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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春日正午的凝望中,西西问我可曾爱过她。我微笑着起身,在我们将要永别的门前,紧紧地将她拥抱。但我说:“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现在孤独就永远孤独。”我们以为希望是救星,其实它是陷阱。所以,我不想再给西西任何希望,就好像我推开这扇门,走出去,就永远地走出了彼此的世界……

情人节后的第三天,也就是2月17日的中午,我跟西西的关系算是结束了。我们相约不再挂念、不再期许、不再伤害。

从西西家出来,我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狂风中,我似乎听到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它撞击着我的心脏。我不由自主地按下车窗的玻璃,看见西西奔出了楼门。我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呐喊——我舍不得,我舍不得,让我再看看你,再看看你!

其实,西西根本不可能再看清楚我,她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

我吼道:“回去吧,回去吧,你回去吧!”

最后一句几乎是怒气冲天的。难道我就没有不舍?

我发动车子,用力拉下手刹,倒车。我的眼里没有泪,但是视线也很模糊。

西西蹲在地上,脸深埋在膝间,狂风呼啸却掩不住她的哀号。

我闭上眼,摇起车窗,狠踩油门,绝尘而去。我在心里默念着:“西西,你以为希望是救星?其实它是陷阱,我不能再给你一丝一毫的希望。无法让你幸福,也不要再让你痛苦,更不要害人害己,让我自己无法幸福,充满痛苦。”

我跟西西相处不到一年。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那么她在我的生命中仅仅占了八十分之一的时光,实在不算长。但西西说,对于三四十岁的人来说,一年好比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的五年,甚至更长,因为时间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宝贵,挥霍不起,每一个阶段都会加速,一年会成为浓缩的十年。

我没有反驳西西,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反驳她,习惯了否定她。我的确觉得她这番话言之有理,至少我跟她在一起的一年,已经经历了情感中的所有——爱、恨、厌倦、纠缠、分离和一直相伴的挣扎。

大冷的天,我却热得要命,从里往外地热,我按下车窗,想透透气。呼呼地,夹带着灰尘的狂风席卷而来,迫使我赶忙又关好车窗。我很想骂骂这鬼天气,却骂不出来。我累,也难受。

一路上,车开得很慢。是雨还是那不该有的思维短路,让我放轻了踩油门的力度。突然,一阵手机铃声把我惊醒了。

我的发小,也是我那家小公司的合伙人方振打来电话。

他没好气地问:“你还来公司吗?”

我不耐烦地说:“在路上。”

他停了停,在我将要挂断的时候,又问:“怎么从派出所出来的?”

我只轻轻地说:“回去再说……”

他哈哈着,继续唠叨:“这次真的分手了?”

方振步入四十四岁后,明显呈现出老态,第一表现就是反应越来越慢,越来越絮叨。看来,还是不能结婚,结了婚的老男人实在有点妇人态。

我一下子就释怀了很多,我不能过方振那样的日子,所以说,我跟西西,分开是对的。

我长舒了口气,说:“嗯,分了,彻底分了。”

我加快了车速,冲下了立交桥。我的心也跟车一样,猛地沉了沉。

到了公司,景文也在。我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在沙发上坐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一口,有点烫心。放下杯子,我随手拿起一份报纸,那是西西给我订的。我不由得又想到她,想到她蹲在地上埋头痛哭的样子。

我有点难受,胃疼了下。对,是胃,不是心。

景文递给我一支烟。

我没接,故作轻松地嘿嘿笑了两声,说:“跟西西散了,我没有烦恼了,不会再抽烟了。”

去年跟兰兰离婚后,我就戒了烟,却在跟西西的挣扎中再次沦为烟民。

景文把烟塞进自己的嘴里,说:“对你跟西西都是一种解脱。”

方振不说话,耷拉着眼皮,继续玩他的电脑游戏。

对于我跟西西的纠葛,我跟西西周围的朋友都已经习惯,甚至麻木了。更何况我跟西西?到最后,我们能安稳,能不发生战争倒是奇迹了。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最后的分手是那么的惨烈,不留后路。同样,我相信西西也没有想到。

