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高强说话,储伯达开始背书了:“关于腹痛,《症因脉治》说:痛在胃之下,脐之四旁,毛际之上,名曰腹痛。《医宗必读》说:腹痛分为三部,脐以上痛者,为太阴脾;当脐而痛者,为少阴肾;少腹痛者,为厥阴肝及冲脉、大小肠。《医学举要》说:腹痛一证,分无形、有形。大抵在脏者,以肝脾肾为主;在腑者,以肠胃为主。《景岳全书》说:痛有虚实……但当察其可按者为虚,拒按者为实;久痛者多虚,暴痛者多实;得食稍可者为虚,胀满畏食者为实;痛徐而缓、莫得其处者多虚,痛剧而坚,一定不移者为实;痛在肠脏中,有物有滞者多实,痛在腔胁经络为实,不干中脏而牵连腰背,无胀无滞多虚。”
我们都被储伯达流利的背诵跟抑扬顿挫的节奏震住了。
储伯达看看我们,忽然对我笑笑:“于医生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不赞成中西医结合呢,记得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储伯达这回大大方方地拉开抽屉,拿起一瓶酒,滋滋地啜了数口,才满意地舒畅着呼吸,对我说:“我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形象地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有个比方,还不是最恰当的,譬如爬山吧,中医相当于一步一步从台阶爬上去的,沿途的每个风景,细节,以及身在其中的人物,都是你亲自体验的,经验的取得是第一手的。西医相当于坐的缆车,沿途的风景跟细节,导游图上已经都做过说明,你只要看到之后,记在心里,细节,人物,以及倾注的情感,都不充分,是被动的,这样的经验来自书本,来自他人,是第二手。虽然最后都是一样的到达山顶,可是啊,这过程不一样,根本就是两条道路,怎么能结合呢?”
储伯达说完,自己也摇头:“还不准确,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来,先看病。”
望闻问切之后,储伯达摇摇头,对我们说:“于医生啊,你这个同学的病,生得有点意思。”
我不解。
储伯达说了:“高强,你来切切他的脉。”
高强三指寸关尺按下,稍做思考,对储伯达说:“数而弦。”
储伯达反问:“脉数而弦者,当如何?”
高强回答:“脉数而弦者,当下其寒,可温之。”
储伯达继续:“若绵绵痛而无增减者,寒也。喜寒者多实,喜热者多虚。至于治疗么,无非是,外邪者散之,内积者逐之,寒者温之,热者清之,虚者补之,实者泻之,泻则调之,闭则通之,血则消之,气则顺之,虫则追之,积则消之。他么,就是你刚才的话,温之。”
储伯达说到这里,忽然由踱步改立定,是要对我说话:“对了,对了,就是刚才的意思,你看啊,中医的治疗,目的不是对抗,是和,是一元调和,而西医的治疗,在于对抗,什么抗生素,抗病毒药物,抗肿瘤药物,都离不开一个抗,是二元对立,这也是中西医不能结合的主要症结所在。”
储伯达说完这番话,摇摇头,跟谢金荣小声说了几句,等他点头答应之后,储伯达落座,拉开抽屉,拿出酒瓶,美美地啜一口,长舒声息,对谢金荣说:“你的治疗很简单。”高强立刻拿过处方,握笔准备记录药方,储伯达摇摇手:“这个病不要药物,你到街上,买两斤粗盐,记住啊,是粗盐,买回来之后,每晚睡前,在铁锅里炒热,再用棉布包起来,在自己的肚皮上,沿脐周按摩,当心温度,不要烫破皮肤,但要有热感,每晚一刻钟到半小时,坚持两个礼拜,懂了吗?”
我跟谢金荣肯定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谢金荣反应比我还快,立刻回答:“懂了懂了。”又对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出去下就来。”说完就疾步出了大门。
高强毕竟是学过中医的,他想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一点儿:“咸能入血,咸能归肾,咸能补骨,又因为盐性寒,所以炒热,是不是这样?”
