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念卿。
你常给我讲你第一次遇到我时的场景。
红红火火的元宵节,长安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官府下达了特赦令,因此虽已月上中天,繁华的西市依旧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那日你被师妹念画纠缠不下,被硬拉出谷陪她买画纸,路过西市门口那株已有千年历史的银杏树时,看见了树下的我。
高大的树杈上小扇子们早已落尽,徒留人们挂上的不同形状的花灯。你眼中的我,一袭白衣,面容清丽,仰头望着花灯,静成一幅美丽的画。
每一次你给我讲,我都能想象出那幅画面,美得就像你笔下的画,不染纤尘。怎奈笔拙如我,终究写不出你半分画意。
只是我不曾说,你也不曾知道。当我于千万盏花灯中回头,看见暗处一身墨色衣衫的你,痴痴得望着我发呆,俊逸的眉,白皙的脸,细长的手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心中便有了些许悸动。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太平公主拉下昆仑奴面具,一见倾心。
年近中年的薛涛遇到元稹,一曲定情。
杨贵妃宽袍广袖媚眼如丝,一舞倾城。
我们却始终未曾有定情之物。或许,这也预示着我们后来的结局吧。
银杏树上的红线太乱,分不清哪一根连着你我,月老只得快刀斩乱麻。
妙清走后的第一个冬天。
念卿照例徒步登上华山。今天的落雁峰没有落雪,峰顶却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的反射下,依稀映出一张清丽的脸。念卿驻足,飞身站上松顶,凝神细视,那容颜却悄然消逝。
妙清啊妙清,你怎生还是如此调皮?
念卿闭眼,张开双手,迎着初升的太阳,将晨风抱了个满怀。心中念着念着,眼角便落了一滴泪,随着山风弥散。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沉稳的声线打破思绪,观中走出个宽袍广袖头顶恨天高的道士,背上背个拂尘,看见念卿也不恼,站在树下同他一起望着朝阳,“师妹有东西留给你。”
念卿心念一惊,脚下一颤。几块积雪被震下树梢,落了道士一头一身。
“我说你啊……”道士无奈得拿出拂尘拍拍袖子,“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了,有些事情还是放下比较好……”语毕,从袖中掏出一扎信笺丢入他怀中,转身走入了道观。
留下念卿怔怔得看着那摞信笺,胸中有着想要打开的迫切意愿,双手却不停地颤抖,险些连笔也拿不牢。
你不在,我还能念谁?
慈恩寺边小小的黄土窟里,住着五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最大的依依现在已经十五岁,最小的小舞才六岁。自从五年前念画在上香途中发现了他们,就时常拖着念卿一起来给他们送些吃的。一来二去,便熟悉了。
“念卿哥哥,为什么最近都不见妙清姐姐了?”这日,就在念卿与念画放下为孤儿们准备的食品衣物准备离开时,年幼的小舞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拉住他的衣摆,奶声奶气得问。
念画听到“妙清”二字一愣,转头望一眼身边呆滞的师兄,正欲伸手抱走小舞,念卿却已蹲下身来,刮一下小舞的鼻子,挤出一丝笑颜:“因为小舞最近没有好好吃饭,没有长个子,姐姐不开心了。”
“哪有!小舞明明有长高!”小孩子闻言皱眉,气呼呼得手舞足蹈得比划着,“原来在脖子这里,现在都长到你耳朵下面了!”
“但是空口无凭呀,妙清……姐姐她不会信的~”强压下念出那两个禁忌字所带来的苦涩,念卿拍拍她的小脑袋,领着小舞走出洞口,在墙边站住,捡起一块石头,比着她的头顶,“这样,念卿哥哥给你做个记号。以后啊,咱们每次量个子都画一条线,她就不会抵赖了,好不好?”
看着洞外小舞兴奋的脸,依依放下粗瓷碗,轻轻地问念画:“念画姐姐,其实妙清姐姐已经离开了对不对?就像爹爹一样,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
“依依……”念画蹲下身,整整她凌乱的刘海儿,“有一个人深深伤害了妙清姐姐,所以她就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疗伤。”
“是很重的伤吗?”
“很重很重,重到连念画姐姐也看不好。”
重到,至死也没有解药。
“那依依每天都帮妙清姐姐祈祷,希望她能早一点好!”
念画抿抿嘴,忍住眼里的泪水:“姐姐也希望她能早日康复。”
“要走了也不给我说一声。”返回万花谷,掀起门帘,念卿发现屋内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蓝色的外袍,棱角分明的轮廓,沉稳的眼神,以及滴水不漏的动作。
是唐益。
“你……怎么知道?”喉结动两下,念卿开口。
“我认识你多少年了?”唐益端起桌上的茶壶,倒出一杯清茶,放在鼻下轻嗅,“你一皱眉我就知道在想什么,你一抬脚我就知道你要去哪儿。你觉得我会猜不出来你这两天处理后事是想干嘛?”
念卿拢袖,走过来坐在唐益对面,面无表情得问:“所以你也来劝我放下?”
唐益闻言轻笑,像是听到了什么逗人的笑话。他摇着头,说:“我只是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右手一扬,布袋掉在桌上,金石之声入耳,袋口微敞,露出里面的银子。唐益自说自话:“晚一点回来可能就要没饭吃了~”
念卿看着那袋银子,心里涌起一股热流。
“天地之大,走到哪里,心里都有她啊……”
然而生活终是要继续。
“……等我走到将她放下,自然就回来了。”
给念卿。
再见是在华山南峰。纯阳宫终年不化的大雪中,你与玉清师兄一路畅谈,经过正坐在门前松柏上赏雪的我时忽然止住笑声,顿住脚步,脸色有些不自然,拱手作揖道:“念卿无礼,惊扰到姑娘,万分抱歉。”
我看你一板一眼得行礼,不由轻笑出声,跳下树梢:“琴棋书画,笔情墨意。原来是万花谷门下师兄,妙清失敬。”
我记得你脸上的红晕,正如同我记得那片飘落在你长发上的雪。
后来才知道,你是奉谷主之命上山,与师傅师叔们商量公事。在你停留的三日里,我再未见你,直到你走时,才跟着送行的众人远远瞥了你一眼。
墨色衣衫,柔顺的黑发,腰间一只白玉笛,抹额一枚猫眼石。桃花眼,弦月眉,前庭宽广,棱角分明。
你似乎总是这样的一身装扮,与世无争,怡然自得。
仙风道骨如师叔,也被你硬生生比了下去。
那时的我又怎知,这一瞥,你便如种子一般落在我心底,迅速生根发芽,招摇成一株参天大树。待我发现,木已成舟,载着心事飘飘荡荡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