少年的面孔一样清晰。更耐人寻味的是,就在图画附近,梦中的晓白还随手记下一连串“AABB”、“ABB”式词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软绵绵,肉乎乎。
最终,在上下求索未果的情形下,饱受困扰的下流哲学家晓白决定把他的探索范围扩大到“那边”。
对,正是丁伯伯的那张床,它像阴险的钓鱼线,慢慢地浮上来,又沉下去,勾着晓白的身体某处,生疼地拖拽着——这张床,具有一切必要的构成:男人、女人、晚上、关闭……他有了一点粗浅的领悟,可这领悟又是抽象的,令他愈加的焦渴。他必须在星期三晚上莅临现场、进入真正的核心!晓白试图压下或掐死这个鬼念头,但压不下啊,赤道上的太阳!刺眼、热辣,他片刻无处躲藏!
——瞧瞧这个死晓白!可是,真得体谅他啊,他是个孤独的小家伙,相当程度上,他的身体还是痴肥的婴儿,可性别意识却在颤巍巍的萌芽中遭遇危机。
这个星期三的晚上,妈妈走后,晓白做完作业、洗洗要睡了,突然感到晕乎乎的,小脸通红(没准就是被那个邪恶念头给活活烤的),湿毛巾贴在脸上如同冰挨上火,听到他含糊的呻吟,晓蓝走近,伸手一碰,不高兴地嘟囔:“你发烧了!”
“我发烧了?”晓白将信将疑,并不觉得难受,可他猛地有了个好主意。
“喝杯水吧!额头上搭块湿毛巾?”刚刚从物理题里钻出来的晓蓝,也没特别重视。
“不要喝水,我这里……很难受。”晓白指指自己的心口,脸色很难看,这表明他的病,远不是发烧那么简单。他试图站起,腿却可怕地发抖,硕大的躯体瘫在椅子上,还翻起眼睛,白多黑少。这一套,他一个人时经常玩。
“晓白!”晓蓝果然给吓住了:“我不认识最近的医院!也不知道妈妈钱放在哪里!听着,我们可不能找邻居!人家会笑话妈妈晚上不在家的……”晓蓝急得要哭,好像他马上要死在家里。
晓白心中着急这个书呆子的不灵光,只得半闭着眼,哼哼着提醒:“快找妈妈……”
“那……你可要撑住。”晓蓝胡乱加件外套,拖起散了架的晓白,他们慌里慌张地出门了。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很好,带着心知肚明的世故,配合地照着他们。当然,晓白很坚强,他“撑住”了,面粉口袋一般堆在晓蓝自行车后,晓蓝费力地蹬着,在一堆又一堆丑陋的建筑物中竭力辨认路径,白天里人来人往的街巷此际变得模糊而鬼魅,中途错过一次路,所幸一家亮着灯的烧饼店提醒了他们,平常仅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折腾了快一个钟点。
晓白可不怕时间迟,越迟倒越好!想想看吧,他将要看到,妈妈在丁伯伯的床上……只看一眼,他就便会满足、就算死也无所谓了,他保证!
是丁伯伯开的门,见是他们俩个,无疑吓了一跳,立即向房间里喊起来,妈妈答应着,人却没出来,晓蓝已泄了劲,倚在鞋柜边,隔着两道门乱喊:“妈,他高烧、心口疼——”
晓白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时机就在眼下!
他用力挣开晓蓝的手,径直便往里冲,妈妈正在床沿汲着拖鞋。见到晓白,心急地两只手一起揽上,把她的上额贴近他的额头,晓白趁机深吸一口气,奇怪,在这卧室里,他竟然闻到一股纯厚的酒香!醉醺醺,暖和和,令人腿软……
他强迫自己镇定,小狗般往前凑,嗅闻妈妈身上的味道,并迅速打量她,可是,瞧,领口,前排纽扣,裤腰,全身上下,除了光着脚、头发散着,她简直跟平常一样!晓白不甘心地扭头往床上扫去,那里并排挨着两个枕头,大被筒卷得很妥当,并无特别之处,最多,他看到一卷“金莲”牌卫生纸,打开着,露了粉红色的皱纸……丁伯伯搓着手进来了,不自然地绕开晓白走,下半身一条睡裤短吊吊的,露出小腿上的体毛,惊人的浓密。
晓白只顾着四处睃巡、寻找他所不知道的任何一点迹象,妈妈在旁边注意着他,冷不丁地问:“咱们这就去医院吗?”