三天,整整打了三天。这三天如同炼狱,我一辈子再也不想忆起,却又很难抹掉。

2月13日的深夜,战争爆发,很快过渡到14日。

2月15日,战况越发激烈,直至彻底失控。

我疯了,西西更是疯了。

15日下午,阳光无限美好,透过宽大的阳台,满满地铺陈于客厅。这该是多么惬意的春日,我却跟西西在大打了两天后,进行着最后的疯狂。

我指着厨房里的刀架子,宇眉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无奈,说:“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你再去自首,我们都死。”

哈哈哈,西西大笑,像梅超风那样。她赤着脚,奔过来。

我怒视着她,等着她拿刀的手朝我砍来。但她把刀强塞进我手中后,双手死命抓住我的手腕,就冲着她的脖子划过去。幸好,我的力气比她大很多,在最后的一刹那,我用力顿住,她的脖子仅仅被擦破了皮。

那一刻,我惊住了。我恐惧,因为我感到了西西想死的决心。

我拨通了景文的手机,说:“你叫上方振赶紧来,否则我跟她都得死。或者你们干脆来给做个见证,见证我们是怎么折腾死对方的。”

景文正在打麻将,极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俩又掐,总掐什么呀?”

我稳了稳就要蹦出来的心说:“她疯了,前天就打了一夜,昨天我爸妈和小可、木棉都来了,可他们走后,她继续打,我想躲出去都不成,今天已经到了玩命的地步了!”

我听见景文说了句“幺鸡”,而后才对我说:“那是你把她逼急了呗,哄哄,西西对你那么好,只要你肯哄哄,就没事了。”

我苦笑摇头,大声叫道:“老大,不是那意思,我们之间在解析仇恨。你知道吗?现在,她就像头豹子一样,怒视着我。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来过?你们再不来,我们俩都得死。”

听出我有些生气了,景文才慢条斯理地说:“好好,我们就过去,你们先等等,一会儿再掐。”

我想,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该是下定决心了。从不愿曝光私事的我,几乎是哀求我最好的哥们过来看我的感情之战,我该是下定决心了,下定了离开西西的决心了。

我挂了电话,就看到西西冷笑的双眼。她狠狠地扔出一句:“畜生!”

我无意去回敬她。

西西眯起眼,仰了头,好像没听到我反骂她的话,只是在接受着阳光的洗礼。她喃喃着:“假如当初后羿不射下那九个太阳多好,那就有更多的人可以感受到阳光。可惜,可惜后羿就是射下了九个太阳,地球上有那么多人,阳光怎么够?我的阳光在哪里?”

之后,她继续号啕。

哼,我冷笑,没有一点心疼。这么戏剧性的言语也只有西西说得出来。要是大半年前,我会心疼地拥她入怀,吻她的额头;三个月前,我会难受地抱紧了她;一个月前,我会心绪烦乱。而此时,我心中只有恨意。现在只想等着来人见证,见证我们的不堪。

门铃响了,应该是景文他们到了。我正准备去开门,一直赤足的西西一把拉开我,先跑到门口的鞋柜边儿,光脚蹬上长筒靴,又用手捋捋头发,才给我闪开开门的路。

我皱着眉头,瞥她一眼,开我的门。

呼啦啦进来一帮人,景文、方振和他老婆陈贝贝,还有我的干妹妹敏如和她的同居男人傅刚。

我睖睁了下,问敏如:“你们怎么也来了?”

敏如说:“西西发短信叫我们来的。”

我不禁回头怒视西西,难道她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在决裂?!

景文一贯地打圆场,乐呵呵地说:“呦,就算是立春了,你们俩至于吗?还都是短袖,是不是运动量太大了?”

方振永远地搞不清楚状况,竟然问:“是床上运动吗?”

