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丧考妣,哭得很崩溃。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我就怀疑精子可能有问题。
她要求他再做一次贡献,她要做试管婴儿。
“疯了吧你。”周大禾愠怒。
“告诉你吧,我选择北医三院,就是因为这里有中国的试管婴儿之母张丽珠啊。老太太还能出诊最好,不能的话这儿的水平也能代表全国最高水准,中签率肯定会高。”
他不肯,说什么也不肯。
她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试管婴儿是怎么做的吗?女人要提前一到二个月打黄体酮,因为不是正常受孕,要靠这个药物维系孕环境,体外生成的胚胎移植到子宫能成功挂上的话,黄体酮还要一直打,长的要打到好几个月,一天一针,你想想屁股该打成什么样了,眼比筛子都多吧?能受得了这个罪只是过了一关而已,有怀了8个月成功在即胎儿莫名其妙流产的,非正常受孕一切意外皆有可能。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周大禾听得惊悚,“那你何必要受这个罪。”
“无论如何我要试一次。这个过程受罪的是女人,全程不要你跟,你只要去取精室做一次贡献就行。以后成败和你无关。”苏秀丽斩钉截铁。
他还能说什么呢,终究还是去做了一次贡献。
他给她在北医三院附近的高档社区租了一套房子,发现以三院为核心的地域,即便是地下室,房价都大大超出市场基准价,目标消费群就是奔波于北医三院做试管婴儿的苦命夫妻,这是一个长期的工程,两年、三年甚至是绝望的经年累月。
周大禾又买断了一个以三院为据点的黄牛,为的是能持续给她挂上号。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他其实并不介意她的成果。
这是一场身体和心灵上的挑战!他想起来时问问她进展怎么样了,她就和他说一说目前都到了哪个阶段了,她说还好我年轻,促排卵时一下子能取好多卵子;过一段时间她告诉他,他们的胚胎发育良好可用的有好几个,一个年纪大的妇女在这个试管培育期就没成功,哭得不行;再过一段时间,她说胚胎移植手术顺利,只求上帝保佑能挂住,千万要挂住……
或许意识到他不肯再做第二次贡献,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或许北医三院有试管婴儿之母的加持“中签率”就是高,苏秀丽无比幸运的一次成功,医生给她种了两个胚胎,十个月的焦虑之后苏秀丽生了一对龙凤胎。
除了周小斐和周小苗,周大禾从没想过自己命中还会再有子嗣,他说不清带着什么感觉去看她,看他们。
北医三院十年前的产房破落得竟然肯花钱也没得单间住,最好的也是三人间。他到了走廊正赶上护士给初生儿洗浴,一辆一辆婴儿车擦身而过,他偷偷跟过去看,脱光的小孩竟然放在洗浴室池子边,护士手脚麻利得像洗萝卜一样对着水龙头冲,小孩子手脚愉悦舞动没人哭泣。
他又跟着婴儿车回到产房,每个家属都下意识看小孩手腕的手环,辨认是否是自家的孩子。他看着襁褓里刚沐浴过的两个安详的小孩,和当年看着自己和鲁颐的孩子一样感动!
“我已经有四个儿女,即便这里再有问题又何妨?”他恍惚回到现实,在诊室外尽量释然。
此前就诊时医生调出了他十年前的病例,不置可否,没法判断十年前精子活力不足就能说明他现在有什么大问题。医生开了几张单子要他去做更详细的检查。
“请十号周大禾去二诊室就诊!”现在医院终于搞得和银行一样了,老百姓貌似上帝其实是乙方。叫号的广播叫到了“周大禾”,他站起来又觉得不对,他是十一号。
为了确认他把病历本给分诊台看,另一个人则匆匆忙忙奔向了二诊室。
护士扫了一眼病历把本子扔出来:“回去等着。不是你。”
他不多话,有些场合多说一句就会遭到抢白。于是他看了一下屏显,果然名字不是他,是“周大河”。
很快也就轮到他了。
他进去的时候,和他同名的那个男人是哭着出来的,一脸仓皇和绝望,周大禾因此神经变得愈发紧张。
老大夫就是让人有种信任感安慰感,他怕是得有七十岁了吧,戴着眼镜把检查的单子举得和眼睛几乎没有距离。
“嗯,问题不是很大!”