“啊?医,医院……”晓白一愣,结巴了。
“晓蓝!”妈妈猛地提高声音。“他哪里发烧?”
晓白急了,自己伸手摸摸,额头几乎是凉的,糟糕,那该死的烧,什么时候退了!他将计就计,忙把衣服搂紧:“现在,我很冷……”
晓蓝分辩:“他刚刚都翻白眼了、直喊救命。”
妈妈不再说话,低下头把袜子穿好:“走,回家。”她转过脸跟丁伯刚解释:“大概,一路的夜风吹下来,他的烧倒退了。”
路上,妈妈骑得很快,晓白垂头丧气缩在自行车座后面,都不敢伸手去揽她的腰。他知道妈妈看破他了。不过,他并不太担心这个,晓蓝可以作证,他刚才的确是发过烧的,做妈妈的哪里会跟病孩子计较呢。
他所丧气的只是他今晚的所见。看到了吗?没有看到吗?到底应当看到什么呢?白折腾了一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主意都没有!晓白突然感到加倍的酸楚,他将带着这样下流的疑惑死去吗?有谁可以帮帮他,不管代价是什么,他需要一个引导人、一个来自大哥的启蒙……
这天的练习簿上,他没有记录他的发烧、月色夜行以及他的所见与失落。他只写了一个幼儿园水平的句子,字迹的歪扭中散发着肥胖的悲伤:哥哥,一个哥哥,我要一个哥哥。
不过,嘿,天可怜见的——这个夜晚其实并没有白折腾!
就是随后的那个周六晚上,一切如常,丁伯伯玉山醉卧,妈妈清洗善后。
本该回到洞穴并“啪”一声关上门的丁成功意外地滞留在餐桌,突然冲晓白开了口:“听说了,你们半夜三更的……干得不错,很有意思!他们总打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呢!”一边说着,眼光往晓蓝处扫着。晓蓝眼皮一低,不置可否。
晓白不相信地竖起耳朵,像小狗得到抚摸般迅速把头调向丁成功,这么说,自己并不是那么蠢?丁成功认为这“很有意思”?
丁成功用心知肚明般的声调,放低声音:“等着瞧吧……下面,还会有的。珍珍,咱们可要学着点儿!”他扭扭手腕子,长期无所事事后猛然找到桩事情一般。晓蓝仍耷着眼皮,可晓白清楚得很:他们两个,又那样了,用“不看”的样子“看”!
珍珍靠近过来:“学,我学!晓白你个胖小子,我倒还要向你学习!”她用力拍打了一下晓白的肩。
一种罕见的、齐心协力的亲密在他们四个人当中荡漾,这将是一个“星期三联盟”……妈妈拿着抹布出来了,大家立刻做出恰如其分的动作,包括珍珍,虽然她也许并不明白事情的关键所在。
晓白保持着不动,他听、懂、了丁成功的言外之意,并看到一幅不怀好意的明日画卷……他痴呆呆地坐着,背后一阵细汗,不敢看妈妈,作为一个始作俑者,他不可能、也舍不得退出,看看,这个“星期三联盟”让他们四个头一次挨得这么近!多么令人感动,像真正的兄弟姐妹那样的齐心协力!他喜欢这样!
此后,又过了两个风平浪静的星期,像是根本不可能有事情。但晓白清楚,埋伏肯定蹲在某个地方,是只没有叫的狗。
果然,就在连他也快要忘了的再一个星期三,妈妈去了“那边”,没一会儿,又折回来了。“珍珍带了几个同学回家,说是排练晚会的节目,要搞大半夜……”脸上的尴尬浮了一半,妈妈转身铺床,只把背影冲着晓蓝与晓白。晓白却想到丁伯伯的那张床,这会儿,那个双人被窝筒一定像张开的嘴巴一样,空着。
紧接着下一个星期三,可能都快凌晨两点多,妈妈再次回来了,她特别注意地轻手轻脚,扭钥匙孔、一点点推门,简直费了足有五分钟,几乎没有声音,可晓白一下子就醒了,好像他早就在等着她回来。他闭起眼睛,注意不抖动睫毛。
……妈妈进来了,挨着半个床沿坐下,晓白借机觑看,台灯一角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妈妈的头发和脸,都被夜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神情里的苦涩一览无余,正愣愣地,以最小的动作摊开她的被子。
这次是谁?晓白估计该是丁成功了,他从夜校赶回来了?也带回他的什么朋友了?他们通宵打牌玩闹?
