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寒潮来临前的一个夜晚,阳阳不知道浦东的风有多大。在之后记者阿禾长达万字的报道里,也提到了阳阳,不过没有写名字。“在让某个上海女孩重感冒的夜晚,大澍带我们去了他住的地方,南码头路。这条路的路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有一块正躺在大澍的床头。”
于是阳阳从一开始就是没有名字的配角。
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起码十年,仔细算算,或许已经有十五六年之久。当时阳阳正要迎来她的二十岁生日。她住在城东的大学宿舍里,六人间,尽管已经脱离了逼仄的家庭,但依然丧失独立的生活空间。学校里的同学大部分都过分奋进,这是好事,但是她对学业再也提不起兴趣。她的整个青春期都在一所重点中学的白炽灯下度过,不值一提,却让她之后完全陷入触底反弹。
她从长相上来说看不出有二十岁。额头宽大,眼神清亮,虽然偶尔也做出些努力打扮自己,却似乎对自己这具日趋成熟的身体还并不熟悉,不知道如何使用,因此就像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孩一样,常常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然而她天生羞涩,性格里种种未成形的因素正在剧烈碰撞,反倒使她因为举止和神态的不和谐,对人产生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与美毫无关系。她骄傲,愤怒,冷漠,好奇,有她自己的一套。
起初她参加了一些大学社团,她喜欢把时间消耗在博物馆,美术馆,音乐会,或者那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电影的玩意儿上。倒不是说这些东西本身有多吸引她,她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特吕弗,但是她在学校的放映厅里看过很多遍《四百击》。她只是喜欢和一小群人坐在黑漆漆的简易放映厅里。对她来说,她追求的是在他们中间找到同类的可能性。所谓的同类是什么,她一时说不清。但是她很清楚她受不了周围大部分人,他们的求知欲彻底破坏了艺术的无用性。她厌恶他们渴求的发亮的眼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这样的年纪就显得功利心十足,而他们单调重复的问题又完全暴露了他们的无知。至于她自己,她一直为自己那颗无用的灵魂感到骄傲。
奇怪的是,照理说她本该维持这种骄傲感,或者在那堆她以为的同类人中找一个男朋友,她却早早地交往了一个“普通人”。她几乎没法对这位男朋友使用任何形容词,对她来说,他不过是隔壁学校大学四年级的理科生。这是她的初恋,原因只是出于高三暑假的无聊,以及对恋爱的好奇。
他家住在岛上,他很快就带她回家见了自己的父母,当然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次出游。那段记忆其实非常美好,白天他们在家里睡觉,到了夜晚又在田野间游荡,他们走大段夜路去往某个地方,却忘记了目的地。一路上青蛙的叫声连绵起伏,低矮的树丛里有萤火虫的闪光。最后他们到了朋友家,躺在天井里吃西瓜,像所有恋爱的青少年一样讲傻话。整片天空黑漆漆的,星星压得很低,密密麻麻,看得见银河。
他们相处得很愉快,但是阳阳觉得他“不理解自己”。她每隔几天便给他写长长的邮件,他几乎从来不回,因为邮件里并没有具体的事情,只有通篇的情绪,他显得笨拙,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于是便搁置一边。她是渴求爱的,但是他给她的爱总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她觉得他们的感情有很严重的漏洞,而他浑然不觉。等到十几年过去以后,阳阳或许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楚了,却偶尔会回忆起他的浑然不觉,他从来不把她脆弱的感情需求当回事儿。这种浑然不觉反而变得珍贵,因为它愚钝到摧枯拉朽,她所追求的难道不就是摧枯拉朽嘛。
见父母这件事情对她来说真是时机不对,太早了。他出生在一个算得上富裕的普通人家庭。母亲是岛上医疗站的医生,至于父亲,经营自己的生意,常年在岛上和上海两地跑。他们住在一幢自己盖的三层别墅里,底楼的客厅铺着大理石地砖,摆着红木家具。就像很多二线城市的富裕人家一样,房子太大,过分整洁,用什么东西都填不满。
敏感的母亲很快就察觉到问题。阳阳被突然带回家,母亲从诧异,到失落,转变为喜悦,再迅速跌宕到担忧。这是一个在极度传统的价值观念下长大的男孩,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胸无大志,他对阳阳的感情甚至不像是一段年轻的感情,这当中有太多稳妥,世俗,日常的成分。这种东西对于年轻的阳阳来说,不是爱,却是伤害。当然母亲没有想到那么多,她觉得这个女孩太年轻,野心勃勃。野心勃勃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永远都不是一件好事。
在他们相处了半年之后,母亲便找机会委婉地问阳阳:“你有没有把谈恋爱的事情告诉你家里人?”
