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就准许他穿从乡下带来的布鞋,不再强要他穿皮鞋。而且答应他同乡下的娘取得联系,然而每每去信,都石沉大海。
来到云山工作,母亲不时有长途电话打来,必谈政治气候,叮嘱他该如何辨识风云,她是为数不多看准了反右斗争形势的人,运动开始就告诫他言行不要随心所欲,个人利益不能侵犯党的丝毫利益,事后证明她的一切言论都有先觉之明。
他担任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处理三坑口罢工事件,母亲电话更频繁,而且消息特灵,像教孩子似的遥控着他的行为。在处理杨石山的时候,母亲在电话里反复问,杨石山是不是真的带头闹事?在党委做出对杨石山的处理决定之后,母亲说要来云山看儿子。不几天,母亲真的带着国务院有关防止厂矿企业矽尘危害的决定以及省冶金厅关于患一期矽肺病矿工调离井下工作的决定等文件上了云山。母亲对他说:杨石山还是走运的,是中央文件救了他。
现在不比二十年前,母亲老了,虽思想敏锐如昔,但世事不同了,在母亲的眼里,他也不是毛手毛脚的青年了。他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这次老杨师傅走不走运?母亲有没有尚方宝剑了?他马上又觉得这种奇怪的思想真可笑,继而想到了一个从前想过多次的问题,母亲怎么对杨石山的问题特别敏感?他睨一眼母亲,雨风吹拂着她额前的一绺绺花白的头发,她就要离休了,她的确操劳了一辈子,她的头脑一辈子都没有放松过。
李月英这时候问了一句儿子,是否打算立即给杨石山平反?儿子就简短地说了一个是,她便不再言语。她的思绪同样也跑到杨石山和刘山茶身上去了。
李月英也想到了二十年前。
处理三坑口工人罢工事件的时候,李月英来了云山。
李月英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儿子,在镇上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找到杨石山家。
山茶正在厨房做饭,听见有人在门口问杨石山在家吗?就迎了出来。
李月英认出了山茶,但山茶一时没有认出她来,问她找杨石山做什么呢?她就说我是专程来看望你们的。山茶疑惑地看着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将她让进屋后,山茶一下想起来了,说:“你是月英吧?”
李月英将礼品放在桌上,拉着山茶的手说:“你认出我来了?”
之后山茶让坐倒茶。到底话说得不自然,也不提盐崽的事。她就问石山呢?山茶说下井了,快回来吃午饭了吧。接着问新中国成立都七八年了,怎么一直不来走动走动呢?她就说前些年在北方工作,又忙。正说着,石山拎着藤帽进了屋。
李月英迎上前,叫声:“石山。”
石山打量了她一阵,才把藤帽朝桌上一撂,双手在衣服上着力蹭了几下,握住了她的手,明显是控制住了感情,说:“你来了。”
李月英受到了石山的感染,也就不自在起来。
李月英告诉石山,她调到省冶金厅工作,所以得闲来云山。这么多年没有来看望你们,很对不住。
三人就坐着说话,相互询问分别后是怎么过来的,山茶和石山就是不提盐崽,这让李月英不解,她到此主要就是说顾燃的事,就主动引到这个话题上来,石山和山茶仍不作声。她简要讲了顾燃的情况,然后说:“我是诚心来谢你们的,表示我们母子对你们养育了他一场的谢意。”
山茶忍不住泪水就流下来了。
石山就说:“盐崽好就行了,我们带大他,不也希望他好?”
李月英说:“石山你说的是。”
石山叹息一声说起自己的冤屈来:“月英呀,为了那几个孩子,我们是拼了命的。我活得比死还难,是不是冤枉你应当清楚啊。这次三坑口的事,又扯到我头上,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当了个叛徒?”
山茶用袖口揩掉泪,说:“月英,你就看在我们带了盐崽一场的分上,也要帮石山说说话!”
凭心而论,石山和山茶的话是实话。眼下打右派,许多人不也冤?但谁又敢讲什么?好就好在国务院有了关于井下防尘的文件,石山现在的问题可以比较好的解决,但历史问题有把握解决吗?这个话敢为石山讲?她慢慢地喝着茶,尽量使语调平和,说:“石山呀,你的问题我已经听说过了。唉,当年如果我和你一直在一起,肯定可以帮你说说话,可是我不在呀,说了没有用呀,当不了证人呀。”
杨石山就叹气。
李月英心里就涌出一股酸楚来,岁月竟这样催人老,促人变,石山已经全然没有原先年轻时候的锐气和豪爽了,简直判若两人!