他只顾看病历没看周大禾,这一句宣判却足矣,周大禾像被豁免了重刑一般一下子释放了下来。他几乎相信拉他来医院的出租车司机真的有六维视力了。
“和刚才那位一样,也是前列腺的问题,你要庆幸不是癌症啊,开点药先吃一段时间看看。”
老大夫又努力伸长脖子,让眼睛离电脑很近,开始开单子,有点“神医喜来乐”的喜感。
从门诊楼出来,周大禾觉得北京恒久乌蒙蒙的天都是蔚蓝色的。他站在急诊通道口,头向上仰望着,如果他打开双臂,就是《肖申克的救赎》的剧照。以前他误以为那是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后来发现三院根本没有地下停车场,这个通道只是为了方便救护车出入地下急救室。
救护车来往的频次并不多,如果太过频繁,他会有《悲惨世界》的感觉。他仰头伫立片刻,一辆救护车还是来了,焦灼地经过周大禾,停在急诊科门口,护工迅速从车上抬下两具担架,其中一个应该是女孩子,她红色裙裾的一角从包裹严实的白色床单里露了出来,尤为刺眼。
这让周大禾愈发有一种被放生般的侥幸,他掏出手机给魏彪打电话,让他到北医三院接自己。
“马上就到,陆敏告诉我了。”魏彪的语气严肃、不安。
周大禾有点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和陆敏交代过我在北医三院?
陆敏是周小苗的闺蜜,周小苗很多话不会和爸妈讲,却很乐意和陆敏交流。
周大禾总觉得陆敏虽然不过比周小苗大了四岁,却有着远超年龄的稳重和机敏,她毕业就到了周大禾的公司,因为学的是新闻,所以很快升任公司的PR总监。
不知道背景的自然觉得很不可思议,毕业几年就坐到这个位子也算坐了火箭般的升迁。后来发现根本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陆敏的老爸是周大禾的创业伙伴,如今的公司董事、副总裁陆峻。
因为这层关系,陆敏除了PR总监职位,平时还像周家的私人秘书,许多事都帮忙打理。
周大禾正在狐疑中,陆敏的电话打过来了,语气压抑着不安:“小苗她出事了。做实验一氧化碳中毒,被送到了附近的北医三院。我看您今天不在公司,先通知鲁阿姨和魏彪过去了。”
“什么?”周大禾脑子嗡了一下。早晨那种不祥的预感被激荡了出来。
“化学系老师说实验室当时就两个学生,一个是小苗,发现时两个人都昏迷了。您别着急,救护车来得挺快的。希望抢救很及时。”
他边举着电话边下意识地向急诊室方向奔去。有一年他公司巨亏欠了银行和许多债权人的钱,被围堵在办公室内,保安都吓跑了,楼下是黑压压的愤怒的举着标语的人群,他也不曾害怕过,只要活着总有解决路径。现在他发现因为恐惧,脚几乎不听使唤了。
抢救室外面没什么人,看不见走动的医护人员,他抓不住任何人可以询问有价值的信息。他无力的想坐下来,但意念又全部集中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他站在那儿仿佛就能使上一份力。
鲁颐领着陆敏和魏彪,不一会急慌慌的也赶来了,因为紧张和焦急,她的脸看起来随时要号啕大哭的样子。看到周大禾冷峻和严肃的眼神,她在急诊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轻轻地啜泣着。
陆敏很乖巧的拉着他,“周叔叔,坐下来歇会吧。”她在不同场合对他有不同的称谓。
他走过去坐在鲁颐旁边,搂着她的肩拍了拍,鲁颐把脸伏在他的肩上,颤动着。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抢救室的门开了,外面等候的人一下子都弹了起来,周大禾旁边的一个男人率先抢了过去。
“怎么样医生?”
“你们谁是方红梅的家属?”那个医生问。
“我是学校的领导,和我说吧。方红梅的家在外地,她的家属还没到。”那个男人说。
“她情况比较危急,有什么事你可以签字么?”
“帮帮忙!帮帮忙!”校领导兀自嘟囔着。
周大禾眼前发黑。“那周小苗呢?”他舌头有些发硬。
“周小苗应该已经脱离了危险,还要在ICU观察一下。”医生说完,鲁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周大禾极度虚弱,他发现自己一天之内被放生了两次。
透过ICU的玻璃缝隙,他看到周小苗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那条红色的裙子大面积露了出来,使她变得很醒目,周大禾静静的确认她确实在呼吸,心绪开始慢慢平复。
他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不想接,今天他已经不想理会任何事。
但是它执拗地一直震动,停止片刻,复又响起。他只好接通,“喂?”
“我北医三院泌尿科,周大禾么?”
“是的。”
“你是禾苗的禾?”
“对。”
“对不起,你的病历和另一位患者弄错了,他名字和你一样,不过是‘周大河’,河流的河。”
“什么意思?”周大禾却已明白了什么。
“就是说你俩的诊断结果弄错了。你过来一下,医生和你确认下好吧。”
周大禾倚在ICU的门外,他的心绪在反复轮转中已无比澄净,什么都躲不开命运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