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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婴啼

“日鬼了……”

宝存的嘴里,梦呓般地吐出这几个字。

自习课上,他做着一份数学模拟试卷,却很不顺利,连很简单的计算题都不能很快做出来。他像嗅了迷香,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注意力怎么也无法集中,揉眼摸鼻,抓耳挠腮,身体扭动,坐立难安。左眼皮突然“卜卜”乱跳,他撕下火柴棒粗细的小纸条蘸唾沫贴上去,不跳了;可没过半分钟,右眼皮又接着跳起来……

他的咕哝虽轻,同桌魏茂银却听得一清二楚。上课不久他就觉察到一向沉静的宝存情绪反常,怀疑他可能是睡眠不足导致上午最后一节课精神萎靡而心烦气躁。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用来提神醒脑的清凉油,揭开盖子,朝宝存递了过来。

一股辛辣的薄荷味儿直冲宝存的鼻腔,他愠恼地抬手推了回去,并把头扭向北面窗外。

魏茂银苍白瘦削的脸上霎时腾起桃花般的红晕。

宝存是这节课前去厕所回来后发生反常的。他最近不爱上学校西面的学生厕所,总是去东面大操场那头的教工宿舍厕所,虽然远一点,可上的人少,既安静又卫生。他一向认为如厕是很私人化的事,大小便的过程甚至具有一种仪式感,需要隐蔽和宁静。他从厕所里走出来没几步,似乎听见从哪儿传来婴儿的啼哭,怯怯弱弱,细若游丝,让他莫名地打了个寒噤。他停住脚,像驴一样耸起耳朵谛听,啼声却消失了。他有些惶惑,举目四顾,还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十一月的天空,布满浅黑的层云,如同乞丐垫过多年的烂棉絮。一阵小风屑屑地吹来,做贼似的。他把皮夹克领子竖起来,缩着脖子朝西面走去。这时一条邋邋遢遢的黑母狗从后面撵上来,好像不经意似的蹭了一下他的小腿,把他吓了一跳。他弯下腰,掸净裤脚。待抬起头,那条狗已跑得不见踪影。他便有些神魂颠倒起来……

宝存看着窗外天空中压得越来越低的铅云,心情越发沮丧。来到县城红日中学复读两个多月了,每天都处于一种浅兴奋的清醒状态中,时刻惦记着学习,一切为了明年的高考成功,哪料到今天竟鬼使神差地犯了迷瞪——多么宝贵的一节自习课,别人都在有效利用,自己却浑浑噩噩!他把双肘支在课桌上,用手蒙着脸,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听见肚子里叽叽咕咕叫唤,饥饿感如涨潮般直涌上来,一下子淹没了之前的恍惚。

他看了看腕上的上海表:十一点三十五分。

还有五分钟,就放学了。

红日中学位于楚泽城北的秦甸庄南。秦甸是个古老的村庄,从前矗在村口的明代“状元及第”石牌坊距楚泽北城门差不多有两里路。解放后,城墙被拆毁,城区不断北扩,村庄逐渐和县城连成一体。

一九七八年秋天,红日中学率先创办起全县第一个文科高考补习班,学校教导主任兼语文教研组长窦鹏程亲自担任班主任,引进几位全县最有教学经验的退休教师,历年来高考录取率都在百分之六十以上,名闻遐迩。可以这么打个比方:进了红日中学文科补习班,一只脚就差不多跨入了大学的门槛。每年高考录取分数线公布出来,进线的学生就像农夫不慎倾翻了一箩筐新山芋,骨骨碌碌滚满一地,搂都搂不过来。

社会上流传着一则顺口溜:

考不上,莫失望,

去把红日中学上。

红中是个炼钢炉,

锈钉烂铁炼成钢;

红中是个烧饼炉,

回炉烧饼格外香!

