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比划了根火柴举高,一股硫磺味释出,压过了洞里那霉丝丝,潮露露的气息,“听见没?”
弗农先是点点头,继而想起鲍比根本就看不见他。两人往里走了约莫二十英尺,虽然回头仍能看见凹凸不平的洞口和前方的森林,可外面的光线却照不进来。洞里的地面坑坑洼洼,密布的小石子在火焰的照耀下闪着光。出于害怕,弗农很想去揪鲍比的袖子,又担心这会令自己最好的朋友也觉得他是个娘炮——这也是当初他决定进洞的原因,即便那时他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呼逃命。
说话间,军鼓声稍稍减弱了一些,仿佛那名鼓手正向着大山深处的心脏地带行进。“应该和地质有点关系,板块沉降之类的。”
这解释有点儿站不住脚。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山脉,阿巴拉契亚山早就经历过了地震和火山运动的频发期。很久以前,地壳上升,地幔断裂,地球的关节咔咔开裂。此后,地表便进入了无限漫长的沉降期,只是,这一过程进行的极为缓慢。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些说法,这个洞还曾被北军的大炮给轰垮过呢。
“不,不,不,是军鼓。”鲍比说道。
“你是说……鬼打鼓?”弗农要的是证据,好对他爸说——上尉,您说得对,内战还没结束——再说了,与其在其他地方做无畏的牺牲,还不如在这儿挺直腰杆做条好汉。如果此行真能让他成个好汉,他会一步一步往里走,直到地狱尽头。
不过他还是闭上了眼睛,以防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鬼干吗要打鼓?哎唷。”鲍比让火柴给烫着了,将它丢进近旁的黑暗中。一股皮肤烧焦的味道飘进弗农的鼻孔中。
“他们还有别的事好做吗?点火柴,快呀。”弗农装出来的勇敢还是让他那发抖的声音给出卖了。
“嘘。”
鼓声减弱,变成了轻微的嗡嗡声,断断续续的鼓点在远处融成一片。鲍比又划了一根火柴,借着闪烁的黄色火光,弗农抬头望着洞顶。那些图案是刻上去的,还是只是石缝在火光中投射出的影子?
“那些士兵就是在这儿扎的营。”鲍比说,一脚踢上块石头。
“我老爸说有人做过考古研究。”弗农说,“除了切罗基[1]族人的一些工具和打火石,这里没发现其他物品。要是真的有军队来过,那他们一定是进到洞里面给困住了。”
“你就说你信谁吧,是相信‘科没种’那种坐办公室的呢,还是相信你哥们儿?”
“你觉得我信谁好?”
“我亲眼看到一个。”
“一个什么?”
“那些东西啊。不然我跑进来作死啊?”
鲍比说完,第二根火柴也熄灭了,黑暗中,弗农感觉就像陷入一潭死水,透不过气来。除了两人的鼻息和外面低低的风声之外,洞里一片死寂。弗农的心跳得飞快,和半夜躺在床上自慰时差不多;同样对即将到来的东西即害怕又期待而兴奋不已,至于结果好坏,已经不重要了。
“别耍我了,鲍比。”
“真的。有一个还喊我了。他虽说喊的是‘厄利’[2],不过嘛,你懂的。”
“我倒是听说过鬼能说话,可从没听说过鬼跟人搭茬。”
“我真听见了,就那么简单。”鲍比说道,“而且我在躲警察的时候,他又叫了一声。”
“谁叫了?”