“石山山茶呀,”李月英看看应该说顾燃的问题了,“有句话我总是不好出口,不好说啊。”
“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呢?我们还见外?”石山诚心地说。
“石山呀,你的历史问题,你认为冤,现在的问题,也认为冤。世间有没有冤枉事呢?有,有啊。当然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李月英话锋一转,“我的儿子现在名字叫顾燃,调到云山来不久,你们知道吗?”
“知道。”石山说。
“他担任了矿反右工作组副组长……”
“知道。”石山点头。
“你们没有相认?为什么呢?”李月英问。
石山说:“怎么好呢?”
山茶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李月英就把顾燃离开清河镇之后,如何思念山茶,如何寻找山茶的事说了个明白。她知道石山夫妻两人是心地善良的老实人,只有给他们说老实话,才能引起他们的共鸣,果然山茶听了泪流满面,颤着声说:“难为他惦记着我,我讲呢,盐崽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李月英就说:“盐崽是我生的,是你们养大的。我们都希望他好哇。你们不去认他,为什么呢?我就思量,你们怕牵扯他,影响他的前程。我怎么来谢你们呢?”
“像你说的不都为他好吗?谢我们什么呢?”石山说。
李月英没有想到这件事这么容易就办妥了。她心里高兴,又怕流露出来引起他们的反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石山和山茶真的没有去找顾燃相认,直至现在石山病危。
11
李月英并没有回家。顾燃走后,她独自一人,信步又登上了尾砂坝。夹着星星雨丝的秋风在半空中瑟瑟作响,坝面早被雨水浸透了,纤尘不扬。一眼可见黄莲穿着工作雨衣的羸弱的背影,那女子纹丝不动地靠在大水管壁上。李月英就伫立在坝头不再走了,雨风带来的丝丝寒意刺激着脸,空气也凉凉的很新鲜。她心里说这雨风真好哇。
她问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又来到这里?在人们眼里自己是个不苟言笑的领导形象,有谁知也常常柔肠百断,情意缠绵。
尾砂坝地势高,站在坝边,展眼望去,云山脚下冈峦起伏,阡陌纵横,云烟飘渺处,隐约现出水光来,那就是绵江了。
李月英是追随石山找到红军队伍里来的。
那时候才十六岁,以为找到了红军就找到了石山,哪里知道凭一个陌生名字根本无从找起。举目无亲,只好留在红军部队里当了个炊事员,这个部队是中央机关直属部队。
不几天,部队开到武阳镇集结,这里离瑞金中央机关仅五十多里。镇边有一条小河,叫武阳河,是绵江的支流,一座蜈蚣桥将山路延伸到镇子里,部队就驻扎在小河边,食堂在祠堂里。
月亮刚从对面山坡爬上来的时候,李月英挑着满箩担的饭碗、菜盆到小河边沙滩来洗。
“咚”,一块石头扔在她面前的水里,河水溅了她一身。
一位红军装束,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小桥上望着她,李月英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坏?”
那男人叉腰扬声大笑。
她被他的模样惹得笑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就不理睬他了,依旧洗碗。
那男人就从桥上跳下来,一丈多高,像猫一样落地,大概是沙滩,没有声响。
她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禁又被惹笑了。
“我,老顾!”那男人走近来说,声音很粗。
李月英低下头去,故意把碗洗得哐啷响。
“喂!”
“喂什么喂!”李月英轻声说。
“你喜欢我?”
“笑一下就喜欢了?”
老顾大步上前拦腰一抱就把她抱起来了。
李月英紧张地叫了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老顾不管她叫,夹着她蹚过河去。河对面的山峦是整片丛莽。他力气很大,她根本动弹不得。河水只齐脚踝那么浅,老顾走得哗哗响。她陡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就在他牛腿似的手臂上着力咬了一口,痛得他叫了起来。
老顾狠狠地说:“你他娘的真牛!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我牛?谁喜欢你?”
“你他娘的看起来温温的,其实是只野牛!”
李月英见他棱角分明的嘴唇气得颤动着,就别过脸去,说:“放开我!再不放我就叫了!”
这时刚淌过河来,老顾就把她撂在河边草地上。
“叫吧!”老顾说。
只有小河淙淙的流水声,就是叫得山响也没人听见的,离镇子太远了。
“我报告上级!”李月英说。
“报告吧,反正我活不了几天了!其实,我不会强迫你!”