他们几个自顾自地笑起来,我跟西西沉默着。

我站在客厅中央,西西坐在电视柜上,眼神中少了些许的凛冽。

大家看到我们异常严肃,也都静了下来。

我郑重其事地开了腔,说:“今天叫你们来,就是想请你们做个见证……”

我刚说了这么一句,就被西西打断。她说:“你等下,我先说。”

景文笑了,说:“好好,让西西先说。”

我忍了忍,坐到跟西西并排的、却是最远处的餐桌旁。

西西说:“你们都是他的朋友,尽管我们平时也不错,你们对我都很好,但到了今天,你们来了,你们想怎么对付我,我都理解,也不会怨恨,更不会怕。我今天是抱定了必死的心,他请你们来见证我们怎么折腾死对方,那么我告诉你们,他怕死,我不怕。”

大家全都沉默了,景文带着笑容的脸立刻挂上了肃静。

我拿起餐桌上的半瓶子津酒就往下灌。我一直厌恶方振、景文他们好酒的习性,可这会儿,只有酒精能让我镇定。

西西看了看我,接着说:“我跟他,不是情感问题,是仇恨。我们是伤及性命的仇人,他毁了我,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我拎着酒瓶子向人群靠拢了些,我痛心疾首地用酒瓶子指着她说:“你扯淡,我毁了你?是你折磨了我,是你毁了你自己还要毁我。”

西西猛地盯住我,眼里是真实的仇恨,露出要杀人的那种凶光。

她冲过来抢过我的酒瓶子,“咕咚咕咚”就是几口。陈贝贝和敏如过来抢,争抢中,酒瓶子砸到地上,屋子里顿时溢满了酒精的烈性!如同一直以来暗藏的烈火。

我冲到大家面前,大笑,说:“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她怎么样了吗?这个女人呀!”

景文走到西西身边,像个大哥一样语重心长地说:“西西,你不能这样。”

西西向来信任景文,我以为她会听他的,但是西西冷笑,“我不能怎样?你们知道他怎么伤害我的吗?你们知道他用多么恶毒的话让我失去所有的信心吗?你们知道我是用了全部的真心,把五脏六腑掏尽了爱他的。”

景文点头,说:“我们知道,我们怎么不知道?咱们总在一起,我们都清楚,都看在眼里,但是西西,你现在这样的情绪,对你不好。”

西西伏在景文的肩头,放声哭泣:“景文哥,景文哥,他不是人,不是人呀!”

景文拍拍西西的肩,轻声说:“不是人,咱就不跟他好了。”

西西立刻脱离开景文,眼泪在瞬间凝固,说:“景文哥,你的目的我清楚,你就是为了帮他赶紧收场,但,我不要这种没有善终的收场。”

景文摇头,说:“西西,前些天我就跟你说过了,咱不跟他好了,他不渴望稳定,给不了咱要的,咱干吗让自己痛苦?我不是为了帮他赶紧收场,而是为了让你赶紧解脱。西西,你是多么聪明善良的女孩,你要听劝,你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受伤。”

西西的眼里掠过一丝近乎悲壮的光,定定地说:“你们都清楚,我是用整个生命爱他的,爱没有了,我要命做什么?”

娇小的陈贝贝甩着她的四川高腔,直嚷嚷:“你有自己的事业,长得也不错,你留着你的命做什么不行,为啥要给他?你来看看你。”她把西西拉到穿衣镜前,“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为了这么一个自私的男人,你值得吗?”

我顾不上去揣度陈贝贝话中对我的不满,现在不管是谁,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只要能让一切赶紧平息,他就是我的救星。因为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有一点西西没说错,我不想死,我干吗要死?

就这样,陈贝贝和敏如把西西拉进卧室。

我们四个男人就待在客厅,等待,等待最终的结果。方振时不时地肚子咕噜一声。他摸摸他那滚圆的肚子,望望我们,再咽口唾沫。我烦躁地瞥他一眼,别过头去。我已经两天没怎么吃饭了,却没有一点食欲。

傅刚低声问:“你们究竟为什么?西西多懂事的孩子,怎么变得跟泼妇一样了?”

我仰头长叹,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言难尽,苦不堪言。反正,我现在不想看见她。你们想办法把她带走。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她。”

话音未落,卧室的门被打开了。

西西就站在门边,如同孤魂,目光深邃而寒冷,说:“本来我想听她们的,跟你好好谈谈,咱们好聚好散。现在,你既然这么说,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不接受我付出的全部真情竟然是一场游戏,不接受!”