“不知道。反正……基本也看不清。”
“你和德克斯是不是背着我抽过大麻了?我怎么感觉你神志不清啊。”弗农吓得发抖,他一点儿不喜欢在黑洞洞的地方说这种事儿。山洞似乎把光线吞下肚,消化掉了,因为此时的入口看上去离他们足有四十英尺远,而问题却在于,他俩谁都没动。
“大家都说鬼藏在洞里看不见,可那个东西看起来活生生的。”鲍比的语调平平,好像是在复述记不太清的电影台词,“它走来走去,说着话,闻上去一股烟草和咖啡味儿。”
“再划根火柴。”
“他问我斯通曼有没突破防线,战争结束了没有,还问我他能不能回家了。”
弗农冒着被叫成基佬的风险又往前一步,撞到了鲍比。“把火柴给我。”
他从鲍比张开的手中摸到火柴,燃完一根,从盒里又摸出两根。鲍比眼里倒映着微弱的火苗,像是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魔。一根烧完,弗农又点了一根,随后弯下腰,查看是否有其他踪迹。火柴的光芒照不亮整个山洞,泥泞的地上,只有他俩的脚印。
“现在什么都看不见。”鲍比说道。
“也许叫唤的是只狐狸呢,也可能是蝙蝠。”
“真的是大兵。”
“这乌漆麻黑的。一不留神就容易瞎想。”
我就是太信了,不然干吗费劲劝你出去。
鲍比转身朝向洞底。弗农从他肩上看过去,又上前一步,贴近他朋友那令他感到宽慰的体温。黑暗的空气犹如一道结实的墙,挡在两人面前,也许,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堆士兵的枯骨。弗农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惨白的骷髅,被虫子蚕食得干干净净的骨头,风干的髓腔里满是霉菌。无论鲍比看到了什么,最好还是让它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大坟墓里好好安息。
“还是出去吧。”弗农一边说,一边点着了第三根火柴,火烧到手指头才扔掉。他先前对阿巴拉契亚山脉下了那么些“地质评估”,但山洞四壁看上去却很脆弱,石堆奇形怪状,在这潮湿的洞里反着光。他想象那些远古爬虫在石缝里潜行,原始的毛兽挤成一团掩护自己。
墙上有一块深色的污渍,一块泛着微弱荧光的靛青斑点。鲍比指着它说道:“那个有点像恐龙屎。”
空气里弥漫着霉臭和腐烂的气息,仿佛这个洞从未停下过腐坏的脚步,从里开始烂到外。岩石就是骨架,只不过比真正的骨头更耐风霜罢了。这全是些星辰物质[3],撇开那些宇宙啥的废话不谈,整个山洞就是大坟堆、垃圾站,所有的光和生命都被卷进了那个宿命的终点。也许在它们消失的地方——那个洞的尽头,万物生灵,不分高低,都沉眠于此。
弗农丢掉了最后一根火柴,两人又陷入到黑暗之中。他回过头朝洞口望了一眼,明明一步都没动,洞口的亮光却好似离他们有50英尺远。他闭上眼,青色火焰的残影依然留在视网膜上。弗农眨眨眼,几秒后,发觉山洞更黑了,好像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似的。可现在可能才六点钟,离落日还有一个小时。
“出去吧,这会儿警察多半走了。”弗农说道。警察现在已变成十分抽象的概念,就算是牢房也比四周看不见却又挤迫着他们的石墙要好。
鲍比的手抓着他的胳膊,虽然手指有些湿湿凉凉的,弗农心里却有一些高兴。他只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出点声,他现在都听不见鲍比呼吸的声音了。
嗒嗒——嗒嗒。一个微弱的节拍响起。
如同之前的渐渐消逝,现在,鼓声又渐渐地清晰起来,而且越来越响亮,就像那个不可能存在的隐形鼓手正从深处朝他们走来。
“快跑,鲍比。”弗农拽着朋友的手,想把他拉到外面那片安全的森林,可是,泥泞的路面让他走得很吃力。在愈发厚重的空气包围下,弗农艰难地拔着腿,像涉过一片退潮的海水。此时,洞口仿佛变高了,不管他费劲地迈了多少步,还是没和安全拉近任何距离。鼓声越来越响,在潮湿的石壁间回荡。
洞封死了。没人能走出这片黑暗。
尤其是那些早已作古的士兵。
鲍比的手从他的胳膊上滑开,弗农就像一艘起锚的船,漂流在一片危机四伏的沼泽地,而且,一股酸糖浆的味道呛着他的鼻子和喉咙。洞口看上去更远了,而且更小,就像将望远镜反着拿时看到的样子。从一片金黄深绿中还能感觉到前方的森林,这也增添了一分奇幻色彩,好似这隐蔽的王国才是现实世界,而在它之外的都是梦境。鼓点听上去很乱,回音更像是炮火齐鸣。
幽闭恐惧症。对,那就说得通了。
一定是焦虑让他的感知系统失调了,鼓声其实只是他自己的心跳,山洞将其他声音隔离在外,从而形成了一个感知丧失的隔离舱。
“鲍比?”弗农朝洞口的方向前进两步,不过,他一定是在黑暗中转错了方向,因为,现在洞口跑到他身后去了。难道他没有朝洞口走而是越走越深了?