储伯达慢慢地点点头,又自顾自地说话了:“不说远的,就说这个病人,病人病人,西医看到的是病如何如何,治疗的时候,想的是病;中医呢,看到的是人如何如何,治疗的时候,想的是人本身能够起哪些作用,怎么结合呢?这是最大的区别。”
我忽然插嘴说话了:“储医师啊,这正是需要结合的原因啊,两者能够结合,不正好互补吗?”
储伯达没有理睬我,又去咪酒,再是踱步,依旧神采:“于医生啊,这个问题我也在思考,也许我学中医太久了,太理解它,太热爱它,所以并不希望破坏它,不管怎样程度的结合,都是对中医纯洁的破坏。嗯,我宁愿它自己毁灭掉,也不要被结合掉,算是留个全尸吧。”
储伯达说这番话的时候,深沉动情,直接刺中的是我的心,我被他打动了,高强也是,因为我们的沉默一致表示了赞同跟敬意。
正想请教几句,谢金荣急匆匆进来了,手里拿着几条红塔山香烟,身后跟着一个人,两手搬着一箱红星二锅头。谢金荣有点激动,话说不连贯了:“储医,师,谢谢你,小,小意思,你,收下。”
出了门诊,谢金荣塞了一条红塔山给我。一起往回走,我想起来了:“刚才储医师跟你说的什么悄悄话?”
谢金荣脸上泛起红晕,让我不解,回到我的办公室,关上门,谢金荣才轻轻开口:“这个储医师真神了,一句话就说对了我发病的原因。”
我想知道究竟:“什么原因啊?”
谢金荣要俯身过来,我对他说:“你坐正了说,这里没人听得到。”
谢金荣磨蹭了半天,告诉我:“储神医问我,你是不是野合过?”
“啊?真的,快说说怎样回事情。”作为男人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
事情很简单,三年前的大夏天,谢金荣跑船来到芜湖,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有船娘过来逗他,他没忍住,就在船甲板上,背着太阳,搞了一回,大汗批批,连喝三杯冷水,忍不住又做了一回才罢了。
确实是此后开始的腹痛,所以储伯达开口一问,谢金荣就知道肯定行了。我当然还是不行,后来遇到高强,我问道理何在,高强笑笑回答:“下午五点属酉,酉属金,金生水,他本身是在水面上做的,又喝了冷水,水气泛滥了,浸入脾胃肾脏,再慢慢浸入营血。所以……”
我还是不行,但谢金荣行了。两个礼拜之后,来医院告诉我,腹痛消失了。
这是第一次,我目睹了储伯达治疗一种疑难疾病的全部过程,直到痊愈。回忆每一个细节与对话,我还是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我还是不行。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我不相信自己。如果说中医创造的是奇迹,那么,西医能创造什么?到目前为止,我没有找到跟奇迹相称的词来回答,直到此刻的现在,现在的此刻。不止于此,未到年底,医院的橱窗里贴出了公示,储伯达当选为市里的政协委员,若有不同意见,请与×××联系,电话是×××××××。我一时不知道就里,只是奇怪来得很突然,也像一个奇迹。后来才隐秘地知道,大约在秋末,他为市里某个领导治好了“怪病”。
领导姓归,四十多岁,刚从省里来到本地担任市长。结婚多年,一直无后。无后的原因很简单,归领导患有阳痿。之前四处求医,各色壮阳药物吞服无数,依然无效。偶尔会好一段时间,可不能持久。所以……
储伯达询问病史非常把细,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市长,更重要的是,他有直觉,市长的疾病被误诊误治了。
