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骑虎难下。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再拒绝不免显得没有气度。宁狄轻叹一句自己命苦,在广场上站定,抖擞精神,接过乐师手中的鼓槌,起手便是一曲节奏激昂的《秦王破阵乐》。
南疆山清水秀,四季如春,何曾见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习惯了婉转曲调的乐师舞者愣在这硬朗的鼓音里,一时间忘了回应。偌大的广场上,只听得宁狄鼓声的回响和他飒爽的身姿。
“好!”还是那紫裙女子率先回过神来,击掌高呼一声,她柔软的腰肢划入舞池,配合着宁狄的节奏,踩出一种奇特的舞步。
紧跟着,广场沸腾起来,被这鼓声引领,九黎族人忘记了跪拜,忘记了祈福,手拉手开始了新一轮的舞蹈。
这一刻,刚柔并济。
鼓点越打越急,女子的舞蹈也越跳越快。终于,最后一声落下,紫裙女子宛若被抽去了浑身力气,身子一软,倒在了宁狄怀里。未被面具遮住的脸颊泛着红晕,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面具后狡兔般的眸子带上些迷离的色彩,她问:“你到底是谁?”
宁狄扶正她的身子,抱拳:“只是个路人,姑娘不必在意。”
“你可姓宁?”并未听进宁狄的话,紫裙女子急切得问。
“我……”宁狄有些愣,记忆里并未有关于面前人的一点信息,但明显这姑娘认定了他。
“你可是第一次来苗疆?”似是看透了他的迟疑,女子继续追问下去。
“我……”宁狄瞠目结舌,正欲问清原因,广场中央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待烟雾散去,惊慌逃窜的众人当中显出几个身披斗篷的身影。
“汉人已领兵南下,扎营于金沙江北岸。大敌当前,你们却在彻夜狂欢?”为首的男子冷笑一声开了口。
这声音冰凉异常,与他的身形格格不入,听起来颇为尖利刺耳。宁狄皱眉,欲开口反驳,却被紫衣女子拦了下来:“先听听他是谁,想干什么。”
“死在战争中的前人尸骨未寒,五毒教就心急如焚,欲引汉人入关了吗?”那男子继续冷笑。
这回换成女子气血上涌按捺不住了。宁狄一个不留神,她便冲出人群,朗声道:“阿莲长这么大只听过五仙教,从未听得什么五毒教!倒是天一余孽四处招摇撞骗,利用苗人的感情,过河拆桥,令人发指!”
阿莲!
宁狄一愣,小姑娘水灵灵的大眼和脸颊上鲜红的伤口蓦得出现,记忆倒卷而来,他有些难以呼吸。
“阿莲?”黑衣男子若有所思得摸摸下巴,一阵了然之情掠过双眼,他仰天大笑,“我就说为什么九黎族花山节能在苗疆大行其道,原来如此啊!”紧接着,他大手一挥:“给我抓住那个女孩!”
遭了!宁狄脸色一变,转身拉着阿莲就跑。奈何阿莲一袭盛装,紫色长裙和繁多的银饰成为了累赘,行动缓慢。
眼看着身后人就要追上来,宁狄一咬牙,低语:“宁某失礼了!”随后,他变抓为揽,左手搂住阿莲背部,一弯腰就将她抱在怀里,撒腿狂奔。
阿莲一声惊呼,脸登时红了大半,双手揽住宁狄脖颈,她将带了面具的脸深深埋入他怀里。如此娇羞了一段时间,忽然想起什么,她抬头大喊:“前面左转是马场!”
“靠!你不早说!”长距离负重跑让宁狄有些心浮气躁,听到这一句他就像久旱逢甘霖的树苗一般顺其自然爆了粗口。
天策府人犹善骑术。虽然他们的陆战能力并不差,但他们超强的马上功夫还是给他们带来了“马上将军”的美誉。成功上马的宁狄如虎添翼,勒紧缰绳,他仰天长啸一声,回头看眼后方追来的黑衣人,唇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容,逃之夭夭。
骏马飞驰,眨眼间就甩掉了追兵,宁狄只顾注意黑衣人动向,一路放任胯下坐骑的行进方向,此时渐渐慢下来,这才发现已经走入了深山野林。
地面逐渐变得松软,入目皆是两人以上才能合抱的大树;藤蔓爬满树干,又从树枝上垂下,犹如一条条天然珠帘。少有人烟的树林,松鼠也变得胆大包天,从树洞里跳出来,停在宁狄肩上,大尾巴扫过他的脖颈,又顺着藤蔓爬回。在枝叶遮蔽的上空,能听到不同鸟雀的歌唱,却因这穹顶般的树冠,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骏马慢慢停下脚步,宁狄跳下马背,仔细翻看脚下的落叶层,这才抬头对阿莲说:“应该是一片年代久远的树林。阿莲姑娘可曾来过这里?”
阿莲怔一下,摇摇头。
宁狄见状皱眉,环视四周:“看样子要走出去需要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救我?”就在宁狄苦恼的时候,阿莲忽然开了口。
“哈?”宁狄有些诧异,抬头去看依然坐在马背上,双手握紧缰绳低着头的阿莲。
“我问你为什么救我!”没等来答案,阿莲倏得抬头,脸颊愈发红,语速也迫切了起来,“明明已经不记得我了!为什么救我?”
“因为还有话没说完。”宁狄终于明白了阿莲的心思,他眯着眼笑开,“我叫宁狄,第二次来苗疆。阿莲,我不认得长大后的你,但我记得你的字。”
热泪涌入阿莲的双眼,她颤抖着手摘下脸上的面具:“宁狄,我终于等到你了。”
圆脸细眉,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左眼睑下方的颧骨上绣着一枝精致的红梅,若泪痣一般映着那双眸子含笑带泪。
宁狄眯眯眼。
女大十八变。眼前的小姑娘与小时的长相已千差万别,但他仍记得那双水灵灵的眸子,还有那隐藏在梅花下的伤痕。
那是他幼时亲手犯下的过错,他记得很清楚。
在看到那张写了歪歪扭扭的“莲”字字条后,宁狄才意识到,那天小姑娘夺路而逃并不是去搬救兵报仇,仅仅是因为听不懂汉语。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他开始有些自责: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被他破了相,不做点什么补偿说不过去。
于是,他从军医那里央来了一盒专治伤口的药膏,又托随军翻译写了张字条,老老实实得插在当天遇到她的那棵树前。
第二天,脸上贴着胶布照常来采药的小姑娘看到树干上的箭支和写着“对不起,这是药膏,别留疤”的字条,对着树下那个古色古香的小盒子傻傻得笑了。
脸部肌肉牵动伤口,新长的息肉有些撕裂,疼得她龇牙咧嘴两眼泪光,面上却仍是笑的,不知在高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