等待,将近四五个小时的等待,我以为他们能把她劝好,能给我一个清净,可是一切枉然。这就是那个视我如命的西西。

我了解西西,知道怎么样能更加戳伤她。我环视了众人,然后故作轻松地笑,说:“没错,我就是没对你动真情,我这小一年都是在跟你玩,并且早玩腻了。我就是一直在找别人,是你死赖着我,我早不喜欢你了。”

伤害吧,就这么伤害吧。谁怕谁?我望着泪如泉涌的西西,我不心疼,我解恨。

此时,我不想也不会去体会她的绝望。

“啊——”西西放声狂啸。那吼声至少能穿过三排楼房,穿入远处杂乱的菜市场,能让左邻右舍都清晰地听见她的悲哀。

西西的哀吼震慑住了所有人,包括我。

我睖睁的刹那,西西已经扑向了我。她抱住我,狠狠地咬住我的右胳膊。

西西握着一双拳头,瞪着眼睛怒视着我,嘴巴紧紧地闭着,一副不置我于死地不肯善罢甘休,或者不把自己弄死无法畅快的架势。颊边的几缕头发被泪水浸湿,风干后,打了绺儿,给疯狂的她再添了一丝狰狞。

我完全明白了什么是生不如死。当西西再次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用一只手臂挡住她,我只需要一只手臂就可以挡住她了。我绝望地看着她,腾出另一只手拨打了110。

电话通了,我岔了音儿,却仍旧保持着我一贯的条理性,说:“警察同志,我报警,我前两天强奸了一名妇女,请你们来抓我吧。”

西西顿时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惊异和恐惧。我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一丝得意而略带无奈的笑意。

西西迟疑了一下,后退了一步,伴着一声尖叫,她又扑了过来,来抢我的电话。我推搡着她,她抢不到,就大喊:“不是的,不是的,他胡说,他胡说!”

所有人都在刹那的震惊后彻底疲惫了。方振和景文沉着脸,对视无语;陈贝贝,还有敏如和傅刚都叹了气,一屁股坐了下去,好像他们也耗尽了所有的能量。

我挂了电话,因为警察说立刻就来抓我。

大家手忙脚乱地帮我收拾衣物,没有人理会西西,毕竟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景文说:“就算是报假案,你也得在里面蹲上一个星期,把东西带全点,省得受罪。”

我大笑,说:“你们以为我闹着玩?我不是!我被她逼疯了,我想永远在里面,再也看不见这个女人!”

我把手机递给方振,叮嘱他帮我拿着,要是我妈给我打电话,就告诉她我出差了,别让她担心。

方振接过电话,使劲握握我的手,满眼的同情。三十几年的哥们儿,一起经历过很多,但是他也没见过我这么绝望。

景文又把手机从方振手里拿过来,递给我,说:“先带着,到了那儿再说。”

方振有个毛病,一着急,就有点口吃:“进、进、进去了人家也不让带的,也得先没收的。”

景文挥挥手,说:“到时候再说。景文是知名律师,遇事最沉得住气。”

西西反倒没再哭,默默地站在一边,脸上的愤怒被漠然取代,不去留意大家对她既失望又气恼的目光。折腾了几天,她的脸色已非常灰暗。我别过头,不看她,一个那么纯净秀丽、善良痴情的女孩,竟然允许自己面如死灰,竟然允许自己丧失理智,让恶念充溢身心。

我痛心,我想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这样的西西。

电话响了,警车来了。我大义凛然地向外走,我想当年地下工作者为了革命而奔赴刑场时的从容无畏也不过如此吧。

西西从我身边挤过去,比任何人都快速地奔下楼。她眼睛极度近视,却臭美得从不戴眼镜,怕眼镜遮住了她漂亮的大眼睛。平时下楼,我都得先下去给她开楼道的灯。即便那样,她还是深一脚浅一脚,总像是会摔倒一样,因为她的鞋子每双都是高高的跟儿。可此时,她竟三步并作两步,高跟鞋噔噔地,但也没有摔倒。她没顾得上系好棉外套,楼外呼呼的风吹起,吹透了她的小身子板儿。

西西先上了警车,本能地用双手抓住衣襟,裹紧身子,仍瑟瑟抖着。我随后上来,呵斥她:“你干吗跟着我?我进派出所也逃脱不了你吗?”

