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的时候,周大禾的两根手链断了。他有点心惊。
他很久没有醒这么早了,公司的会议都会将就老板的时间,他说几点开那就几点开。他自认为“色厉内荏”,员工却很怕他,说他还未走近就能听到他的两个睾丸叮当作响,有一次开会,一个部门经理迟到两分钟怕当众被骂,生生没敢进来,宁愿结束了之后唯唯诺诺地到老板的办公室专门被骂。
老婆鲁颐以前总是当着孩子的面夸他,你们看老爸的身体能打老虎!周大禾吃的多、精力旺、绝少生病。不过这些年鲁颐的态度变了,语带奚落又含蓄:人不服老不行,该养生的时候就要养生。
他逞强,养生不是老年人的意识形态么,什么时候见过年轻人早早上床的。女儿周小苗说过“青春都是耗过来的”!老子已没了青春,可我还有精力耗!
他昨晚和还在读大学化学系的周小苗聊得很晚,自从他用了微信,周小苗和他的交流就多了起来,不似以前发短信,根本都不大理会,难怪电信干不过腾讯,原来和年轻人沟通,只要换成他们的方式就可以,不就是换一种介质吗!
最近周大禾还真是感觉越来越疲倦,尤其是会阴部经常会痛,那可是要命的地方,他偷偷上床早睡,醒来时还是发现精力不济。他又背着鲁颐偷偷去了医院,他怀疑是不是那里使用过度出了问题。鲁颐和他同一屋檐下但基本分居,没有矛盾没有原因,就那么自然地分开睡了,不能让她怀疑他作风上出了问题。
他背着她干过一些事,他怀疑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女人即便不掌握事实,凭直觉也能意会到很多东西,如果放到前几年,她会翻天覆地,如今她是否已经越来越懂得装聋作哑?那是宽容还是放弃?
或许因为这疲倦和多虑,早上醒来拿手机,意识不清碰到了床头柜?总之,那么结实的手链还是断了。
手链一根是女儿周小苗送的,一根是苏秀丽送的。他一并戴在手腕上,老婆可能以为那都是周小苗送的,并不曾过问。
周小苗说她的手链是贺兰石的,说不上是褐色还是绿色,她说是在宁夏旅游时花一百块钱买来的。周小苗经常送他粗犷的手链还有夸张的骷髅项链,他想怎么男人喜欢送女人首饰,如今女人也喜欢送男人首饰?
“你不能送我一块表啥的?”他问周小苗。
“我买不起!”
“切,你怎么还有个有钱的老爸吧!”
“我可不能乱花你的钱。”
周大禾对周小苗还是非常满意的,这孩子淳朴节俭,这品质在富二代身上快绝迹了,这点很像他。看到他总把旧东西留着不让扔,苏秀丽经常撇着嘴说:“节俭真是个坏习惯!”
长子周小斐可不一样,从来都要最好的东西,幼儿园的时候玩的都是车模,那时周大禾还刚创业,一看鞋拔子大的缩微汽车就要上千块,当时就拒绝他。周小斐哭闹,他一巴掌甩过去。鲁颐则会偷偷买给他,以后周小斐从不在周大禾面前哭闹,他只跟他妈闹。
好在周小斐长大后一表人才,没混球到玩“车模”的境地,他说他感情上还是有洁癖的。
他有一次当着周小苗的面呵斥周小斐:“你得向你妹妹学习!别什么奢侈要什么!”
周小斐没说话,周小苗则护着哥哥:“老爸,你不懂,哥哥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像我,和孔融似的,明明喜欢大梨却拿了最小的,你们还表扬我鼓励我。”
这句话周大禾听了琢磨了半天。
苏秀丽送的那根手链他以为是菩提子,苏秀丽说他“老帽”,菩提浑身毛孔有这么光滑吗,那叫砗磲,虽不是稀世珍宝,却是庙里求来的,可是请高僧开过光的,护佑辟邪。
越这么有讲究,断了越让他不舒服。
司机魏彪打来电话,问他今天有什么吩咐。他本能地拒绝了,说我另有安排。挂了电话,他就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这次去北医三院可是正大光明地拿医疗检查结果,怎么还和上次一样跟做贼似的。魏彪也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家臣,未必不懂什么不该和鲁颐说。
周大禾选择了北医三院做检查,是因为那里留有他的“案底”,10年前的“案底”。
没使唤魏彪,周大禾只好出来打的。
他戳在路边,感觉很久没接地气了,八点钟的大街都是匆匆忙忙奔活路的上班族。他想自己年轻的时候连打的都舍不得,都是追着尾气挤公交,后来毅然辞了公务员的铁饭碗下了海,爹和娘哭天抢地骂他自毁前程,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可是村长,儿子能混到部委见到部长那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一个算命的曾捏着他的手说,这手像女人的一样柔软,适合当官,手软心硬。他自己则对体制内的漫漫发展长路毫无信心,下海过了几年苦日子,如今终于熬出来了,公司资产上百亿,上万人等着他给工钱吃饭。他发现那些做得比他更大的老板的终极目标又在回归仕途。比如他的死对头美包公司的老板付天泽。
周大禾拦了两辆空车,司机莫名地向他晃着手机,然后开走了。
再拦了两辆,司机均不等他上车先发问,“你去哪?”