归市长是皖南人,从小极苦,营养不良,靠用功读书才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先做文秘,靠着小心谨慎跟日日勤勉,才登临目前的位置。长期的用脑过度跟精神紧张是阳痿的主要原因之一。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妻子是城市人,自己是农村人,自卑情绪始终贯穿。这是心理因素。等稍微有点位置了,奉承他的人多了,各色壮阳药物过度了。舌体胖大,舌苔黄腻,脉洪数,这是治疗原因。体检的时候,储伯达发现,归市长的两个乳房很大,体内雌激素过多了,应该是肝脏的灭活功能存在问题。这是病理原因。归市长个子不高,身体偏胖,腹部膨隆,这是身体原因。综合以上各种因素,储伯达开出的药方是,锻炼,节食,针灸加疏肝理气的药方。针灸是肾俞,关元,气海,中级等穴位。药方是柴胡疏肝散的加减配合逍遥丸。同时,针对归市长肝脏的问题,加服了保肝药物。一周之后,开始见效了。每天针灸的时候,归市长会跟储伯达聊很多话题,深入之后,归市长对储伯达产生了由衷的好感,不止于治疗疾病的因素。
过完年就是“两会”,“两会”结束后储伯达被增选为政协副主席,无党派的知识分子。医院见识也快,未及一月,储伯达成了医院的副院长之一,分管中医、药房跟辅助科室。
储至良告诉我,在储伯达正式就任副主席跟副院长之前,他恳求过父亲,让他一律推辞。储至良的理由很简单,父亲的个性根本不适合做行政工作,将来一定是活受罪。储伯达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儿子啊,爸爸也知道自己个性太强,不会转弯,那么,你想过没,如果我在位置上,以我的个性跟处事方式,也许能影响跟带动身边其他的人,起到一点儿良性的作用呢?这样想的话,别人来做,还不如我做呢。”
当选的第二天晚上,就有人上门拜访了,是仇国平、俞建设亲自引见的,来自B州的中药材供应商黄老板。黄老板出手阔绰之极,孔府家酒是一箱,红塔山是十条。那晚,储伯达发了人来疯,把三个人都狠狠地臭骂了一顿,黄老板的名片被直接掷下了楼,驳得仇国平跟俞建设一点儿面子都没剩。出门之后,黄老板对着两人破口大骂,骂他们吹牛,说起来跟储院长交情如何如何,却是这样的下场。骂得两个人心里直后悔,拿了黄老板的烟酒,遭这样的辱骂。心里又骂起了储伯达,眼睛当灯泡用,不识好坏,老昏头了。
因为做了副院长,又是政协委员,会议就特别多,市里局里院里。储伯达有自己的原则,上午的会议一律不参加。有一回,陈德兴院长亲自到门诊来请他,同去市里参加一年一度的卫生工作会议,储伯达指指围集在门诊的病人,对陈院长说了:“病人是什么?是衣食父母,是医院存在的保证,我怎么能丢下他们呢?”
说完他继续埋头看病,陈德兴被储伯达一番话弄得脸色发青,愤愤离去。让人想不通的是,中午的会议餐,储伯达骑车前去照样参加,认识他的人多,喝酒是来者不拒,下午照例被人抬回家睡觉。次数多了,医院里有人在背后叫他储馋虫,他得知后也就一笑,回人说:我是馋的啊,馋才算人啊。私底下,他跟高强这样解释过:“他们是不动脑筋,真以为我馋啊。开大会啦,分组讨论啦,有卵用!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地方,反倒是在饭桌上。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直接说,大家都熟悉,讲话也有用,吵架都不怕,那么多人在,我讲什么提议,总要关关我的面子吧。”
秋学期开学,市里的卫校招了一批中专生,三年制的临床中医生,储伯达是任课老师,主讲基础理论。开学的第一堂课,储伯达说了:“你们立志一辈子做中医吗?如果想好了,就坐在这里听我讲课,如果心里想着先混个文凭,到了单位再做西医,就不要坐在这里。记得我的话,中医跟西医是永远不能结合的。”
卫校的校长得知以后,直接就告到了张宝田局长那里,张局长听完原话,照例一笑:“你不知道他的外号叫疯子啊,他的话你也当真计较啊?”
事后,张局长跟储伯达说:“储主席啊,你目前的地位算是市领导了,你的讲话有时候就代表政府的政策跟原则,在大庭广众的时候,讲话要注意方式跟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