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出院那日,静怡兄妹与父母捧了鲜花来接叶飞出院,才发现,他居然逃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联络资讯,只在一张卡片上留下两个字:谢谢。
大家将这张卡片传看。
到底谁应当谢谁,又是谁欠了谁。叶飞与静怡的故事,一开始就无法分清究竟谁是谁非。
叶飞并未脱逃太久,确切的说,36天。
那一日天气很好,秋高气爽,叶飞的心情也相对较好,他下楼买了一些食物及日常用品,进了电梯,按下数字“15”。
这里的楼好怪,与3、4有关的数字都不存在。叶飞住在11楼,却因为3、4与13、14被剔除,他即住在15楼。很搞笑是不是,可这是事实。
“天富花园”是这座城市第一个带电梯又有物业管理的高档住宅小区。地址所在,原本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岸边种了好多垂柳,湖中有鱼,也有蛮多水鸟。这里曾是大家散步或野餐的最佳选择地,也是情侣们最喜欢的去处。
可是有一天,有位很有钱的地产商将这片湖泊全买下,再连日连夜运来许多垃圾,将湖泊填埋成实地,尔后平地起高楼,很快就建出一片豪华大厦。花园内部置有小小园林,又挖了几条弯来弯去的沟养了几尾鱼。
“天富花园”的大堂造得极奢华,小区里又配有超神气的保安,让住在这里的人感觉很尊耀。
静怡被挡在入口,直至保安与业主确认了她的身份后,才放她入内。
今天是季宇诚生日,家中给他开了一个生日会,许可他邀请要好的朋友。静安一早已过来,静怡今日迟了到。
叶飞正在等电梯门合上,忽然看到一个小男生滑冲过来,叶飞赶快帮他按开门键,可还是晚一步,电梯门将男孩子手中端着的那盒草仔娃娃狠劲挤咬一口,才重新退缩,开了门。
小男生先是低头惊叫:“我的草仔娃娃。”然后仰头,再次惊叫:“叶飞!”
叶飞这才看清楚,“小男生”原来是静怡。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好象刚才被电梯夹住的,不是草仔娃娃,而是他。
静怡却没有觉察,她完全处在兴奋状态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跑掉了,我们都很想你。我与妈妈有去你原来住的地方找过,就是那个卖水果的张伯嘛,他告诉的地址。他讲以前常常帮你奶奶送水果去家里。可是,猜猜看,我们找到了没有?没有唉!你都搬走好多年了。张伯还讲似乎去年还帮你家送过水果,老人家是不是很健忘?”
叶飞不得不承认,这个活泼的小女生轻易能改变他的心情,让他笑开怀。
到了十五楼,叶飞出电梯,他侧着身体挡住电梯的感应线,对静怡嘱咐:“不要告诉别人我住这里。”
“为什么你每次见了我,都要给我下命令!”静怡噘了唇,很不爽。
叶飞无奈的说:“非洲公主,我没有给你命令啊,这是请求。”
静怡思维敏捷,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她马上呈上挤爆的草仔娃娃,说:“如果你帮我修好它,我就答应。”
叶飞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被小孩子威胁,但如果他想求清静,就只有认命。
叶飞的家干净整洁的过了份。家俱更是精简到了基本。室内见不到一丝多余的装饰或摆设,所以显得空旷。
静怡猜想奶奶到了这里肯定会失望。她没有办法从沙发缝里揪出一只袜子,或是从哪个柜子底下捞起一副刀叉,更没有机会抱怨小孩子们乱丢东西,每天收收捡捡累到腰都痛。
“你确信住这里?”静怡站在玄关不肯进来,这里过于洁净,让她很不适应。她怀疑这只是卖房用的样品屋。类似这样的高尚住宅,近几年也多起来,逐渐成为风尚,静怡曾随父母去看过几处。
叶飞不愿与她解释,径自走进半开放厨房,将物品一一塞入冰箱或是放进壁柜。静怡看了一会自己灰脏的球鞋,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在暗棕黄的木地板上留下点点脚印。
“你不用跟着我,去沙发上坐。”叶飞被她粘得无法迈步,只能建议她走开,并随手从冰箱中抽出一支甜筒递给她。
静怡很高兴的接过,脸上笑容满溢,好似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物品。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家伙。叶飞心里想。他倒了杯水坐在吧台上喝,却见静怡捧着甜筒在阳光下仔细看。
“非洲公主,你又在做什么?”他不得不对这种奇怪行为提问。
静怡看也不看他,顾自转动甜筒认真检查,回答道:“我在看你有没有在上面加料啊——这个绿色的东西好奇怪,不会是芥末?”
叶飞忍俊不禁,“你与静安真够会胡闹的。”
静怡看过闻过,终于放心吃。她说:“跟他一起总是好快乐,我真感谢妈妈给我生了个双胞胎哥哥陪我玩,否则生活会有多寂寞。你看那些独生子女,那样孤单,你呢,也是独生子么?”
