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到底是如水的,吟香虽怕得要命,但还是睡着,梦里竟是陪着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在青云镇漫步,她竭力演出“烟视媚行”的效果来,却不料转头见他已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在荒唐书铺见过的女子,穿土蓝的短褂,枯黄开叉的头发胡乱绑在脑后,刻毒颓废的面颊上堆满扭曲的笑意,手中握着一把长方的牌,在她耳边喃喃道:“你这是疯了。”
“什么?!”她有些慌乱起来,拼命盯住那女人手中的牌。
“我说你可是疯了?!”
声音有些耳熟,但绝对不是那古里古怪的书铺老板娘,而是……是另一个女声。这疑问逼得吟香不得不睁开眼,然而还是黑沉沉的空气在面前流动,蚊香在暗夜里凝固着两星猩红的光,借着那猩红,她发现黄菲菲整张脸亦是红的。
这一次的赌气,吟香是做好准备的,打算被巡夜的杜亮逮着,被赌完花会回来的小厨子逮着,甚至被喜好鬼鬼祟祟在晚上返家给生病的女儿送药后返来的桂姐逮着,却断想不到拿个正着的却是黄家二小姐。深夜本是主子们消停,给下人腾出极短的逍遥空间的时辰,所以吟香惊慌失措之余,竟有些气愤,下意识地回了句:“二小姐怎么还不睡?”
夜色下被蚊烟熏得神情恍惚的黄菲菲,竟将额头抵住吟香的脑门子,一双冷眼似要刺透她的心脏。吟香即刻被阴气包笼,一动都不敢动,只觉下半身已僵死在那里。
“你睡在这里做什么?”黄菲菲又问了一遍,声音带些幽暗的颜色,手里举一盏火焰暗淡的牛皮灯。
“我……”吟香哪里还讲得出半个字,只能就这样支吾着。
“起来。”二小姐语气又阴又冷,吟香不禁有些怀疑她是鬼上身了,否则哪还会在这个时辰出来游荡。
她一面想,一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不小心踢倒脚边的蚊香,脚背上落了滚烫的香烟,痛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却只得忍着。
“把这个卷起来。”二小姐点点地上的凉席。吟香又弯下腰,把席子卷起来抱在怀里,月亮已残成半圈细线,教整个庭院都昏无天日。
二小姐弯下腰,将牛皮灯挨近刚刚铺过凉席的地面,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喝道:“知道这里出过什么事吗?”
“知……知道。”吟香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二小姐冷笑道:“你这丫头莫不是疯了?知道这儿死过人还敢睡呀?不会是无聊跟人打赌了吧?”
当真一语击中要害。
吟香虽暗自惊讶平素天真烂漫的二小姐怎的突然如此聪慧,面上还是唯唯诺诺的模样。吟香对小主子行了个礼,便要回去,却被她劝住。
“别,既然睡都睡了,就待到天亮吧,把席子铺上,继续睡。”
吟香抱着席子没动,因她实在有些辨不清二小姐话里的意图。
“愣着做什么?快铺上睡呀!”二小姐将牛皮灯提到吟香的腮边,一股烛火发出的刺鼻异味儿缓缓钻进她的鼻腔,她只得又将席子铺在翠枝横死的地方,躺下了。仰面望着二小姐,她的面孔在蜡黄的灯影下宛若鬼魅。
不会真是鬼上身了吧?吟香不禁又这样猜测。此时黄菲菲却蹲下来,将吟香的一只胳膊按住,那手竟比想象中要大一些,有力一些。
“记住,今晚见过我的事儿不许跟任何人提,否则,你在三娘房里耍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戏可就保不了密了,让保警队把你捉去尝尝坐牢的滋味,你可愿意?”二小姐话说得虽狠,嗓子却是哑的。
“不愿意,我不愿意!不愿意……”吟香转过身不看黄菲菲,只紧闭着眼一口气讲了几百个不愿意,像在对着二小姐发什么毒誓。待再回过头来看,黄菲菲早已没了踪影,只余下那牛皮灯的气味久久围绕。
次日,吟香便带着两腿被蚊子咬的块及满腹的秘密与恐惧,算计着如何逃离黄家。虽然每天还在做事,心却已飞到心上人身边去了,耳边回荡着杜春晓暧昧的祝福:“姑娘以后花钱可大手大脚,不加节制,财运旺着呢。”
青云镇的天空蓝得逼人,吟香怀里揣着那一千两百块钞票并几个金锞子,站在河桥口等她的最爱,直等到半夜,才见一个人影正往河塘台阶上张望。
那必定是了!