西西不理我,身子仍在抖。

警察别过头,盯着我,问:“谁报的案?”

我痛快地回答:“我,就是我,我强奸了妇女,我请求将我绳之以法。”

年轻的警员愕然地眨眨眼睛,大约在他有限的办案经历中尚未有过这样主动地、迫不及待地想被他带走的人吧。不,我敢肯定,他今后的人生中也很难遇到。

警员又侧过身,别转头,望向西西,问:“你是受害人?”

西西张张嘴巴,拧了眉,一头倒在车座背上。

我心底又升起一丝得意,心想,你不是恨我入骨吗?那有本事就认同了呀,让我承受牢狱之灾呀。哈,不敢了吧?

是的,我满脑子想的仅仅是解脱,不管西西多么爱我,也不再对她有一丝怜惜。并且我早已忘记,当初认识西西的时候,就是被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所吸引,那时候,我想谁忍心伤害这样一个乖巧静雅的女孩?

哼,我给了自己一声冷笑。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女孩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然变得如此疯狂。

我用手抱住头,头疼死了。我深深地后悔,后悔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竟还会在爱情的路上跑得这样累。

西西尽量恢复了温和柔顺的语气,焕发出她本身的文艺腔,尽管她眼中的情绪仍旧暴露出了她焦灼混乱的内心。她说:“警察同志,您误会了,我们是男女朋友,他也没有强奸谁,他只是因为我们发生了家庭矛盾,一时心绪烦乱,才如此的。请你们不要把他带走。”

呸,我真想一口唾沫吐她脸上。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任何一个跟过我的女人,可我恨西西。那一刻,我忘记了她对我所有的好。我对警察说:“您别听她的,您也别让她跟着我,我就是为了躲避她,我不想看见她。”

我眼睛有点涩,干脆闭上眼,也倒在了车座背上。我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为了躲避一个深爱我、我也曾无比喜欢的女人,竟然沦落到进派出所的地步。我除了耻笑自己,就是恨西西。

警察很敬业,除了办案,竟然还想帮我们调解纠纷,苦口婆心地说:“都别激动了,到派出所谈谈吧。这还没出正月呢,何必找不痛快呢?”

警车开了,我不看西西,却能感觉到她的恐慌。这辈子她也坐上警车了,也好,给她的人生增添一次经历吧,这个该死的西西。

景文和方振他们开车跟在后面。

派出所很近,很快就到了。

我们一大帮人一进去,安静的派出所顿时嘈杂了。

我低着头,问:“警察同志,‘号儿’在哪儿?”

警察愣了下,条件反射般指指里面。我毫不犹豫地就往里走。西西又从我身边往前钻。我一把拉回她,说:“你别跟我进去。”

西西瞪圆的眼睛里溢满泪花,那曾经是会让我心软的,但此时我只有厌烦。西西说:“凭什么?我必须也进去,你别想躲,你得跟我面对。”

我不再理她,跟警察说:“我犯了罪,我自首来了。她没有,你们别让她跟我一起。”

西西继续大喊:“不行,我就进去!”

一个年长些但也绝对大不过我的警察站了出来,严肃地说:“这是派出所,你们俩想干什么?别在这里吵闹。”之后他示意把我们分别带到两个房间。

那“号儿”房大约有十平方米,被一排铁栏隔断开。外面有三四平方米,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是用于民警跟“号”里的人谈话或者审讯的。里面的要大一些,但仅仅有一张床。我见到那张人造革面的床,便一头扎过去。我的屁股重重地落在床上,好似落下了我身上的千斤重担,头则顶着冰冷的墙。我的身体很热,燥热,墙的冰冷让我多少松弛了些。

我不知道西西在那间屋子里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就这么扎进去,谁都不理会了。跟我交谈的警察有点急了,说:“你拿这当旅馆了?”

我点头,满眼无奈,喝一口敏如刚塞给我的矿泉水,说:“算您说对了,不过我实在没办法,她就拉着我吵,要死要活的,我又不敢丢下她就走,只好上您这歇会儿。”

警察被我气乐了,说:“你报假案也是要拘留的。”

我惨然一笑,说:“我无家无业无儿无女,档案都没地儿接收。拘留?没事,只要我能躲开那个女人,您就拘留我吧。我有糖尿病,不用吃好的,每天水管够就行。”

警察有些好奇,说:“你女朋友很不错呀,斯文秀气的,一看就是文化人,你至于吗?”