每年全县的高考落榜生太多,想进红日中学文科补习班复读的有如过江之鲫,而红中就一个补习班,想进来可不容易!首先必须是落榜高分,分数稍低的(包括少数没有通过预考[1]的)都是削尖脑袋走后门进来的。走后门的窍门很多,但无论怎样的窍门,送礼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每年入学,校领导应接不暇,正副校长和教导主任家的小院里不得不开辟一个围栅,暂时存养鸡、鸭、鹅等家禽,储藏间里则堆满了禽蛋、茶米、花生、香油等各式土产。当然,找不上校领导,找有声望有能力的教师甚至食堂工作人员,有时也能奏效。

宝存是从邰窑镇高级中学应届毕业的高考落榜生,能进县城红日中学文补班,一来因为落榜分数较高,二来父亲友贵动用了特殊关系:红日中学后勤主任祝新华曾在石塘大队第六生产队插过四年队,队长正是友贵。

红日中学文补班招收的落榜生一年比一年多,今年居然高达九十二名。学生增加,教室却楦不开,挤得密密匝匝,学生上下位都感到困难。还有十几名没有挤进文补班的复读生退而求其次,自愿坐进了应届高三文科班。如此,红日中学今年一下子多出二三十位寄宿生,宿舍就不够用了,食堂的压力也增加了。校方想出一个办法,规定参加文科补习的寄宿生可以在校外租房和代伙。

宝存是个爱干净和喜欢安静的小伙子,在邰窑念高中三年,饱受集体宿舍脏乱拥挤之苦,报名时跟父亲提出在外面租房住。友贵有些踌躇,经过权衡还是勉强同意了。经人指点,他为儿子在秦甸庄租下一间民房,吃饭则在与学校一街之隔的秦甸医院食堂代伙。

在外面食宿,又方便在学校上早读和晚自习,和家在附近的走读生没有多少区别,这对于酷爱自由的宝存来说,非常满意了。

“宝存——!”

“宝存——!”

宝存随着放学的人流走出了红日中学西大门。正待穿越马路,听见后面有两个人在急切地高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只是停止了脚步,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呼喊宝存的是同班同学李中堂和徐寿春。在文补班,这二位与他相处得最好,走得最近,以至于班上有同学戏谑他们是“三人帮”。

李中堂是老红中,去年应届高考没考上,选择留校复读。想不到今年依然没有考取,只好继续留校复读,做了宝存的同学。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窦鹏程开班会,先按花名册点名,点到名的喊“到”,同时起立亮相。点到李中堂时,教室中央飞起一声店小二式的应诺:

“来喽——”

一个后脑勺留着“鸭屁股”式长发,穿着一件前胸印有老虎头文化衫的瘦精精的家伙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教室里顿时哄笑一片。一来笑他回答轻佻,二来笑他港派打扮,三来文科班的学生毕竟是学历史的,大多知道“李中堂”是世人对晚清重臣李鸿章的称呼——这家伙竟以此为名!窦鹏程一张胖脸气得通红,指着他呵斥道:“李、李中堂,你再这么吊、吊儿郎当,你就别、别上了!就是上,明年还是考、考不上!”

窦鹏程的语文课上得行云流水,却有一个着急起来就结巴的毛病。他这么一结巴,惹得下面的同学又哄笑了一回。

李中堂抓耳挠腮,扭扭捏捏地坐下了。

宝存却对李中堂产生了兴趣。他一向不喜欢只知埋头苦读,生活循规蹈矩、性格拘谨胆小的同学,认为毫无个性,缺少情趣。李中堂身上那种散漫和小小的痞气,符合了他的某种审美。

李中堂是四年前从李堡初级中学高分考上红日中学高中部的,一直担任班长职务。老师们从不怀疑他会考不上大学,结果却真的没考上。原来他在最关键的高三下学期跟校外一个当商店营业员的女孩谈上恋爱,严重影响了学习。落榜后他很不服气,决心复读。因为考分比较低,他很是胆怯,担心校方不肯接纳他上补习班。他家境比较贫寒,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把攒下来的一竹篮鸡蛋交给他,要他送给文科补习班的班主任,恳求答应复读。担任学校教导主任的窦鹏程熟悉这个应届落榜的班干部,认为他没考上可能属于临场发挥不佳,如果给予回炉重读,明年应该不成问题,遂收下了那篮鸡蛋。文科补习班根据高考成绩选举班干部,总分最高、单科成绩最好的学生担任正副班长和各科课代表,李中堂沦为普通一兵,非常失落,非常不习惯,变得油腔滑调,玩世不恭。窦鹏程经常训斥他,却起不到明显效果。所幸他生性机灵,学习成绩竟跟了上来,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总分已居全班中游,期末考试更达中游偏上。根据红中文补班历年的高考录取率,明年的情形很是乐观,他扬扬得意起来。窦鹏程却正告他:“李中堂,你如果不拿出卧薪尝胆不断进取的刻苦精神,凭目前这样的水平是不保险的!你家里条件不好,哪怕考上个普通专科学校,对家庭都是很大的贡献,不要说对你自己一辈子好了!”李中堂点头如鸡啄米:“窦老师,我晓得!我晓得哩!”