黑暗中,他挥舞着胳膊,想要够到鲍比。他不在乎自己的朋友会不会把他当作柴佬[4],甚至管不了他会不会顶到鲍比的屁股,他只想在这黑暗幽闭的空间里抱住这个唯一可以让他神志清醒的依靠。终于,他抓到了鲍比的衬衣。
鲍比攥住他的腕子,紧紧箍住,弗农叫出来。鲍比拽得他失去了平衡——进了更深的洞里——弗农想要稳住重心,可脚下的泥却像黑乎乎的黄油,他朝前滑去,一边使劲揪打鲍比的手,想要挣脱出来。鲍比什么时候力气变得这么大了?
“嗒嗒”声又响起,震彻山洞,穿过弗农的耳朵,在他脑海里缠来绕去。雷鸣般的鼓点几乎可以触发一场山崩。而弗农,会被困在这个石头和烂泥的坟墓里,同那些士兵们葬在一起,永世追随亡灵鼓手的节拍。
不过,他不会一个人死在这儿,还有鲍比。他们会永远身陷黑暗之中,没人能找到他们,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鲍比抓他腕子的时候力道很大,就像给他套上了一副冰冷而沉重的手铐,将他拉向深处,拉向那个鼓手。
“鲍比,方向反了。”弗农往后靠,靠自己的体重来抵抗拉力,可是鲍比仍旧拽着他向未知的地狱大门走去。牧师们常说,地狱酷热,熊熊烈火永远炙烤着那些罪人、同性恋、骗子,以及满脑子鬼主意的小孩。如果真是这样,千百年来,一定有很多人被投入这火焰中去(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对吧?),只是,为什么这里会如此阴冷呢?
鼓声变得震耳欲聋。鼓点狂躁散乱,或许是来自冥府的风,刮过一扇扇敞开着却又看不见的地狱之门。弗农扭过脖子,渴望能最后看上一眼安全而光明的世界。
洞口有个男人的轮廓。一个警察找到了他们。总算安全了。
“救命啊!”弗农大叫,想盖过鼓声,他拉着鲍比,手里还捏着已经变形发潮的火柴盒。他们可以把责任全推到德克斯身上,警察会相信这套说辞。很快就没事了,很快就能回归理性,回归正常,回归光明了。
可是,那人丝毫没有要进洞的意思,而鲍比也没有松手。尽管鞋跟顶着地,弗农还是又被往里面拖了五英尺。毫无疑问,他们很快就能到洞底,那里发生过坍塌,石块乱糟糟地堆在一起,几乎不可能通过。
如果他们真的到了洞底,又会发生什么事?鲍比会拉着他从岩石的夹缝中硬挤出去,去士兵的埋骨之处?
嗒——嗒嗒——嗒,这鼓声会不会是骷髅的手指在岩石上乱敲一气发出来的?
警察跑哪儿去了?不是该舍身保护平民吗?难道这位警官没看过《纽约重案组》[5],《胡克警探》[6],甚至连《安迪警官》[7]都没看过?
每次踢街球,弗农总是最后一个被人选走。而即便在少年棒球联赛里,他也只能沦为替补右翼手。虽说在八年级象棋训练营这种不靠块头只靠智商的地方,他所向披靡,可偏偏这会儿,脑子又让乱七八糟的鼓点搅得不够使了。他只好哭喊着鲍比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喊着,直到那头传来“鲍——鲍——鲍”的回声。令他感到惊恐的是,他每发出一个音,就有一个鼓点应和。
五年级的时候,弗农和县里的头号傻蛋韦泽·布坎南打了一架。其实也算不上是真的打架,最多是一次和人渣打交道的不愉快经历。那天,韦泽把自己的滑板丢在一旁,跑到一棵树后面,生怕人家看不出他傻似的。弗农把这没人管的滑板捡了起来,还转了转轱辘。他并不打算偷这玩意儿或是怎么着,因为连自己的滑板,他都没胆量玩。
就在这时,韦泽突然来了个背后偷袭,一把抓住他,还说要把滑板塞到他嘴里去。弗农情急之下马上很没种地装晕,韦泽见此情景,松开了手,于是,弗农趁机挣脱出来,还借力发力,把韦泽给拽飞了出去。这一招惊坏了傻蛋,他的块头和力气非但优势全无,还变成了反作用力。韦泽一头栽倒在地,脸重重地摔在滑板上,而弗农,则轻快地转到了一边。等韦泽回过神来(弗农在事后傻笑着说其实当时两人都是懵的),他的猎物早就逃之夭夭了。
此时,弗农决定故技重施。他双脚站平好在泥地上滑,身体前倾朝鲍比的方向倒去。像在润滑油上溜冰似的,很快,他就失去平衡摔在了潮乎乎的泥上。与地面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令他闻到一股雨天小狗的骚气,还有黑火药和臭帐篷的味道。
整个跌倒的过程中,鲍比始终也没松手,反倒像勒牲口的套子把他勒得更紧了。弗农狠命地拍打,还用力去抓,就像剥桃子一样把指甲都抠进了他的皮里。可是鲍比却一声不吭,或者说,在一阵接一阵的“嗒——嗒”声中,他就是吭声了,弗农也听不见。
鲍比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壮了?