“北医三院。”
司机摆摆手,扔下一句“我得换班”就开走了。
“早高峰换班?”周大禾有些动气,才发现什么时候出租车都这么有市场主动权了?一个不怕投诉的司机,可见制度是不起作用的。
终于又有一辆空车停在了周大禾面前,这次不等对方发问,周大禾先拉开车门迅速坐到了后座上。
司机对他说:“你可真幸运,前四位我都没拉。”
“为啥?”周大禾纳闷。
“都是死堵的地。你去哪?”
“北、北医三院!”周大禾底气不足。
“呦,你这不是死堵,是堵死的断头路啊!我看你空着手,想必就是个起步价的地,没想到有病啊你。师傅,你还是下去吧,那地儿我去不了。”
“你还是去吧,我有急事,等不了别的车了。”周大禾带着愠怒。
司机看周大禾面色不快,看来他铁了心是不下车了。
“你可别到了附近让我一个人堵着,你下车跑了。”司机先讨价还价。
“放心吧,咱有诚信!”
北医三院面前的路是条断头路,三个方向的车到了此地没处掉头,周大禾记得几年前也堵,但没有现在堵得这么彻底。到了北医三院的路上,所有的车就像被抽走了能量一般一点点挪动。
因为一条行车道彻底变成了北医三院外静候车位的临时停车带,等着三院十几分钟放行一辆进去。几年前堵车那是因为北医三院硬件凋敝,根本没有足够的停车位。如今崭新的医疗大楼冲天而起,该配置的硬件仍然缺位。
看马路变成了停车场,行人开始像珊瑚中的游鱼一样四散穿梭着。司机盯着看,然后阴郁地说:“你知道吗,这路上的人,都是老天爷不要的,好多都是僵尸,哎——你要看出僵尸来,得有六维视力,看普通人只需要三维视力。”
周大禾听得惊悚,向外看去,果然过来的几个行人都是面容木讷肢体僵硬,他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行走的僵尸。
车子就堵在距离北医三院门口二十几米远的地方,旁边是一个狭窄的独立小院。小院的口开在角上,正对着一个岔路口。周大禾第一反应是这院子的大门朝向风水不好,做什么买卖都可能挂了。
继而发现,院子里面的制冷设备呼呼作响,偶尔有灵车和戴着白花黑纱的人进进出出,面容戚戚。突然意会到那是一处“外挂”在三院体外的太平间,竟开在喧闹的马路旁边。
“早晚有一天我也得从这儿抬出来,人一辈子最终不过是在等这一刻的送别。”他不忍再看。瞄了一下计时器大约六十多块钱的样子,他掏出一百块递给司机,“师傅,别找了,都不容易。”
司机见他要下车,明显不快的脸顿时堆满了笑容,“呦,谢谢您呐!”
他又扫了周大禾一眼恭维道,“我这六维视力看你不像有病的样!”
周大禾在泌尿科诊室外面候着。
看来不能有秘密行动,否则只能全部自己打理。按常规,他只要现身见见医生,其他一切魏彪和秘书就都打理好了。
十年了,现在唯一的变化是诊室的门紧闭着,以前门是开着的,挂着半块颜色惨淡的布帘,即便关着,病人也会时不时推开门窥探里面的人看完了没有。
十年前,他被苏秀丽连哄带蒙拉过来检查,她到底要看看他的精子能不能让她怀上孩子。
那次周大禾进去竟然发现是个女大夫,那时他还年轻,毕竟才四十多岁,虚荣心还是有的。他马上涨红了脸,到这里来的都是那里出了问题的,在女大夫面前这一点虚荣和自尊似乎都被褫夺了。
“脱呀,别磨蹭,外面还那么多人等着呢!”女大夫看似五十多岁了,已阅人无数。
他尽量自然点,内心窘迫得像处男。
第一次有人大白天这么面无表情地审视他最隐私和最得意的所在,而且随时还会有人闯进来被撞见。女大夫没有任何矜持地在他会阴部四处捏,然后问他的感受。
“这疼吗?”
“不疼!”
“得过什么病吗?”
“没有。”
“性生活正常吗?”
“正常。”
她开了单子,让他去验精。
他出了诊室就懵了,他想接下来是不是该去厕所自撸?刚好见到一个路过的男大夫,他难为情地给他看单子。
大夫扫了一眼单子,指着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喏,那是取精室。”
“自己去?”问完了他就发现这是他今天说的最二的一句话。
“你觉得这还需要大夫帮忙吗?”