今年高考分数线公布出来,李中堂一下子傻了眼——他的总分只比去年多了十九分,而最低分数线却提高了八分——他再度落榜了!他沮丧不已,痛苦万分,觉得无颜见人,却不肯反省自身原因:他是在同一个地方栽了一个同样的跟头。

班上一个女生被他潇洒的“顽主”气质所吸引,跟他谈起了地下恋爱。女生家庭条件很好,父亲是某镇磷肥厂的厂长,对女儿宠爱有加,零花钱给得足足的,根本花不掉。花不掉她就匀给李中堂花。爱吃爱玩的李中堂在经济上完全依赖女友。女友虽然享受着恋爱,却没耽误学习,这次一举考取苏州大学历史系。接到录取通知书没几天,便写信跟再度落榜的李中堂道了“拜拜”。

李中堂坐在自家屋后的河堤上读完女友寄来的分手信,把信纸连同漂亮的航空信封撕成碎片抛撒空中,像春风吹落了一树梨花。他脱下脚上女友给他买的褐色软皮凉鞋也想扔进河里,举在手上作势扬了扬,又穿回脚上,站起来拍拍屁股灰,冲河水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骂了声:

“臭娘们!”

他发誓一辈子不谈恋爱了。

父母又给了李中堂一竹篮鸡蛋。垂头丧气的他挽着遮着旧蓝布的竹篮踅进窦鹏程家小院,倚在门槛外面,可怜兮兮的模样活像一个流浪讨要的年轻乞丐。窦鹏程正和家人吃午饭,一抬头看见这个活宝,真是哭笑不得。

“李大人,有何贵干?”

“我送您……鸡蛋。”

“送鸡蛋何为?”

“我……还想复读。”

“我不敢再收你的鸡蛋,因为我教不好你这个学生。”

“我保证以后一定用功,再不……”

“再不什么?”

“再不……再不……”

李中堂居然伤心地抽泣起来。窦鹏程正上初中的双胞胎女儿感到十分有趣,一齐咯咯笑开了。窦师娘也忍俊不禁,示意丈夫别逗弄学生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窦鹏程恨铁不成钢,心里还是蛮喜爱这浑小子的,挥了挥胖手,“明天来报名吧——我再相信你最后一次!”又补上一句,“鸡蛋你拎回去。我不敢吃你的鸡蛋,一吃你的鸡蛋你就准考不上!”

李中堂如蒙大赦,拎着鸡蛋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出了学校大门,他向南走到海池河上的备战桥,把鸡蛋卖了十块钱,旧竹篮扔进桥下湍急的河水里。回到家,他美滋滋地对父母说:鸡蛋送掉了,人被收下了。

尽管家庭经济条件不好,但学校今年规定参加文科补习的寄宿生可以在校外租房和代伙时,他立即怂恿班上另一个老红中、外号“阔佬”的徐寿春到外面代伙,因为学校食堂伙食太单调了:每天两稀一干,一周才吃一回肉。经过商量,他们选中了学校西面的秦甸医院——虽然食堂卫生条件差些,但饭菜价格便宜合理。如此,恰巧碰上了宝存。三个人吃饭时同来同往,感情日深。

李中堂和徐寿春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一迭声地抱怨:

“宝存,你怎么不跟我们一块儿走?”

“我们俩还像傻子一样在教室外面等你呢,原来你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走了!”

“我是跳窗户出来的。”宝存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

文补班今年招收学生太多,一到放学,教室里就像打开了鸭栏,近百号人挤挤搡搡,聒聒噪噪,全部走完起码要花一分半钟。宝存在全班个子最高,座位正好在教室西北角,要到最后才能出来。适才课上心情搞得特别郁闷的他实在不耐烦跟着同学们朝前缓慢移动,踩上板凳,踏上课桌,从窗台直接跳到教室后面……

“没得命哦——”身材矮胖的徐寿春尖着太监嗓子,“你怎么敢跳窗户的?”

