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安顿下来已经到了晚上，宁狄打猎回来的时候，发现阿莲正燃好了篝火坐在一边静静等待。紫色的长裙被她拆拆补补，不再拖地，变成了一件短小精干的短裙，露出白皙结实的小腿。那一握乌黑的长发亦被束起，随意得挽成一个发髻。浑身上下删繁就简，偏偏满头银饰一点也不舍得卸，丁零当啷得挂在头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作响。
见他发呆，她笑着招呼：“宁将军站在那里想什么呢？”
宁狄这才回过神，走过来放下背上的水壶和两只兔子，笑道：“我在想，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曾经唯一在我箭下逃脱的兔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阿莲闻言红了脸娇嗔一句，接过兔子架在火上，有意无意得问：“宁将军此次来苗疆又是为何？”
宁狄一怔，答：“军务。”
阿莲目光闪一下，沉默下去，只是认真得转着烤架上的兔子，不再言语。
火堆不时发出些噼啪声，偶尔爆出两三点火星，宛如萤火虫逸散在空气里。两人都不说话后，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只听得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
“阿莲，我走了十年，你现在也有十八了吧？”终于还是宁狄开了口。
“嗯。”阿莲没有多余的话。
“你……可曾婚嫁？”双眼盯着火堆，宁狄机械般转动着兔子，喉结上下动动，艰难得问。
“我……”阿莲未料到会等来这么一个问题，左手无意拂过脸颊上的伤痕，苦笑，“就算我想嫁，也要对方愿娶才好啊……”
余光扫到阿莲的动作，宁狄心底一抽。虽然阿莲脸上纹上了梅花，但那伤口始终在那，这花纹不由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果然是因为伤痕么……
在心底自责一会儿，宁狄开口：“阿莲，既然如此，嫁给我吧。”
“什么？”阿莲一惊，猛得站起身来，瞪大一双眼睛，满脸的不置信。
“阿莲你听我说，这伤痕是我留下的，这是我的责任。如今你因为它嫁不出去，我便有必要给你一个好的归宿。”宁狄见状，慌忙起身解释。
“好的归宿？”阿莲的双唇有些颤抖。面前人是她想念了千万次的样子，他说出的话也是她脑拟过千万次的语句。但是，有什么错了。在她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有什么东西，大错特错。
“宁狄！我不要你给的这个归宿！”阿莲终于喊了出来，“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在你心里对我除了歉疚就没有一点别的感情吗？我还不至于可怜到仅仅因为一个伤痕就需要别人施舍我一段婚姻的地步！”
“我……”宁狄一时有些失言，只是呆呆得看着面前的少女：两行清泪划过那枝红梅，这场景似曾相识，一如十年前的分别。
阿莲不是计较得失的孩子。被宁狄一箭射中，她反而黏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每天一遍遍往军营跑，惹得军中前辈们纷纷打趣宁狄：“你这分明是射了个亲妹妹回来啊！”宁狄本性温和，再加上心中一直对阿莲抱有愧疚，不由对她有些过分宠溺和放任。时间长了，阿莲也有些好奇，跟在宁狄身后问：“宁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宁狄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比你大，要叫我宁狄哥哥。”
“你才比我大八岁！我不要！”阿莲不屑地撇撇嘴，追问，“告诉我嘛，告诉我嘛！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宁狄有些无奈：“怎么可能？我伤了你，这也算是补偿给你的吧~”
阿莲听到不由有些置气：“所以没有那箭咱俩就不能认识了么？”
宁狄在心底默认了这个说法，嘴上却安慰阿莲：“我不是这个意思。”从此把这歉意埋在心底再没说出来过。
然而无论平日里两人怎么形影不离，宁狄随军来苗疆历练，总有个分别的时候，这般过了小半年，临别前一天，他看着小阿莲脸上的伤痕说：“阿莲若你十八岁未嫁，不如来中原找我吧。”
小姑娘一怔，脸上并未出现宁狄希望看到的笑颜，反而一双柳叶眉蹙起，困惑爬上双眼：“宁狄，你还是觉得对不起我吗？”
宁狄一时间口屈舌绞，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阿莲看他的反应也懂了大半，泪水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滑下，她咬住下唇，丢给宁狄一句“我不要！”转头就跑。宁狄来不及拦，只有眼睁睁看着阿莲消失在苗疆上百年的密林里。第二天出发时，阿莲再没出现，于是那委屈的表情和仓皇逃离的背影成为宁狄念了十年的最后记忆。
两人面对面僵持着，宁狄脑海里转过了很多东西，却依然不知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幼年的阿莲掌握的汉语词汇非常有限，说的最顺口的就是那句“我不要”。大多数情况下，宁狄能够猜到小姑娘心底里真正想要的东西，却唯独在这个问题上，十年前他不懂，十年后他更不懂。
宁狄不说话，阿莲赌气也不说话。眼看着可怜的兔子就要在火堆上烤焦，不远处的树丛动了动，游出来一条碗口粗的白蛇，冲着两人嘶嘶吐几下舌头，游过来嫌弃地看一眼火架上的兔子，尾巴卷起另一只躺在地上没来的及上火烤的兔子，一口吞进了嘴里。紧接着，密林里走出一个穿着苗族服饰的少女，眉眼间竟与阿莲有几分相像。看见两人，少女脸色一变，怒气冲冲得跑过来，冲着阿莲劈头盖脸一通训：“阿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我一阵好找！若不是有小白，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汉人已经到了澜沧江了，教主召开紧急会议，全教都等着你回去呢！”说完，她像是刚看见一旁的宁狄，嘴巴险些合不拢，指着他的手都有些抖：“你你你你你……你是汉人？！”
“不过是个来花山节游玩的普通人，别这么大惊小怪。”几乎是眨眼的时间，阿莲已经整理好了情绪，一张俏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宁狄想问清楚来人口中的“教主”是怎么回事，却闻到阿莲身上传来一股诱人的芳香，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阿姐他怎么会跟你在一起？”莲心看着倒下的宁狄，走过去用穿了绣花鞋的脚踢了两下，确认睡死了这才抬头问莲坂，“听说天一教去花山集了？有没有发现你？”
“我就是因为躲避天一教的追杀才拉着他做伪装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的。”莲坂淡淡得交代，捡起草地上遗落的白色面具戴在脸上，将失去意识的宁狄丢回马背上，对莲心说：“我现在就回教。你骑马带着他到花山集找个客栈安顿好再回来。”说完就几下轻功窜进了密林深处。
莲心一个人对着那匹骏马和马背上晕厥的宁狄，不满地噘嘴，从烤兔子上撕下一大块肉，泄愤般使劲嚼着：“哼！又让我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