弗农突然跳起,想来个“韦泽大逃亡”,结果却把自己推到了更深处,整个人都顶到身后的岩石了。看样子,鲍比是把他当成了小鱼逗,不把鱼往岸上拉,反把它丢进污水坑中。
那个横行天地的机械战警跑哪儿去了?
不管之前那些光线是如何钻进这满是石头和泥土的万花筒,反正现在是半点亮光都不见了,就像是一只爬虫突然闭上了眼睛。难道光线拐弯儿了?从坍塌的落石中穿过去了?鼓声震天轰鸣,仿佛又要来一次山崩地裂。
那样的话,他要被困在这里陪着……。
鲍比?还是死去的军团,那些在公共墓碑上连名字都找不到的无名英雄?或者,是那个来自冥间的小鼓手,他一直敲啊敲,敲啊敲,直到敲得弗农脑壳爆炸,脑浆四溅。
弗农继续挣扎。他弯着两条胳膊,像鸡扇翅膀那样拼命扑腾,结果双手不期然地拍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这慌乱中的一举却意外救了他的命——胳膊上的“铁箍”松开了。弗农朝反方向爬,只觉得撞上了一团不知什么但黏糊糊的东西,一只蝙蝠从他脸上一扫而过——不是另一只手,绝对不是第三只手——他向着温暖的空气爬去,光线开始洒在了他的身上,他擦伤了手掌,随后看见了一团黄白色光芒。
看着洞口那个警察的轮廓,弗农一心想把警察局里所有没侦破的案子都给认了,只要那里的铁窗够结实,牢房够暖和,并且能看见每一面墙就行。
他颠颠撞撞,摇摇摆摆,像只被剁了脑袋的鸡往光明奔去。随后,他展开双臂,像朋克摇滚乐手跳入台下前排人群那样,扑向了警察。管他柴不柴佬呢,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把抱住这个男人,这个警察,一直抱到有人拿铲子把他们分开。因为,警察是真实的,温暖的,不像身后那个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东西……
就在他扑上去的瞬间,嗒——嗒的鼓声不见了,只有回声还在脑海中盘旋,就像赌场大轮盘上的小球不停地转着。
“哥们儿,你上那儿干吗?”
听上去不像是警察。弗农从草里抬起头,眯缝着眼看向自己在劫难逃的对象——“鲍比?”
“我在这等了你五分钟了。你没听到我喊你?”
“我……。”
弗农看看自己的手。他的手里攥着一片灰色破布[8]。
注释:
[1]切罗基:切罗基人,易洛魁族系的北美印第安民族。居住在田纳西州东部和北卡罗来纳州及南卡罗来纳州的西部。
[2]‘厄利’:鲍比的姓氏为埃尔德雷斯(Eldreth),与Early音近。
[3]星辰物质:STAR STUFF,出自美国著名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的一个观点,即我们都是由星辰物质构成的。
[4]柴佬:国外对男同性恋的侮辱性称呼。
[5]《纽约重案组》:是美国制作的一部犯罪题材的电影,该影片主要讲述了发生在纽约市中的种种犯罪案件。
[6]《胡克警探》:20世纪80年代拍摄的一部美剧,讲述一个嫉恶如仇的警察在大都市除奸的惊险故事。
[7]《安迪警官》:20世纪60年代风靡美国的一部情景喜剧,讲述一个鳏居警察的故事。
[8]灰色破布:南军制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