“可别让窦鹏程看见了,肯定把你个半死!”李中堂脸上也闪出惊惶之色。

“无所谓!”宝存大踏步朝对面秦甸医院门楼走去。李中堂和徐寿春紧紧跟上,一左一右,活像拥戴大哥的两个马仔。

三人顺着医院林荫大道走到尽头,看见北面围墙下面的垃圾堆那儿站着七八个男人,背对着他们,形成一道半弧,俱低着脸——仿佛一群人在评价一堆待售的西瓜。他们好奇地走了过去。

身材高大的宝存稍微分开两个中年男人的肩膀,朝里面觑去,顿时觉得一股料峭的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挤进人圈的李中堂和徐寿春也吃惊得睁大了双眼——地上居然是一个赤裸的女婴!

女婴仰躺在一条旧枕巾上,合着眼睛,身体冻得泛紫,手脚无力地蠕动。扎着丝线的脐带像一截胡萝卜撅在肚皮上。小嘴巴忽然张开,又慢慢合上。显然,这是一个刚出生即被遗弃的婴儿。她的周遭是成堆的生活垃圾和医疗垃圾:卫生纸、脏裤头、空罐头瓶、猪骨头、鱼刺、烂菜叶、带血的纱布、用过的针剂、药盒、药瓶……虽然时节已过立冬,仍有几只苍蝇嗡嗡着围绕着女婴飞来掠去。宝存课间在操场上看到的那条黑母狗不知何时也来到这里,蹲在六七米外的墙角下朝这边窥望。

原来这是一个引产下来的婴儿,已经八个多月了。产妇本来在亲戚家躲养二胎,被乡计生办的人逮住,强行押过来打胎。给孕妇打引产针(利凡诺)的是位刚实习的助产士,可能针扎得不准,婴儿引产出来是个活胎,哇哇大哭。婴儿一哭,医生就犯了踌躇,这孩子肉壮壮的,头发黑乌乌的,小脸红扑扑的,到处都囫囵,完全是个健康婴儿,不忍心再弄死她,对产妇丈夫说,这个婴儿可以带回去喂养,只要补交超生罚款就行了。产妇的丈夫说如果是个男婴,就要了。产妇哭泣着哀求把孩子抱回家,丈夫居然上去打了她一个嘴巴,骂道,你这个霉货,幸亏被计生干部抓过来引产,不然家里又多了一个丫头片子,你想让我家断子绝孙呀!对医生说该咋处理咋处理,我们是来引产的,不是来生养的,孩子活着出来是你们的医疗事故。医生很恼怒,把助产士骂得哭啼啼的。那丈夫趁人不注意,偷偷把婴儿用枕巾胡乱一包,扔到垃圾堆这边,硬背着产妇上船走了。在医院后面水码头上洗汰衣服的人老远都听见那船上女人凄惨的哭声,如淮剧的拉魂调回荡在通往乌巾荡的水道上……

宝存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女婴,头脑中如抖空竹一般嗡嗡直响,他依稀听见人们在唏嘘:

“唉,这孩子一小时前就扔在这里了,那时候还会哭哩,这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作孽啊,一条活鲜鲜的小生命,眼睁睁马上就要冻死了!”

“可怜!医生引产都没把她弄死,却由亲生老子扔到这里等死!”

“是啊!又没得哪个敢抱回去养,蛮好看的丫头,你看那小鼻子小嘴儿,养大了准是个俊闺女!”

“哪个敢抱啊!抱回去也要交罚款,还不如自己生呢!再说打了引产针,万一有个后遗症怎么办?弄个呆丫头在家里,不是‘寻榔头打头——自讨苦吃’么!”

“唉,走吧,不能再看了,看了心管子疼……”

挤在宝存身边的徐寿春抬头看见他脸色惨白得吓人,不禁奇怪地问:“宝存,你怎么啦?”

李中堂大大咧咧地说:“走吧,一个快要死的婴儿有什么看头?影响哥们儿的情绪!”

宝存被两人挟裹着,机械地往回走,来到食堂大厅。在端菜的窗口前,李中堂伸头朝里面瞄了一眼,兴高采烈地说:“宝存,这次英语单元测试你考了全班第一,今天该不该请客?”