我站起来,抓住铁栏杆,一边摇头一边说:“您试试,您跟她过过试试。”我又使劲搔搔头,“你们去看看她的手腕,看看她手腕上有几道伤。她就能跟自己玩命,用伤害自己来达到伤害别人的目的。”

警察有些不齿,说:“男人要是会令自己的女人动不动就割腕自杀,不是出轨就是不忠。女人要是用伤害自己来达到伤害别人的目的,而不是直接给男人一刀,也算是烈女了,只可惜,哥们儿,这年头还有烈女吗?你女朋友要真是这种人,你快好好待人家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再答理他。他却又自言自语道:“出轨和不忠是一个意思哈。”

这哥们儿一准是看小沈阳看多了,拿我练呢。

我又一屁股坐在硬硬的床上,喃喃着:“有一点办法能来这吗……”

警察注视了我片刻,叹了口气,出去了。只听得外面那几个跟来的,围着警察七嘴八舌地问结果。

警察摇摇头,只说了一句:“唉,这个男的有病。”

景文、方振他们还没醒过味儿来,刚跟西西谈完话的警察也走了出来,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哎,这女的有病。”

一片哄笑。沉闷凝固的空气被这阵哄笑驱散。陈贝贝都笑出了眼泪,这丫头平时跟我就不对味,这会儿不定多认同民警的话呢。

值班的警察都出来了,跟我的朋友们讨论着我跟西西,他们最后得出结论。稍微年长的警察清了清嗓子对景文他们说:“你们不应该把他们送这里来,更不应该打110,你们应该直接打另外一个号码。”大家齐声问:“120?”

稍微年长的民警点点头,使劲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喷着说:“快转安定医院吧。”

一阵哄笑后,空气再次变得沉闷凝固。

景文的老婆王晴打来电话。王晴一年中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国外工作,恰逢春节回来,本就想成天守着景文。更何况她跟西西关系不错,又一向看我不顺眼,在她看来,西西怎么折腾我,就是杀了我也是应该的,所以她对景文说:“你们待在那里也没什么用,都凌晨了,赶紧回来吧。”

景文说:“王晴说得没错,西西是不会让穆子真进监狱的,她会想办法跟警察解释,把穆子弄回家的。咱们在这儿,她碍于面子,反倒不会服软儿。”

景文还真了解西西,了解西西有多么爱我,了解西西有多么的善良,更了解西西疯狂的原因。景文说:“西西这么闹,是太爱穆子了。”

方振不耐烦了,说:“去她的吧,不管穆子做了什么,西西这次实在太可恶了,真是疯了她了!没想到这孩子平时挺温婉懂事的,这会儿竟会这样,我真是看错了她。我要是穆子,才不自己跑这来呢,我一巴掌打飞了她。”

80后的陈贝贝白了方振一眼,说:“我要是西西,早不要穆子了,他有什么好?又自私又自我,还滥交。西西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跟着他,没得病就算万幸。”

方振多了解我,听陈贝贝这么一说,就闭上了嘴巴,因为陈贝贝说的是事实。

敏如那直脾气,是眼里揉不进沙子、说话从不掩饰的。她个子不高,但嗓门很大,气呼呼地嚷嚷:“我觉得方振说得对,不合适就分开,干吗非到这种地步?这个西西,真是够气人的。你们都是穆子叫来的,只有我是西西叫来的,让我来干吗?看她丢人现眼?人家穆子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你们听到没?人家说,对,我就是没用心对你,我就是跟你玩玩的。这么难听的话都说了,还吵什么?换作我,立刻走人,一辈子不见这个男人。”

傅刚憨憨地笑了,说:“谁比得了你?你多……”

敏如瞥他一眼,傅刚立刻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你多有骨气呀,要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准是一个刘胡兰。”

敏如不理会傅刚的玩笑,咬牙切齿地说:“对,西西真是太不争气了,她要是我妹妹,我刚就抽她了。说实在的,西西早就该离开我哥了。我哥这种男人,做朋友挺好,做他女人,就是灾难呀!”

