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跟着他们走出去,刚刚密密麻麻的人,一旦走出棚屋以后便立刻散落在无边的夜晚。阳阳找不到其他人了,于是她独自沿着没有灯光的小巷往工厂外面走,一路上野猫在角落里叫个不停。还有忽远忽近的笑声,交谈声。她的酒意都被微凉的风吹走了,这会儿她不觉得无聊,只感到空气里的废金属味儿和啤酒味儿让她的心脏猛跳,喉咙干渴。她无法形容,概括不清,荷尔蒙以及一种将至未至的感觉令她有想要落泪的冲动。她隐约察觉到生活中固有的一些东西正在松动,她几乎能听到咔嗒咔嗒的声响,她必须得要再鼓起些勇气来。
然而变化来得飞快,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工作。版聚之后,小衰突然私下联系了阳阳,令她有些吃惊,她没有想到小衰会记得她。他说有一位记者朋友从北京来上海做一个年轻人的选题,他问她要了一个联系方式,说这位朋友或许会联系她。小衰言简意赅地说这位记者想要随意地采访一些上海年轻人,需要找个助手,帮他引下路,介绍一些好吃的饭馆,带他去些年轻人常去的地方,陪他采访,事后帮他整理一下采访录音。当然还会有一笔不错的报酬。
阿禾在一个星期之后联系阳阳,他已经到上海了,晚上要去采访一位年轻人。电话里的声音很热忱,他向她保证,那位年轻人新鲜,有趣,特别,而既然他们都在上海,他们或许应该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他住在哪里?”
“浦东的码头边上,是不是很远?我们或许会弄到很晚,你回学校没问题吧?”
“没问题,当然。”阳阳尽力表现得轻快,自信。宿舍里的同学都去上课了,而她刚刚独自度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大部分时间她望着窗外,楼下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然后她去水房洗了个脸,对着狭小的镜子涂了点润唇膏。临出发前,她给男朋友打了个电话,匆匆说了两句话。
就是那天夜晚,21世纪的第一个秋天。阳阳闯进了大澍的家,和他的人生。
2
阳阳始终保留着那份杂志,万字报道,跨页大图,共计十五页。
题图照片里,大澍穿着从襄阳路服装市场买来的仿制M65美军风衣,紧身牛仔裤。双手交叉在脑袋后面,仰面躺着。就像照片里记录的那样,有一张线条过分坚硬的脸,每个部位的轮廓都彼此不协调地冲撞,眼神里有股掩饰不住的狠劲,眉毛粗重,几乎连在一起。对他这个人无法给出确切的形容词,如果打个比喻的话,他就像是一种轻型武器,短射程手枪或者刀。因此他虽然绝对谈不上英俊,却竟然叫人过目不忘。这便是大澍留给阳阳最初的印象。
阳阳和阿禾站在南码头路一片工人新村里等他,寒潮来临的前夜,突然降温,他们冷得簌簌发抖,然后大澍从黑暗的楼道里出现,像个冲锋队员。
“你好啊。”他大步上前与阳阳握手,他的手干燥,有力。
阳阳不由往后缩了缩。天太冷了,接下来的整个晚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澍身上,挣扎在一种近乎高烧般的狂热中,几乎丧失了交流的能力。但他们谁都没看出来。她连续几个小时一言不发,他们只以为她过分腼腆。
他们三个人在南码头路的路口站了一会儿,三个迷惘的年轻人,讨论接下来要去哪儿。如今再也不可能遇见这样的采访,采访者和被访者都是盲目而不熟练的,却又,因此而充满热情,彼此信赖。这便是世纪初,混乱,但是能创造规则。至于之后,他们大部分人的生活一路走向沉闷,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制定了规则,并且变得过分熟练。
最后他们决定先去大澍家里坐一会儿。阿禾甚至还没有想清楚采访的主题是什么。这是份新兴杂志,刚刚创办一年,因其年轻粗鲁到歇斯底里的办刊理念,得到一小簇年轻人的追捧,从这一点上说,与大澍倒是有某种心性上的类同。以阿禾为首的几位主笔内心都潜藏着伸张正义、劫富济贫的暗流,纯净到绝不想写任何胡乱感动人的文章。