徐寿春嗔怪道:“你小子,就是会敲人竹杠!”

宝存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菜票,往窗口前白铁皮条案上一扔。李中堂忙抢过去,解开绷在菜票沓子上的橡皮筋,对徐寿春说:“你小子还外号‘阔佬’呢,跟宝存比起来,你就是吝啬鬼、守财奴!”他一口气点了洋葱涨鸡蛋、韭菜炒百叶、红烧鲤鱼块、豆腐烧猪血,外加菠菜粉丝汤。

他们习惯性地占据大厅西北角一张小方桌。桌子靠窗摆,三人各坐一面。

“四菜一汤,呱呱叫!”李中堂喜滋滋地说。

“明明是十二菜一汤么!”徐寿春却嘎嘎笑起来。

“啊——?对对,有韭(九)菜!”李中堂用筷头指着徐寿春,“你小子,还跟我玩脑筋急转弯!”搛了一大块鱼肉送进嘴里,大赞:“这鱼烧得不赖,鲜辣带甜!”

李中堂爱吃鱼,而徐寿春最爱吃的是鸡蛋。食堂里只要有蒸鸡蛋、韭菜炒鸡蛋、大蒜炒鸡蛋、青椒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洋葱涨鸡蛋,他都要点。他每次从家里返校,都要带十几枚煮鸡蛋,饿了馋了,就取一枚来吃。他剥鸡蛋很特别,别人都是寻个硬物把蛋壳叩裂再剥开,他是在自己头上叩。“笃!”一声钝响,便破裂了,很瘆人,也很滑稽。李中堂有一次跟着学,在头上敲了好几下都敲不裂,疼得龇牙咧嘴,说你小子肯定从小常吃家长爆栗,头皮麻木了,没有痛感了。徐寿春说我家里人从来不舍得打我,我是个惯宝宝哩!

其时宝存也在旁边,打趣道:“我看过一本书,这种习惯属于自虐性倾向。他不是不疼,而是疼得快活——疼痛中挟带着快感。”李中堂拊掌大笑:“对对对,阔佬是个变态的家伙!”徐寿春白了李中堂一眼,说:“你小子要我掀你脏屁股?你才变态,你最变态!”宝存问:“他怎么变态了?”“别听他放屁!”李中堂急赤白脸地指着徐寿春鼻子,“你要敢放屁,老子就跟你翻脸!”徐寿春讷讷道:“谁叫你跟在宝存后面埋汰我了?”

李中堂和徐寿春大快朵颐,宝存却好像忘了夹菜,只是缓慢而机械地挑着米饭往嘴里送。他的脑袋里闪出一连串古怪的念头:

为什么课间他从教工厕所出来后会莫名其妙听到婴儿的哭声(教工宿舍区好像没有谁家有新生婴儿呀)?难道这哭声正是遗弃在医院垃圾堆里的那个女婴发出的?但医院垃圾堆离他当时所处位置的直线距离起码有一百五十米远,中间还隔着那么多建筑屏障,加上白天各种噪音的消解,不可能转弯抹角地、远远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呀!还有栖身在学校食堂柴房里的那条黑母狗,为什么偏偏那时候从后面撵上来,还“顺便”蹭了一下他的小腿?然后他就恍惚了,整整一节课烦躁不宁,无所作为。跟着放学,他和李中堂、徐寿春来医院食堂吃饭,恰巧就在垃圾堆上看见了那个女弃婴——所有这些,应该怎么解释?!

如果非要解释,宝存宁可认为在校园里听到的啼哭就是这个女弃婴发出的。那两声啼哭,就像向冥空中发出了凄切的求救信号,绕来绕去找到了他,挑选了他。为什么偏偏找到他,挑选他,让他听见?这说明他和这个女弃婴之间一定存有某种联系或者缘分。那么这种联系或者缘分又是什么?