她满心欢喜地从河边半人高的荒草地里直起身,拼命向那人影挥手,已顾不得嘴巴干渴发不出声音。那是一张灌满幸福憧憬的笑脸,她便是带着这张表情面具倒在草丛里,脑壳上紧紧咬着一把利斧。蟋蟀仍在不停地叫着,与她的喜和惊混成一片血光。
-8-
夏冰被雪儿的娘迷住了,当秦氏端出一盆雪梨片来的时候。这女子的风情,不是挂在皮相上的,却是耗尽心力去收敛,反而愈发楚楚可怜。和女儿的俏丽娇媚不同,她的美是往里去的,外边只透了一点,宛若彩光透过玉瓶薄壁略微散放一些,便已是惊艳。这样的女子,不是抓男人的魂,却是抓男人的心,魂落了还可以再拾,心却是一生一世的托付。这样的女人,至今还留在小镇子里,是幸也不幸,倘若放到繁华地去,怕是已掀起几番风雨,而将人生封锁在荒凉地里长草,又是另一种残忍。
怪道青云镇上的男子,每每在酒馆聚首,便长吁短叹,讲某个女人留在这里实属暴殄天物,欲问姓名,却怎么都不说出口,像是已形成默契。她这个人是在他们心底里的,无须指名道姓,各自都是明白的。唯夏冰年纪太小,总听得有些懵懂,斗胆问一声便会被李队长打头,讨声“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女人”那样的骂,所以他后来赌气不问。
秦氏开的油盐铺在镇西,与镇东的夏冰家的宅子确实离得远了,且夏母见他往镇西跑便揪住他耳朵往死里揍,自童年时便这样,愣是用拳头将西埠头隔成了“禁区”。成年以后,夏冰总还是要去镇西巡逻办事的,只每每经过那酱气鲜浓的油盐铺时也从不留心进去。偶尔目光扫进店里,沿着那积了青苔的砖地往上瞄,柜台后头那枚纤瘦的侧影,如枯墨点画的一般。他急忙抽回视线,怕污了那墨画。此后亦惦记着不要看清她的面目,只怕这一看,酒肆茶楼里绘声绘色的香艳奇谈便会多融入他的一份相思。
“人都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孩子命薄也怨不得别人,只求小哥儿能及早破了案子,让她瞑目。”她声音是哑的,眼神却亮,像黑湖里漾着两簇火苗。
话虽有些淡,灌进夏冰耳朵里却成了热流,他浑身酥麻地坐在那里,拼命压抑掏心掏肺的冲动,只求她能多待一刻,起码不要找理由进里屋去给瘫痪在床的男人清除喉咙里的痰液。他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么矜贵的女人,命会薄成这样,以至于同样几近绝世风流的女儿也被牵连进去,摆脱不了美丽无用的符咒,上苍仿佛是拿非凡的品貌交换走了她们全部的好运。
欲再问些什么,她已闭口不谈,家里只将客厅简单布置成灵堂,烧元宝蜡烛的火盆早已端在外头,贡桌上的照片里,雪儿木着一张脸,丝毫显不出生前半分的姿色。那眉眼儿糊成了墨点,呆然直视前方,系对相机完全不予信任的表情。可怜到最后,那美丽都只能凭旁人的记忆,口口相传,成为所谓的“故事”了。秦氏是否也得如此下场?每每想到这一层,夏冰便心如刀绞。
雪儿的父亲田贵,原系天韵绸庄里做搬运的伙计,有一次布料出仓,搬运的时候整一车绸缎倾倒,将他下半身几乎压断,从此苦了这风华绝代的母女两人。黄老爷看他们一家可怜,抚恤金给得颇丰,还将雪儿收进屋子里做大丫鬟,算是多少有些抵偿。这件事,成为青云镇上所有男人的痛,当美丽的东西变成“圣物”,他们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唯独夏冰这样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尚且怀着满心的崇拜,丝毫没有站在对方的位置做体贴的情欲想象。
“有没有给田雪儿定过亲?”
临走前,他还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声,言下之意是打探雪儿的感情瓜葛,这样的美女,必定裙下之臣无数,容易陷入这样甜蜜的困境。
秦氏苦笑摇头:“这孩子因模样比别人生得强一些,心气儿便高了,上门提亲的人无数,都被她拒了。一门心思想攀高枝,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说,做人还是要心平一些,才能保平安。”
言语里,竟有微妙的嫉妒。
杜春晓许久未回书铺,心中还有些惦记,可又不想表露,便反复将塔罗摆出各色阵形,一个人趴在凉席上,竟做了一副大阿尔克那,将自己由生至死算了一通,玩下来已累得精疲力竭,命玉莲端了三大碗绿豆汤来,一气喝完,才缓过劲儿来。黄菲菲坐在席子边上,一脸稀奇地看她折腾,待杜春晓打完饱嗝之后,便撑不住笑了,对黄梦清说道:“姐姐,你说杜小姐算的命极准,我怎么听她讲得一片混乱呀?到现在都不知道几岁可以嫁人。”
“原来二小姐急着嫁人呢?”杜春晓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便自圆道,“算出来啦。二小姐是早婚之人,还儿女成群,在青云镇上安安乐乐过一世呢,足不出户便可享尽荣华富贵……”
话未说完,黄菲菲已板着脸走出去了。
黄梦清笑道:“你可真坏,怎么说这些话?”