可以想见,这还没有完,他们甚至不想费心把那些“回马枪”处理成偶然事件,什么也不解释,就是毫无理由地半夜敲门,像是当众掀开被窝,把暧昧留宿的事实挑到半空中晃悠、然后欣赏货真价实的尴尬!可追根究底,这不都是他晓白起的头嘛——负疚感如洋葱心一般剥开,令晓白在黑暗中落下眼泪,他涌起一个不计后果的冲动:去向妈妈忏悔并承诺,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真的,他要找机会跟丁成功谈谈,像两个男人一样,到此为止!结束这样的“联盟”!但是,他不敢追问:真舍得扯断这根友谊的细细红线?
小规模的斗争与假设中,晓白无耻地睡去,又在沉睡中醒来,并眼睁睁地迎来了更多的花样:珍珍回家找东西,在丁伯刚的房间翻箱倒柜;丁成功说夜校停课,并赖在主卧室看电视;晓白脚被刀子碰破了,晓蓝再次尽责地把晓白带到“那边”,嘭嘭嘭敲门……在“那里”过夜现在成了妈妈的噩梦:她在出门前犹豫;她决定不去,在家里辗转难眠;她照旧前往并坚持呆到清晨,却眼圈乌黑,像是守了一夜的亡灵……
而与之相连的那些星期六晚餐上,在丁伯伯醉眼朦胧的环视与妈妈强作如常的贤惠中,四人同盟以一种低调的形式保持着,他们并不乱丢眼神,甚至显得冷淡,好像已经升华成了地下组织成员,他们的宗旨是:谁有能力、谁有机会,谁就多承担一些义务。
……当他们几个最终也步入成年,对男女事有了成人的认识——某一天,丁成功与晓蓝见面,他们那天要谈的,本是关于晓蓝考研的事,不知由于什么东西的触动,却提到了这些星期三的恶作剧—— 一阵不自然的沉默,丁成功咽下一口唾沫,承认了这个“星期三联盟”的破坏性:“的确不应该的……可是,我以为你喜欢。我,是为你。”
晓蓝扭过头,向远处的某个地方看去,像是又看到了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爸爸,那个年轻的、穿着米色风衣的爸爸:“对,我是喜欢。”
“那么,也值了。”丁成功说,隐约可见当年的一丝无赖劲儿。
他们没有提到晓白。在所有的事件中,在丁成功与晓蓝的关系里,晓白的作用一直被低估。
8、“星期三联盟”的作用力在两个月之后拐了个方向——这天,晓白放学回家,突然发现客厅正中放着辆新自行车,26式的,蓝色。
妈妈站在自行车边上,在等他:“喜欢吗,它是你的。”
晓白对自行车的感情一直相当复杂。渴望是毫无疑问的,同时也异常羞怯,他难以想象,自己这样笨重的身体是否真能够驾驭一辆自行车、而不是把它压成一团钢饼?他总有个逼真的想象:他在街头狼狈地摔倒,自行车扭成了麻花,而他四仰八叉像乌龟一样翻不了身,人们围上来,指点着耻笑他……
晓白蹲下去,用手摇动脚踏,使得那悬空的后轮飞快地转动起来,搅动着空气,发出一圈圈的呼呼声,车子像在空气里游泳!多美妙啊,真的,他可以试试,难道忘了厂区那浓厚的空气吗,它们会像无数的手臂一样地托举着他的,他肯定会骑得很好的!从此,他不必再像个胖丫头似的吊着脚坐在妈妈后面了。也许,他该为这辆自行车在练习簿上大书特书,用一枝带香气的圆珠笔,用最工整的字体!
——一个孩子气的憧憬笑容眼看着将要绽放在晓白宽阔的腮上了。
“丁伯伯给你买的。”妈妈用她一成不变的声调加了一句,晓白没有看她,但能想象到她的表情。
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