突然之间,他浑身惊悚起来……

一九七七年秋天,宝存的妈妈刘美杏发现自己意外怀上身孕,偷偷去找庄南的王瞎子算命。王瞎子一番掐算,说“按命理推,此胎应该是个丫头”,刘美杏一阵激动,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虽然自己已经三十七岁,但她还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两年前的仲夏,宝存十六岁的姐姐宝珠从本村石塘初级中学毕业了,虽然考试成绩良好,却因为家庭成分是中农,不能被大队推荐去邰窑镇高级中学念高中。宝珠想学习缝纫手艺,学成后到大队办的缝纫社去上班。妈妈和奶奶都表示赞成,当生产队长的父亲杜友贵却对她说:“你刚刚初中毕业,就想做轻巧事?不行!先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学缝纫的事以后再说。”宝珠很聪明,听出爸爸话中有从长计议的意思,乖乖地当上了新社员,每天和本队的阿姨阿婶们一块儿下地干活。

刚满十六岁的宝珠出落得就像一朵沾着晨露的月季花,身材婀娜,容貌俏丽,娇憨可爱。情窦初开的她爱上了隔壁生产队的小木匠朱荣锁。荣锁今年十九岁,家庭成分是富农,小学毕业后家里人便送他去蔡家浜跟“活鲁班”蔡炳松学木匠,几年来尽得师傅真传,大有青胜于蓝的势头——大队支书梁保成二女儿素珍的陪嫁家具就是请他打的。少男少女情如烈火,在去曾家沟看露天电影的归途中,两人钻进月光下的桑林里亲了嘴,私订下终身。

两人的恋爱暂时瞒过双方家长,却让大队治保主任裴家兴知道了,跑到六队来找到友贵,说你家中农成分本来就吃亏,现在宝珠居然和老富农朱永昌的孙子好上了,不是一朵鲜花往牛屎上栽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配打洞”,如果将来他们真的结了婚,生下的孩子还是一辈子抬不起头。他要友贵考虑考虑,别让女儿做错事,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家庭。

裴家兴对友贵提出规劝,其实并不出于真心。他的儿子裴长生,今年也十九岁,患先天性左手肌肉萎缩,五个手指像鱼鹰爪子蜷曲着,平时总是插在衣兜里,初中毕业后一直在村小学代课,眼下对宝珠害上了相思病,裴家兴正琢磨请媒人上门说亲哩!他知道友贵特别娇惯女儿,对儿子却十分严厉,宝存在外面淘气惹祸,他非骂即打,对宝珠从不曾喊过一句高声,弹过一根指头。长生身体有残疾,这门亲事友贵答应的可能性不大,但争取一下总是可以的,谈不成也无妨,凭自己在石塘大队的身份和声望,给长生娶个老婆没有问题,逊就逊一点。谁知那花朵儿似的宝珠刚刚初中毕业,倒被富农家庭的朱荣锁抢了先,他心里就不平衡了。他知道友贵一贯谨小慎微,经自己这么一说,即便儿子谈不成,朱家那小木匠更是没戏——先搅黄再说!

友贵听了裴家兴的话,又气又急。待宝珠收工回家,冲她大发雷霆,要她立即停止和朱荣锁来往。宝珠刚争辩了两句,友贵竟发疯似的捺倒她,脱下一只胶鞋猛抽女儿屁股,噼啪之声,犹如响鞭。刘美杏在厨房里煮晚饭,一面凝神留意屋里动静,听见丈夫竟对宝珠动手殴打,赶忙回屋拉掰,却被友贵推了个仰面朝天,幸好卢满珍从外面打火油[2]回来,才喝止住盛怒的儿子。友贵兀自恨恨地发狠道:“如果再发现朱荣锁和宝珠搭讪,非用木杠打断他的腿不可!”

夜里,刘美杏让宝珠趴在床上,小心翼翼替她褪下外裤和裤头。女儿雪白娇嫩的屁股被鞋底抽得青紫肿胀,惨不忍睹,美杏心疼得直掉眼泪,一面用热毛巾替她轻敷,一面和风细雨地劝说:“爸爸从来没有舍得打过你,今天下这样的狠手,都是急昏了头,你千万不要记恨他。小木匠那边以后就不要来往了,我家中农成分本来就尴尬,怎么还能谈个富农子弟呢?坏成分如同千斤磨盘,压上了就永世不得翻身啊!”宝珠哽咽道:“我不记恨爸爸……我会让他后悔的……”