“没有,我们不是那种常常交谈的家庭。”阳阳如实说。
“我觉得还是先不要告诉你家里人,”她想了想,努力思索合适的词汇,“你知道我们家儿子现在还不成器,学分修不够,能不能毕业都成问题,或许应该等几年再说。你说呢?”
阳阳有点摸不着她的意思,但是她私下把这句话理解为拒绝。于是之后阳阳再也没有去过岛上。他问她为什么,她先是答不上来,然后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妈妈不喜欢我。”
“这是我听过最傻的话,她觉得你聪明又乖巧。”
“可是我不想再去你家了,我现在说不上来,我觉得这事情不对。”
“好吧。我们可以不去,这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我们相爱,并且在一起。”男朋友的这句话并没有打动阳阳,太耳熟,像是电视连续剧里的台词,反而加剧了她的沮丧。
但不管这段感情是多么不尽如人意,阳阳是六人间的宿舍里唯一一个在谈恋爱的。她本身就性格傲慢,外加常常不知去向,晚归,在学校里必然受到排挤。所幸她对一切集体活动都没有兴趣。并非因为她享受孤独,但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日常和愚蠢,这些玩意儿真正消磨着她的耐心。
那会儿,时代或许还不如现在这样糟糕,但已经开始变得残酷。她的同学们在一年级的时候就着急地做起了人生规划,可是这些规划简单,雷同,根本不能真的称为规划。她没有仔细想过将来,还不到时候,对阳阳来说,青春刚刚开始,望不到头。当其他人都在念英语,做家教赚钱,积极联络各种实习工作时,她把大部分时间消耗在一个叫半衰期的文学论坛上。
半衰期是个地下文学论坛,那会儿“文艺青年”这个词还没有兴起,而“地下”这个词确实还是褒义的。这个论坛通过隐秘的渠道在青年中流传,几乎成为一个时代的暗号。十多年过去了,虽然论坛功能已不复存在,却还保留着当年所有数据。全黑的底色,刺眼的白色文字停滞在某一个时间,不再更新,像一座座墓碑。这样的审美在现在看来过分简陋,但在当时象征着年轻和粗暴。而如今活跃在文学和艺术领域的各股力量,当年都知晓这个论坛,有一些人甚至将当时的网名沿用至今。
阳阳始终是匿名的潜水者,她写过一些片段,诗歌,但是从来没有勇气真的把它们贴到网上。她对一切与文学相关的形式都存着敬畏之心,而她也不知道这份集体敬畏,之后会随着千禧年的过去,渐渐消亡。但她还是在论坛上交到了一些朋友。论坛常常有公开的版面聚会。阳阳去参加了小说版面的聚会,这对她来说是件大事。
拉开塑料帘子,踏进小饭馆,里面仅有的一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看起来稍长她几岁的年轻男人,他们几乎全部都在抽烟,好像只需烟雾便能喂饱他们过分单薄的身体。没有人招呼她,但是气氛宽松自然。他们常常摆这样的流水宴,来的人随便坐下,到时间了想走就走。半衰期集中了一批古怪,羞涩,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旦习惯了这样的方式,便会觉得,这样是最好的。不过那么多年来,阳阳始终没有搞清楚的是,每次留到最后,买单的到底是谁。
她身边坐着的是小说论坛的版主小衰,正如他名字所暗示的,他是半衰期论坛的创办人。他当时二十八岁,粉刺和双肩包让他看起来起码年轻了五岁。他的经历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是传奇。高中临近毕业因为邻里间的纠纷,他打瞎了邻居的一只眼睛,被告上法庭,最后被判正当防卫。却还是因此不得不举家搬迁,他自己也被迫放弃高考。1994年他与朋友一起去了东北,在延边开了间饭馆。那会儿公款吃喝厉害,他们赚了不少钱,但很快惹上了当地地痞,被人用刀追着砍。朋友的肚子中了一刀,缝了七十多针。之后他扔下饭店,回到上海,在没有任何学历的情况下,进了一家广告公司从文案做起,两年后迅速升职,他也迅速辞职,干起了快递员的行当。他对外的说法是,“希望能借此机会与更多陌生人交谈”。
这些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他都写在小说里。对于把自己的经历写进小说里,论坛一直保持警惕,因为这种做法太业余,也太轻易。但是没有人警惕小衰,无疑他在论坛具有权威性,他是论坛里最早谈论外国作家的那拨人,那会儿翻译文学还没有爆炸出版,他又阅读大量文艺理论书籍,这使得他总是能够引述“他人”的观点。他在点评其他人的小说时使用很多“大师”的话,大部分人都附和他,因为那些话翻译得拗口难懂,令人根本不知道是否值得反驳。