他赶忙收起单子走开。一个男人打开门,手里捂着一个尿杯样的东西溜出来。他赶忙闪身进去,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架单薄的沙发……
他非常懊恼,他是被骗来的。
苏秀丽问今天陪她去看医生好不好,她怕她子宫是不是长了肿瘤。他笑她夸大其辞,顶多是肌瘤,说你自己去好了,去妇产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鲁颐怀孕时,每次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产检,他只等到她生了的那几天在医院陪过她。
苏秀丽不依,她撅着嘴撒娇,像猫一样在他身上腻着他缠着他。他喜欢她在床上这样,每次都挑拨得他血脉偾张。
可见手段要用对地方,她床上床下经常一个策略,效果就明显不同了。
他不为所动,但是苏秀丽就是有韧劲,她能够不停地磨下去,他就没办法了。他发现刚烈的女人往往爱情都不成功,能撑到最后的都是那些有韧性的。
就像他认识她时,他并没有认真,她却抱着天长地久的决心。
到最后他发现,一段感情的主动权往往是攥在女人的手里的。
他和她的缘分来自一场西南某分公司的财务造假事件。
恰逢西南地区正要举办一场高端论坛,当地政府宣称要办得媲美博鳌亚洲论坛,因此投入大量资源打造这一高端品牌。西南分公司总经理王志强借此论坛成功营销因此业绩飙升。
公司的CFO火眼金睛,可不是吃素的,审查后发现西南分公司的报表存在业绩造假。这一下周大禾火了,连自己的老板都骗,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王志强没有亲自来负荆请罪,却先派了财务苏秀丽来,按级别苏秀丽只够和总公司的财务部先交代情况,但苏秀丽却直接闯进了周大禾的办公室。
苏秀丽见了周大禾就哭了起来,说自己年轻没有工作经验,把许多数据都弄混了,都是自己的错,和分公司没关系。
周大禾也是商场上枪林弹雨过来的,什么场合没见过。她一哭他却慌了,他手下的女将全都是强悍的中性,女人当男人用,从来没人敢和他掉眼泪。苏秀丽的话他当然不信,如果她撇清自己他还有应付的话术,但她却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只求他给她一次机会,让她回去再好好做一回明明白白的账。
她哭得梨花带雨,饱满的胸起伏不定,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胸要比其他女人大好几个尺码,而且她要是个丑女人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个皮肤白皙娇艳动人的美人。本来是她做错了事来请罪的,她哭得反而像受了委屈。周大禾心软了。
审计部门的员工看苏秀丽进了周大禾的办公室有点惊慌,审计的头微微一笑说,我们老板什么路子,别忘了他最厌恶这种不合常规的做法。
过了一阵子苏秀丽就从周大禾办公室出来了。娇俏的脸上不落痕迹,神情平静。别人无法判断她是否被老板赶出来了。
苏秀丽回到西南区后,王志强发现北京总部果然没有就这件事追查下去,心绪安宁了许多。
苏秀丽专程来北京谢过周大禾。她主动约他吃饭,底层员工约老板吃饭似乎不符合规制。周大禾猜想她可能受命于王志强,或者是她自己向老板暗送秋波,但并没有推脱。一个饱满性感的女人再装得一本正经,骨子里的风情却挡不住男人对她的幻想,周大禾发现自从她和他哭过,他一想到苏秀丽就像回到二十岁的年纪,脑子里抑制不住地变得比厕所还肮脏。
不能不说年龄对心理有种暗示,他那年四十出头身体无恙,但总忍不住会对着镜子仔细翻弄头发。鲁颐抢白他,别找啦,没有白头发。
有一次他刻意把下午的会拖到了晚上十点,属下困得人仰马翻,有人偷偷抱怨“政治局的会也不过五个小时吧”!但是他还是斗志昂扬。这让他莫名兴奋。
他见到苏秀丽的时候,就带着这种兴奋。起自意念最阴暗处,延展至最现实的部位。
苏秀丽面含羞涩,看着他说:“我以为老板都是面目可憎凶神恶煞的样子。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亲和、沉稳、帅气。”她看他的眼神没有敬畏和卑微,像一个小女生看着她仰慕的男神。
“呵呵!你胆子挺大的,越过执法部门直接上诉到老板。”
“人家没办法嘛,你是个好老板,因为你仁慈。”她娇嗔又认真。
他不动声色,心里却很受用。
那一顿饭,他们都吃得心不在焉,从餐馆出来,周大禾发现她选的餐馆就在她酒店的旁边。
“我对北京不熟,不敢走太远。”
“喔!”
“愿意送我回酒店么?”她含蓄又毫无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