陈贝贝撇撇嘴巴,说:“你们呀,就是搞不清楚状况,西西呀,她根本不想跟穆子分手。她那么爱穆子,会有今天,也是伤透了心。只可惜,她的真情用错了地方,给穆子这种男人最不值了,自私得要命。”

景文掐灭了烟,说:“很简单,爱大了,受伤了。老早我就告诫过西西,对穆子别太认真,否则伤自己。”

方振按了按心口说:“你以为我没告诫过她吗?我看她小孩儿人不错,上来就跟她说了,可她听吗?没见过这么拗的。什么也别说了,咱们走吧,我被他们俩折腾得心脏都难受了。我这身子骨儿还有生儿子的作用呢,可不能这么折腾。”

陈贝贝跳过去,盘在方振身上,哈哈笑着,说:“对呀,老公,为穆子着急上火不值得,咱们还得努力生个健康的儿子呢。”

一行人讨论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于是景文一贯的行事稳健,代表大家跟警察同志道了歉,又说了谢谢,便往外走。

临上车,陈贝贝那死丫头又扑哧笑了。

大家望着她,奇怪她还笑得出。

陈贝贝捂着嘴巴,忍了忍,说:“刚才穆子跟西西对骂的时候,不是说他是上帝派来惩罚西西的吗?依我看,分明是上帝派西西来惩罚他的,惩罚他自私透顶、游戏人间、瞎搞、不择食。”

方振晃晃他圆圆的脑袋,边拉陈贝贝上车边说:“行啦,他们是互相惩罚的,都是活该。”

景文苦笑,唯有摇头叹气。他们曾经都非常希望我跟西西可以到老,但现在却都希望我们赶紧一拍两散,希望我们像两只飞出笼子的鸟,背道而驰,有多远飞多远。

我跟西西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了,也就是说时间毫不留情地已经到了2月16日。

跟我们一同回家的还有四名年轻的警察。稍年长的警察对他们说:“你们今天别巡逻了,按照这个男的要求的,跟他们回去,在一边陪着就行,免得出什么意外。”

西西蜡黄着一张脸,几天下来,她的脸消瘦了很多。她瞥我一眼,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你吵,我们平心静气地谈。”

我别过身,说:“我不想跟你说一句话。”

西西嘟囔着:“那也得说,平静地说,我想总该有个善终。”

我冲到西西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深恶痛绝地说:“我已经明白了,咱俩必不得善了。”

西西也瞥了我一眼,我以为她又要跟我对骂,没想到她伸手对我说:“我渴了。”

我把矿泉水塞给她,又一头扎到角落里。

室内的警察在窃笑,嘀咕着:“这两个人真是天生一对。”

西西咕咚咚灌了几口水,眨巴着眼睛。

我知道,她在琢磨着怎么收场。

正如景文说的,西西不会忍心我待在派出所,更不会恶毒地配合我的“强奸”说。在警车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理智。待到景文他们离开后,她更是放下了面子。

但我死活不肯回去,她便哀求警察,说:“警察同志,我知道今天晚上给你们添麻烦了,我非常过意不去,但是添一个麻烦也是添,添两个也是添,既然都这样了,你们就帮人帮到底吧,别收留他,让他跟我回去。”

最严肃的那个年长的警察都笑了,说:“你以为我们愿意收留他?不过,报假案也是要拘留的,派出所不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西西瞪大一双眼睛,大滴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说:“别呀,别呀,他都是四十几岁、所谓的不惑之年的人了,他还有糖尿病,这么折腾,他受不了的。”

年轻的警察上下打量我一番,说:“还真看不出来,顶多三十八九的样儿。”

我心里骂道,操他大爷的,我有那么显老吗?顶多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嘛。

警察又看看西西,说:“这位姐姐也不像三十出头的,看上去像是80后呢。”

西西赶忙整理下她直直的长发,给人家一个礼节性的浅笑。

我看到她这个动作,就明白她基本上正常了。正常了的西西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的。我的心里也稍微落定了些,但还是有一丝担心,还是担心西西会跟我玩命,便坚持由警察陪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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