李月英一惊,怎么好好一个大活人活不了几天呢?想问,又想管他呢,气头上问个屁。
她就脱下鞋,卷裤管。他说算了还是我来背你过去。她说哪个要你背?自己蹚过河去了。
这一晚李月英特别想石山。
第二天,伙食管理处的郑大姐来找她,说要给老顾当红娘。她就问老顾是谁?郑大姐小声告诉她,就是昨天她在河边见到的那个男人,叫顾雷。老顾原在总前委当参谋,副师级,如今犯了右倾,要派到前线去,前线正打得紧呢,地方扩红,十五岁的男仔都参加了少共国际师,老顾说不晓得哪天就报销了,女人还没有睡过呢。说着郑大姐就抹泪,停停又小声说,老顾是个大好人,直,敢讲敢做,同志们都喜欢他。李月英就又想起石山来,她说,我在家里已经有男人了,怎么行呢?郑大姐惊讶地问,有男人还跑出来当兵?她就把自己的身世简单说了一遍。郑大姐就说,那个叫石山的还在不在人世了?就是在,千军万马你找得到?何况你们是露水情,不就是做了那事而已?她摇头说不对,她心里只有他。郑大姐说你别傻了,认命吧,老顾如果上前线不死,一辈子会疼你心肝宝贝的。她说让我想一想吧。
她的确认真想了,想得最多的是,杨石山就是找到了,会不会再续前情?他心里到底是有她,还是刘山茶?想到这里,她的心灰暗起来了。
这天晚上月亮爬上对面山冈的时候,李月英去河里洗碗,老顾又来了,照头天的样子把她抱到河对面山冈上,这回她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极力反抗,老顾就做了。然后老顾将她抱在怀里说:“郑大姐什么都说了,我照样喜欢你。我死了,你再去找他吧。”
李月英说:“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
老顾参加了好几次恶战。长征前夕他们又见了面,那时她已经腆着个大肚子了,老顾喜欢得了不得,说如今自己这一百多斤好交待了,什么时候阎王勾了去,心也甘,有种了。他们分别时,老顾这条铁汉子也流了泪,没命地吻她,让她喘不过气来,那种吻,性爱的成分很少,倒有点战友上前线使着劲儿握手的感觉,她似乎听见他胸口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闷闷的很有力,让她联想到战场上的火炮,响声可以震动地皮。
后来李月英对生儿育女的事知道得多了,算来算去,儿子不是老顾的,和老顾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九个月,按日子是石山的,又想是不是生的那天太紧张太累早产了呢?后来见了儿子的面,看看倒真像石山,心里这才有了数。
与老顾的这段姻缘,她是铭记在心的,因为老顾的爱真切热烈。但她真正用心爱的是石山,石山在她心中挥之不去。长征前夕,她终于打听到石山的下落,即向组织推荐石山承担安置红军干部子女的任务,谁料这次相逢仅仅五天时间,之后一别就是二十余年。
他们在绵江遇敌后,李月英被一位叫冯飞鸿的商人救起,将她带至赣州城。
冯飞鸿是赣州城里有名的“隆昌号”老板,比李月英大十三岁,那年三十岁。李月英没有因为年龄的差距产生隔阂,令她产生隔阂的倒是冯飞鸿温文尔雅的仪容和冯家的环境,冯飞鸿讲究整洁,那身长衫通常绝少褶皱,头发梳得熨熨帖帖,皮鞋锃亮,同他那块怀表表壳差不多。这些都使李月英在心理上同他有距离。但他确实体贴人,知道什么时候嘘寒什么时候问暖,什么时候递茶什么时候送水,细心周到。他好像全信她讲的:她是个被丈夫抛弃的渔家女,叫何招娣。他也不多问她今后想去哪里,离不离开他。他的眼神,他的微笑,都在告诉她,他喜欢她。但她不能接受这种爱,她已经嫁人,有老顾,还有,她必须回到云山脚下去找石山。
休养了一个多月之后,她的身体渐渐复原,她便开始动心思离开冯飞鸿。
她住在东厢房,这房仅丈余宽,一床一凳一梳妆台,有女佣照顾饮食起居。
这些天霏雨朔风特别的冷。窗是用上等细棉纸糊的,透光,牢固。她曾用指沾了口水捅了几个小孔偷看外面,如今那寒风就从孔里钻进来直逼床头。她便向女佣要了点米汤,撕了一角报纸,用米汤糊了那些小孔。
冯飞鸿从女佣口中得知了此事,担心天气冷她受不了,就进她屋里来看她,见了那些用报纸糊的孔,心中一忽闪,她怎么留着报纸呢?
冯飞鸿让人取来棉纸,一边补着窗纸一边问:“你哪来的报纸呢?”
李月英说:“你家的人拿来生火盆,多余的就留在这里了。”
冯飞鸿心想这是实话了,那些报纸正是他看过的,让佣人取去生火用了,就说:“废报纸就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