十几年以后的今天,这份杂志依然存在,却谈不上任何进步,如这个精神世界的大部分东西一样,倒退得厉害。伴随着创刊记者的离职,或者步入中年,杂志本身变成了中产阶级的象征——而读者们还依然在为中产阶级的概念争论不休。因此很难想象,当时竟然有这样一篇万字报道,而采访对象是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年轻人。这篇文章哪怕放到今天来看,从立意,选题,到最后呈现,依然是典范。
大澍将近二十三岁,事业尚未起步,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在一间画廊做布展,拿计时工资,每小时十块,平常和普通工人们一块儿干些泥瓦、粉刷和搬运的粗重活。体力劳动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这些事情能够消耗他多余的能量和思考,帮他排解折磨他的精力。
他和阿禾在两个月前的画展上结识,只不过是在露台一块儿抽了根烟,便发现彼此最喜欢的乐队都是治疗乐队,并且随身带着的CD唱机里都放着马勒。于是阿禾又约了一次采访,打算在采访的时候交换一些唱片。这回他投其所好地带了张谁人乐队的唱片给大澍,因为大澍说他喜欢六七十年代的老摇滚。
他们跟着大澍回家,沿着狭窄的走道,走上四楼楼梯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口哨来,吹响,楼道里的灯全都亮了起来。
这间屋子是一位朋友在出国前转租给大澍的,只收取了他一小笔租金。他原本想把这儿改造成工作室,但其实他根本没有想好工作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屋子异常简陋,就连维持日常生活都岌岌可危。没有冰箱,没有洗衣机,没有电视,没有煤气,地上摆着一只热水瓶和一根简陋的电热水棒,用来烧水。地板缝里都是烟灰,地上都是烟屁股,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一张床垫直接铺在地上,床头放着一块南码头路的路牌,非常醒目。就是这块路牌,阳阳之后在底下睡了五年。
“这块路牌是我捡回来的。到处都在修路,总能够捡点儿什么回来。”说话间,大澍利落地搬出一台用台虎钳改造的酒精炉子,一罐固体酒精,一盒红茶和一小桶牛奶。并且勉强凑出三个不成套的杯子。不出一会儿,房间里便弥漫出一股酒精燃烧的暖味,奶缸里煮沸的茶叶咕嘟咕嘟直响。
阳阳很确定,那一年的冬天便是从这一天开始的。连同她的人生。
大澍还在继续向他们展示自己收集的玩意儿,旧的机器零件,刀具,靴子,烟灰缸。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消防栓改造的烛台,放在阳阳面前,点燃了一根小小的蜡烛。
“天哪。全部都是你捡来的?”
“这都不算什么。操。我想要收一台完整的旧机床,一辆本田金龟摩托车。最重要的是,终有一天我会造出一杆枪来。”
“你和我印象中的上海男孩不一样,你从小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吗?”
“对,就在这条马路上,那会儿这里全是农田,春天遍地盛开油菜花,秋天一片稻浪。有牛,有羊。黄浦江距离我一百米。十年前我爬过刚刚造到一半的南浦大桥和各式各样的高层建筑,大雨一过,我们就在一片泥泞中欢乐地移动——操——耳边是风镐对着大地疯狂的轰鸣。”
大澍顿一顿,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盒软壳牡丹,把皱巴巴的香烟撸撸直。他总是在抽烟,仿佛烟能够抚平他过分热烈的内心。为此他的牙齿已经坏了,阳阳没见过哪个年轻人的牙齿上布满烟渍,而且他还在不间断地抽烟,一天总得抽掉两包。他说话简单,急促,粗糙,脏话连篇,激动起来每句话里都夹带生殖器。而与此同时他又是温柔和抒情的,在他身上,这些特质结合得浑然天成。
“你是哪里人?”大澍突然停下来问阳阳。这会儿他们已经喝完了奶茶,阿禾打开了一小瓶二锅头。
“上海人。”
“城里长大的,没来过浦东?”