第二天早晨,宝珠挣扎着起床,背着喷雾器照常上工,给生产队的棉花田打农药。活儿干到一半时,同在一块大田里的妇女们忽然不见宝珠的身影,喊了几声没人应,很是疑惑,拢上去一找,发现宝珠躺在棉花行中,口吐白沫,痛苦地抽搐。原来宝珠已经喝下小半瓶剧毒“乐果”农药。众人手忙脚乱把她抬上农船送到大队诊所,医生撬开嘴巴灌肥皂水,终究没有抢救过来……

打宝珠自杀后,杜家堕入了挥之不去的沉重阴云之中。刘美杏经常在睡梦中呼唤着女儿的名字,枕巾都被泪水浸湿了。卢满珍大病了一场。宝存则变得沉默寡言。友贵痛悔自己处理女儿恋爱问题过于简单粗暴而酿成无可挽回的悲剧,硬茬茬的乌发竟花白了一半。现在他完全明白妻子的心思:生下肚子里这个瞎子嘴里的“女儿”,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失去长女的弥补。其实这个孩子无论男女,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会给杜家带来新的生机。可他时而同意,时而反对,总处于举棋不定之中。同意是他和妻子怀有同样的心思,不同意是基于眼下的农村计划生育形势,像他家这种情况并非不可以生,但他是一个生产队长,他怕这时候生会起一种示范和表率作用,让一些人家仿而效之,给大队计生工作带来压力——如果惹恼了脾气火爆的梁支书,甚至会撤了他的队长职务。在犹犹豫豫反复纠结中,友贵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可这时候妻子肚里的胎儿已经七个多月,人流不能做了,只能做引产。刘美杏心里不情愿,天天哭泣。

友贵动员嫁到浦头公社寥家洼大队的姐姐友兰来做妻子的工作。经过好说歹劝,美杏勉强答应去公社卫生院做引产。婴儿引产下来,却是个活着的女婴,哭声嘹亮,手舞脚蹬。医生说这个婴儿养得活,可以抱回家去。美杏挣扎着伸出双手去接孩子,被杜友兰上前截住,把婴儿往脚盆里一放,板着脸孔端了出去。医生摇头叹息。美杏惨叫一声,当即昏厥过去。

友兰端着脚盆径直朝医院厕所走去,绕到后面的露天化粪池,把婴儿往里泼。婴儿哇哇哭喊,两只小手本能地揪住搪瓷脚盆的边缘,那么大的劲,竟泼不出去。杜友兰心一横,“去!”连盆带婴儿一起丢进了化粪池……

宝存头脑中蹦出了这样一连串的臆想——

这个女弃婴或许就是当年被姑母溺死在医院化粪池里的妹妹的托身;

再度被引产出来的妹妹又一次遇上了狠心的父亲;

不愿被冻饿而死的妹妹呼唤哥哥去搭救她的小命;

……

“宝存,你怎么不吃菜?”他的耳边,依稀传来李中堂的问话。

宝存蓦然惊醒,说:“哦……我今天没什么胃口,你俩多吃点。”

他扭头朝窗外的天空看去,阴云越来越厚,越来越低,似乎马上要下雨的意思。他放下筷子说:“我肚子有些不好,要去趟厕所。你们吃过了直接回学校,就别等我了。”倏然站起身,匆匆离去。

“难怪宝存今天不大对头,原来是害肚子了!”李中堂恍然大悟,端起鱼盘子往自己碗里划拉,乐滋滋地说,“宝存不吃鱼,本中堂大人就代劳了!”

“给我留两块!你这个促狭鬼!大馋猫!”徐寿春急得直喊。

宝存出了食堂大门,像只机警的狸猫,迅速而轻捷地朝医院垃圾堆奔去。

他远远看见学校那条黑母狗正蹲踞在女婴身边,见他走过来,呜咽了一声,退回到围墙犄角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仰躺在旧枕巾上的女婴手脚还在蠕动。宝存心里一阵狂喜:“她好顽强!她还活着!”

他警觉地朝周边看了看。中饭时间,周遭杳无人迹。他小心地抱起婴儿,贴胸裹进温暖的皮夹克,用左手护着,瞄了瞄围墙的高度,斜刺里奔跑起来,噔、噔、噔……跃上不远处的那个红砖堆,顺势迈上墙头,跳到外面的巷子里了。

围墙里传来两声犬吠。

——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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