叶飞点头,说:“还好,没你想象的那么孤独……说起来,我还蛮喜欢一个人。”
静怡吃得一嘴都是巧克力。她爬上吧台椅,对叶飞做个怪脸,讲道:“一个人可超无聊的。有一次哥哥去姑姑家,两天不在,我们开始还挺开心,可是马上发现缺一个人后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那两天过得真艰难,我们发誓以后再也不分开。”
“不可能不分开,长大后各自会有自己的生活。”
“哦,妈妈也喜欢这样说。她总是说:‘你们两个不要吵架了,有什么好吵,长大分开后,会想念现在在一起的日子。’可是妈妈挺笨的,她不知道我们就喜欢在一起吵架,再讲嘛,我们决定长大后也在一起,不分开。”
“孩子气。”叶飞心里说,他喝光杯中的水,递给非洲公主一张纸巾,说道:“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位男生比静安还好玩,也许你就愿意与静安分开了。”
“才不会。”静怡一边擦嘴一边讲:“不会有人比静安更好玩。他很有本事的,明明妈妈才从商场买来的雪糕,盒子都封得好好,还是我亲手打开,可是里面的草莓甜酱居然全是指天椒粉末嗳。”她自己觉得好笑了,咯咯咯的笑了一会儿,才接着讲:“所以我现在要时刻保持谨慎嘛,这叫做……防微杜渐。”
叶飞站起身来,顺手拍了一下她的头,讲:“成语用错了,是防患于未然!”
静怡侧头想了想,觉得这两个成语表达的意思完全一致。叶飞也不同她解释,那是语文老师的工作,与他无关。他现在要赶快修好草仔娃娃,打发这个吵死人的小孩子离开。
静怡跟他到房间,看他打开壁柜寻找工具,有一扇壁柜里居然全是排列整齐的书。难怪他家里这么整洁,原来所有的东西都藏在这里。
“不只是壁柜的功劳,”叶飞说:“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家没有乱扔东西的小孩子。”
“我们家也没有。”静怡直接睁眼说瞎话。
叶飞的手很灵巧。静怡发现他习惯用左手做事,受伤后虽受影响,但并不防碍他做点针线活。他先将挤扁的草仔娃娃揉到差不多又圆滚滚,断掉的草茎直接全剪掉,又剪了一条小小的蓝色三角巾扎在它的头上,用针线固定好,将头顶夹破的地方遮盖住。再做了一件可爱的白T恤,无人可发现它肚子上有伤痕。
叶飞三两下做好,将草仔娃娃交还静怡,让她又高兴的雀跃。她要了一支马克笔,打算在那个小T恤上写“季宇诚,生日快乐。”
她没有把握好字体大小,只是“季宇诚”三个字就已经将T恤全塞满,只好放弃后面的祝福,努力在一个小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写下一个小小的“怡”字,再随手画个小装饰。
一切做妥当,静怡与叶飞道别,高高兴兴的跑走了。
季宇诚原来住在叶飞家的右下角。叶飞坐在凸窗上喝茶看书时,看见下面阳台上不时有戴着节日纸帽的小孩子跑出来,玩得满头大汗,笑得喘不过气。静怡追着人欺负,也跑来几次,最后一次,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吹肥皂泡,难得的安静。
叶飞看着她笑得无忧无虑的侧脸,心里很羡慕。这样快乐的小孩子,一定是来自一个快乐宠溺的家庭。
肥皂泡泛着七彩的幸福光芒,摇摇晃晃的四处乱飞,有一只爬升在他的窗外,叶飞还来不及赞叹它的美丽,它已经“呯”一下,无声碎裂。
叶飞虽喜欢看楼下那群小孩子歇斯底里的吵闹,但他还是愿意独自生活,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随心所欲,没有与任何人的碰撞,也不用讲谢谢对不起。
静怡已经十三岁,却还是个孩子,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叶飞十三岁时已经有了第一次梦遗,看见喜欢的女孩子会脸红,心跳加速。他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暗恋,而后又独自失恋。
初中已不再有无聊沉闷的家长会,他也无需再烦劳奶奶去参加。初中第二年,他将奶奶送回她的村庄,从此一个人自理一切。
他懂得如何管理帐户中的钱,按时交纳各种生活必须的费用,也知道去超级市场挑选时令蔬果。每个季节适时添减衣物,每日用心做出象样的三餐。如果不小心生病,他会及时去楼下的社区医务站,并认真吃药。有时在夜深人静时经历一场高烧的忽然侵袭,第二天起床,他洗去一身汗渍,将被子搬去阳台上晒,再努力吃一些早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学,没有人能看出他精神不济,头晕目眩。
每次测试成绩都需填回执,叶飞用右手签上家长姓名,从未有人怀疑过它们的真假。
除了他无法遮掩的出色长相,他在学校的一切表现都那么中庸,老师也实在找不出理由要求见他的家长。