“当然来过。”
“来过陆家嘴,逛过大商场,跟着老师参观过东方明珠,和男友在滨江大道的星巴克喝过咖啡?”他的嘴边挂着一丝过分骄傲的笑容,却又天真得无法令人讨厌。
“现在夜晚终于开始了,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哪里?外面那么冷,你这家伙,最好别让我们失望。”
“我带你们去大陆的尽头。”
奇怪的是,这样的话被他说出来,却是无限真诚,阳阳立刻便相信了。已经接近凌晨,阳阳被突如其来的高烧感折磨得头晕目眩,但她绝不打算撤退。
走出家门时,大澍突然叫住阳阳,返身回到房间,等他再次出现时,他递给阳阳一条围巾,并且趁着阳阳错愕的间隙,迅速替她围上,然后细致地在脖子上打了一个柔软无比的结。他动作温柔,干脆利落,也没多说一句话。这个动作阳阳在多年以后都无法忘记,日后它所带来的心痛感完全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冲淡。
之后他们三个人站在深夜空荡荡的路口等出租车,阳阳站在大澍的身后,他点了根烟,垂着手,看起来却好像是倚着一杆枪。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来到浦东的纵深处。马路开阔,干净,四周有漆黑的楼,死寂却精致的人造花园。阳阳从未来过这儿,这儿荒蛮,新鲜。风从不一样的方向吹过来,丝毫不吝啬。道路两旁的树都是刚刚插上的树苗,地上的交通指示箭头白得晃眼,像个幻觉。
“你看,这才是浦东。出租车开掉十块钱是浦东,开掉五十块钱还是浦东,开到机场要一百块钱,但还是浦东。就是这样辽阔。”大澍大步走在前面,像兔子般矫捷,带着他们穿过没有人的隧道,在大路和小道间转换。
阳阳跟在他们两个年轻男人身后,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受到风的刺激之后反而变得快活起来,整个白天,连带着整个青春期的沉闷,此刻都被扫荡干净。太冷了,她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她跟随着大澍的脚步,渐渐感觉自己也像是遗落世界的末日战士,无畏,无情。
天哪,她心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非常大的问题。
当天晚上,阳阳就被来势汹汹的重感冒击垮,等她回到宿舍,才意识到被催眠般的感觉真的是高烧,而不仅仅是爱情。三天以后她从阿禾手里拿到采访的录音,这次采访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阳阳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整理出足足三万字的录音资料。
由于后面两天都没有再跟随采访,听写录音变得非常费力。他们的对话并不连贯,间或有长长的停顿,走路的脚步声,周围无关紧要的喧哗。就当阳阳想要跳过或者快进的时候,却又突然有两段交谈。
大澍反复使用一个词——悖论。他粗话连篇的口头语里面常常夹杂着类似这样的书面语,他使用起来随心所欲,毫不顾及这个词语本身的感受。之后阳阳与大澍回忆起这次采访,都觉得这是一次称得上是“悖论”的境遇,而他俩争执不休的问题之一是:他俩之间,到底谁是谁生活的闯入者。
大澍隔了一个星期才给阳阳打电话,她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有些责备他。他应该早些打来的,他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吗?其他女孩?他没有女朋友,现在没有。那段录音阳阳反复听过几遍,确认了这件事情。他这一年来都在暗恋一个女孩,他俩连手都没有拉过,“最近恋得却有些疯狂”。对于这件事情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看得出来,他对于谈论女孩压根不感兴趣。
现在打来电话正好,她的烧退了,整个晚上她都在宿舍里忍受着室友的电话,室友占据了仅有的一台电话,说了两个小时的蠢话。这导致阳阳坐在桌子前面,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今天我累坏了。”大澍在电话里没头没脑地说,他甚至都没有报名字,但是他还没出声呢,阳阳就已经知道是他打来的。她的心脏猛跳,快要透不过气来。
“我走在马路上呢,外面真他妈的冷啊,冷得我像条狗一样。”
“你在干吗?”
“我刚刚干完一个活。爬在一个七米高的脚手架上,把一面五十米的白墙画成了砖墙。晚上还下了一阵子冷雨呢,操他妈的,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为了那么一点点钱。操他妈的,以后再也不干了。我们干吗要说这些呢,你好吗阳阳,你好吗。”
“唔……”
“阳阳,你别不说话啊。”
“我宿舍的人都睡觉了——”
“那你听我讲吧。你读过毛姆的小说吗,这几天我在读毛姆的小说呢,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像里面的人一样,使劲地‘晃膀子’,你想和我一起使劲‘晃膀子’吗?我们买一大堆碟,舒服地睡一觉,醒来就看碟,听音乐。烟抽完了就出门溜达一圈,买包好烟,买盒牛奶,东晃晃西荡荡。”
“我——”
“你不用说话,你会吵到其他人的,你就听我讲,我知道你在那儿听着就好了。你听伍佰吗?刚刚干活的时候冻坏了,抽完两盒烟,一直在听伍佰,心想着再也不这么干了,再也不这么赚钱了。冷得我六神无主,奇怪的是,心里想的全部都是你,想着为什么不给你打个电话呢,一完工就要立刻给你打电话。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来见你。”
“现在?”
“是啊。现在,干吗不呢?我在黄浦江的轮渡上呢,你没坐过轮渡吧?”
“坐过,当然!”
“你和谁坐的轮渡?”
“唔。”
“我才不管你是和谁坐的呢,没和我一起坐过就不算是坐过轮渡,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坐一回轮渡,你说呢?”他的声音里有种天真的果决。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想让阳阳听听黄浦江上的风声,还有马达的突突声。阳阳把耳朵贴在电话上,她能感觉到大澍语气里的热切。他喜欢她,毫无疑问,这太好了!至于她呢,她早就先于他喜欢上他了。大概是从他像个冲锋队员似的从楼道里出来的时候起,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他像一颗闪光弹,在她跟前炸开了,她被刺眼的光芒晃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