然而但凡仔细看过小衰小说的人,大致都知道他为何成日阴郁,他的小说与被他奉为大师之作的小说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他自己也知道。大家喜欢看他写在东北流窜的段子,他自己觉得那不过是狗屎,戏谑太多,完全没有他所渴望的那股严肃的狠劲儿。
小衰白净到几乎算得上是孱弱,酒量差得没边,不像他小说里写的那样。除了粉刺,他本身有张端正好看的脸,但他显然对此抱着仇恨的态度,或者可以说,他对所有美好积极的事物都抱着仇恨的态度,眼神里毫无保留地透露着因为年轻才具备的愤怒,这让他显得非常与众不同。
他手上始终握着一本书。书的封皮掉了,边角也都卷了起来,书页的空白处全部都是手写的批注。看得出来,写的时间有先有后,分别用黑色和深蓝两种颜色的笔做了批注。阳阳忍不住扭头去看,这是她含蓄地表示友好的方式。但是他并不领情,抬头斜瞥了一眼算是打招呼,迅速把书合上了,那是一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
阳阳能感觉到他不喜欢她,不仅仅是不喜欢,还有些轻蔑。但很快她就发现他并不是针对她的。他们只是干掉几瓶啤酒而已,小衰已经两眼通红,睡眼惺忪,他放下书,开始与饭桌上一个大眼睛的女孩调情。他称赞她好看,连珠炮似的发问,但脸上却始终挂着调侃讥讽的笑容。他对女人谈不上基本的尊重,他也不尊重男人,他不尊重任何人。
不过撇开这段插曲,这还是一顿热热闹闹的饭。酒过三巡,博尔赫斯也好,赫拉巴尔也好,塞林格也好,都变得不再重要。在这些文学青年一次又一次的饭局上,有关文学的讨论常常只是一个前奏,或者一个幌子。一旦他们喝多了,他们就飞快地抛开这些,谈论起了其他更重要的玩意儿,他们讨论泡妞,打架,游戏机房,挣钱,该死的房东,学业,宏大的理想。他们抽更多的烟,胃口也变得很好,扫荡完桌面上简陋的食物,再要更多的食物。
现在阳阳也早就想不起来在那一次次的饭局上他们到底都说过些什么,这些饭局常常从中午持续到黄昏,从夜晚持续到凌晨,不断有人提前离开,但又不断有人加入进来,每场饭局都难以结束。大家眼睛发亮,兴致勃勃。在阳阳参加的这第一场饭局上,大部分人都在下午就喝多了,很快就集体大醉。不断有人爬到厕所里面吐,大哭。桌子上溃不成军,地上也都是倒翻的啤酒,起先还泛着泡沫,后来被踩得脏兮兮的。男厕所和女厕所里都是呕吐的人,地上也是,但没有陌生人,因为整个饭馆里都是半衰期的人。
天黑以后,他们的酒醒了一大半,有人提议去看演出。乐队从杭州过来,主唱是地下诗歌圈知名的诗人,而他们中的一位女孩被邀请去台上吹奏一小段黑管。
阳阳晚上还有课,但是他们不让她走。两个醉醺醺的男孩对她说:“今晚和以后的无数个夜晚都会被写进小说里!还有什么其他事情比这更重要。”他们都喝得太多,真诚得不行。于是阳阳想,是啊,管他呢!
演出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阳阳从没去过那样的地方。夏天,狭小的临时棚屋里没有装空调,不禁烟,那会儿城市里除了麦当劳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禁烟的,所有年轻人挤在一起的地方都烟雾腾腾,心脏因为透不过气来而怦怦直跳。这些年轻人不是学校里的那些,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把棚屋挤得满满的。他们更像是阳阳应有的同类,时髦,傲慢,迷惘,无所事事。
阳阳挨着音箱站着,巨大的噪音和燥热潮湿的空气弄得她快要昏过去了,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看台上的演出。而那些音乐,根本称不上是音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但是台下没有人离开,大家都抬着头,浑浊的空气里涌动着轻盈的荷尔蒙。演出到一半的时候,台上的女孩突然跳下来,拉扯出一块银色的遮光布,盖过观众们的头顶。年轻的肉体瞬间都发了疯,他们跳起来,互相推搡,碰撞。阳阳死死靠在震动的音箱上不敢动。终于一个瘦弱的男孩一头栽倒在地上,人群才以他为中心慢慢停下来,但是没有人慌张,他们像是司空见惯,又像是有些扫兴,开始呼啦啦地往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