这个“坏”确是坏到骨子里去了,杜春晓何尝不知黄菲菲终日游记的书不离手,是胸怀大志,想出去闯荡的“大女子”。于是刻意往她不想听的地方讲,激起她的逆反心态。
“这样不好吗?到时候她必定是晚婚或做单身老孤婆的命,所以你纵再晚些成婚也不打紧啦。”
杜春晓又开始坏笑,然而这坏里流动一股别致的天真,她是蠢蠢的坏,吃力不讨好之余,便只是搏自己一乐。黄梦清也不点穿她,径直将一只桃木匣子拿出来打开,里头摆满各色青瓷瓶子。她挑了一只底上描云纹的,拔掉塞子,在胳膊上倒了几滴晶亮的明黄液珠,再缓缓涂抹开。
“这是什么?”杜春晓闻到蜜骨的香气。
“润肤用的,你也试试看?”黄梦清不管她愿不愿意,已将液体抹在她两只手上。
“怎么巴巴儿想起涂这个来?怪热的。”她已受不了那黏腻。
“你不知道,白医师等一歇便要来给黄家上下的人做体检,那酒精棉花擦在皮肤上寒毛凛凛的,先抹一些这个,到时舒服一点儿。”黄梦清此时完全不像是留过洋的,只顾及自己不着边际的浪漫想象。
“多长时间体检一次?”
“每隔三个月吧。”
杜春晓忍笑说道:“黄家还是蛮讲科学的,都懂得怎么保健。”
“哼!”黄梦清冷笑一声,咬牙道,“你真以为有这么好?无非是怕那些狗男女把脏病带回来,少不得要查一查。否则你当二娘的善心能发作到这种程度?”
“那不正顺了三太太的心?她这么疼儿子,必是想让他早日痊愈的。”杜春晓脑中又跳出黄慕云那张被焦虑与傲慢封锁住真性情的面孔。
“还正是托他的福,才要体检。”黄梦清将瓷瓶放入匣子,两只手臂上已是亮晃晃的。
白子枫不是美女,甚至在五官平平的黄梦清跟前都不见得能占半点儿优势,可她气质摩登,非一般女子能比。长及腰腹的一把乌发,末梢烫成大波浪卷,系上海红舞娘的款式,看上去竟一点儿不落俗,配上鲜红唇膏和两弯粗眉,以及不分季节的高领旗袍,系大情大性的美,与水乡小镇上那一众婉约派即刻拉开了距离。即便是这样跋扈的装扮只要外头罩上白长褂,将头发盘起来,露出一副精巧的下巴颏,便是西洋美人儿的味道,那不高的鼻梁显得高了,嘴唇也厚得有风韵,走到哪里,众人都会不自觉地屏息,是仰慕,是生分,周身流露着拒人千里的意思。
杜春晓隐约在心里给白子枫配了身军装,那种武装到牙齿的俏丽,令她对其充满好奇。白小姐却似乎看什么都是冷的,也许是医师特有的洁癖令其对一切带菌的都提不起热情。谁说从医者必须要爱护病人,兴许他们最讨厌的便是这些病菌载体。
所以白小姐给黄慕云听心音的时候,心情最别扭,她只觉从他怦怦跳动的胸腔中翻涌的是一种呐喊,声音震耳欲聋。她不是辨不出他喊了些什么,只是刻意回避,就用这时髦如烟盒美人的冷,来应对他的热。黄家的人与白子枫之间保持着亲密的客气,却又是极疏远的,她似乎探不到这家族的底里,也不屑去探;而另一方面,黄家也没想过要与她建立合作以外的关系,她不是这个群体里的人,甚至都融不到镇子里去。秦氏这么样脱俗,也是镇上的一道风景;可白子枫是突兀的,像装在小笼子里的巨兽,怎么都伸展不开。那种不甘愿的味道,无止境地流出来,被黄慕云恋上,被杜春晓盯上。
给白小姐算牌,杜春晓既紧张又兴奋,因不知该如何揣测她的经历,编造她的未来,于是游戏就变得愈发有趣。洗牌的时候,黄慕云在一旁看着,想知道心上人最关心的问题,甚至恨不能自己给出答案,无奈会算的是另一个人。况且她算的东西也特别,问的是“我最大的威胁是什么”。
是秘密。
杜春晓已在心里答她,只面上还得假装顺着牌理去解。翻开过去牌,一张正位的皇后,意思是从前威胁过她的系自尊心。现在牌,逆位的世界与正位的女祭司。她眼睛一亮,直觉此乃天助。
“逆位的世界,说明白小姐目前最麻烦的是被困在这儿出不去,雄鹰折翼,没办法的事。至于令白小姐落得如此尴尬的原因,是一桩大秘密,来自女人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可算得出来?”白子枫一笑,便露出那洁白的牙齿,让人产生整洁过度的恐惧感。
未来牌,逆位之塔。
房内连呼吸声都已消除干净,黄梦清、黄慕云均在等那关键的谜底,只是黄大小姐存心要看看这位同窗旧友如何变着法儿戏弄白子枫,而黄二少却是真真切切地替她急,想知晓她的全部。
“秘密就是黄家那几宗命案与白小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您是不瞒也不是,瞒着又觉得良心上过不去,终日惶惶的,也不知晚上可有睡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