这样的生活,叶飞安安稳稳的过了五年,未出丝毫差错。今年是高中第三年,他对大学没有太多苛求。这个城市的大学,任何一所都可以,只要有建筑专业。他不想走太远,因为,离这所城市六十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庄中,住着他最挚爱的奶奶,每个周末或节假日,只要学校放假,他就一定回去探望。这次国庆长假亦不会例外。
叶飞吃完晚餐,略作收拾即返回学校。
进入高三,课业明显紧张,而比学生更紧张的是老师。他们不知疲倦的派发着一张又一张的附加习题,毫无商量的罢占所有的音乐美术及体育课。有幸排在上午或下午最后一堂课的老师更是夸张的拖堂。胆大的学生会乘老师转身写黑板的时候偷偷从后门溜走,胆小或坐在比较前排的学生只能默默数秒。
这一年也新增了晚自习制度,出勤记入平时操行,所有的学生都须来,更何况可以乘此机会明正言顺的摆脱家长罗碎的唠叨与控制,何乐而不为。所以这些平时出勤不积极的高三学生们,晚自习却总是全勤。
晚自习的开始总是很乱,整个高三那层楼灯火通明,夜晚的教室与平时看惯的感觉完全不同,似乎多了点可爱元素。这让这些十七八岁的大孩子新鲜又兴奋,他们呼啸着从这个教室蹿去那个教室,更有小情人们躲在走廊尽头的阴暗处拥吻。
当然也有认真温习功课的学生,不过实在不太多。他们全然不顾周围人仰桌翻的环境,认真得如入无人之境,连叶飞看了都佩服。
这所中学名声并不好,与“重点”两字相差太远,就似地球的南极与北极,永远不可能交汇,但在警察局年年排名第一,警署甚至想过在学校里设一个警员办公室。若有上进又有志气的学生不小心落榜掉到了这里,大多会想尽办法转校,家中有钱的话付上一笔不菲的搭读费转去重点,耐力超强的学生则会选择复读再考。也会有几位想在小池中当大鱼的学生,快乐又积极的留下来。而这几位,绝对被老师们视为希望,被授于重振学校声名的重任。
学校很不太平,时有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以强欺弱更是这里的规则。只是每一个自认为很坏的学生们都不会去欺负这几位优秀的大鱼,反而很感谢,平时也礼让三分。多亏了这些好学生,吸引住老师所有的注意力,也多亏了他们,快又准的做出习题答案,才让所有不读书的人得以传抄。
叶飞准时到,先去班长那里签到,尔后走去楼下花圃里散步。那里暗香浮动,秋虫长鸣。天气好的话,他会半躺在脱漆的木椅上看星空,或是欣赏一轮朗月。他时常在这里自在消磨两个小时,直到值班老师安置完自家事务回来查岗,大致总在十点左右,他才混在其他往教室涌挤的同学中不紧不慢的走回教室。
花圃中并无路灯,夜晚一般无人来,这里几乎是叶飞的专属场地。
今日却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乍然见到一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叶飞确实受了惊吓,表面上却表现的镇定自若,他坐起身,淡然说道:“你也在。”
洁瑜背着月光而站,剪影美丽妖娆。身材真的是太好,怎么站都撩人。叶飞知道她的面孔也不输于当空的明月,清朗皎洁。
她真的是一位很美丽的少女,见过她的人都会蛮喜欢她。她有一双水汪汪会笑的眼睛,明亮生动。腰很细,腿很直,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她并不因为自己长得美丽而骄横,相反,她很害羞,总是脸红,与人讲话都小声又和气。
如此可爱的人物,却很孤单,没有人敢与她接近。不只是因她而起的校园流血事件太多,更因为她的男朋友是陈雷。相对来讲,陈雷已是上辈人物,三十岁左右,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其父亲是位很知揽财的商人,也是这个学校的重要投资者。子凭父贵,无论陈雷做多少坏事,学校都不敢将他开除,这让他更加放心的做个坏透了的不良学生。
据传,陈雷离开的那日,校长与各位老师开了好多香槟庆贺,大醉。
洁瑜站在叶飞面前,脸有些红,她咬咬嘴唇,说:“那天,多谢你。”
叶飞当然知道她讲什么事,他点点头,手插在套头衫的通袋里,问她:“一起散步么?”
不等她回答,叶飞已站起身,缓步前行。洁瑜眨一眨那双美丽的眼睛,略作迟疑后还是紧跟过来并排而行。苗圃的小道并不宽阔,两人本就走得近,洁瑜又为躲避路旁伸出的花枝树蔓而不时侧腰偏头,几次撞入叶飞的怀中,动作看起来亲昵暧昧,这让叶飞有些不自在,他快走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洁瑜在月光下微笑,无声的跟在他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