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杨觉得很烦躁！这个项目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像陷入了困境。
公司已经在传，不是他的研发出了问题，就是市场形势急剧变化，突然使得这个项目变得没有意义了，什么都拗不过大势。如果这样，他们投入巨大的设备就成了一堆废铜烂铁。那可要上千万美金啊！
员工传的都是媒体上看到的，似乎那就是真的，群众总是无法辨别真相。他不是号称对技术最具前瞻性吗？怎么没有预见到大势发生了变化？幺杨几乎都能想象到他手下远比他辈分高的员工的耻笑。周大禾力排众议提拔了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担当公司技术研发和市场的副总，幺杨即便不担心自己的前途，也为周大禾的尴尬捏把汗。
公司里大多数人的逻辑都是这样的：幺杨太轻易就得到了一个人的信任，而且这个人还是老板，那就意味着他得到的远比付出的要多。
他刚来公司时，没人注意到这个处于公司生物链最底层的年轻人，他之前做的是技术，却像秘书一样给老板写了一年材料。后来有个长辈说要是没有这一年铺垫老板对一个人的信任，怎么可能轻率地提拔一个不知底细的底层呢。
但他实在烦了，要求到业务部门去，于是被安置到最前沿的市场部，成了一名光荣的sales。
幺杨还没学会卖东西，却先看清了市场大势。康乐公司的销售网络诸侯割据，各个大区的主导权几乎都攥在大区经销商的手里。
而那些客户就像佃农，依赖公司的产品，表面上对公司俯首帖耳，内心却恨得不行。抱怨利润微薄，永远在为这些该死的包材商打工。
幺杨僭越向周大禾进谏，周大禾听他说完并不搭话。你永远猜不透老板对形势是一无所知还是了如指掌。
“说说你的解决方案。”周大禾说。
“把70%的大客户都攥在总部的手里；区域经理轮岗，任期不能超过五年；实行末位淘汰制。”幺杨兀自讲完。
“喔！”周大禾沉思，并无评价。
“还有，我一直在研究一项技术是不是可以更有效的降低我们包材的成本。价格下来了，我们和客户就和谐了。”幺杨说。
“你的技术？”周大禾有点惊讶。
“是的。这个技术我以前已实验过多次，我们可以无限向前推进，直到无人匹敌。”幺杨说起技术就变得激情洋溢。
“你做公司的副总吧！”周大禾说。
这话题转得太快，幺杨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懵了。“什么？”他还不到三十岁，做到公司的副总他设想这个路径至少还要十年。
“你就把这个技术弄得登峰造极。市场也按着你刚才自己的设想去干。”周大禾说。
幺杨这才明白遇到了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老板，把一个胸无城府个性张扬的小卒子推向了前台。
周大禾知道，幺杨出了这个办公室就从一个最没背景的人变成了最有后台的人，会做很多以往不敢干的事，包括触动既有利益团体。他要的就是这样没有任何利益牵扯还有想法的人。
年底考核的时候，除了业绩，还有一个特殊的“考核表”，就是公司部门主管对高管的评价，那张没有数字的“考核表”非常像股市的红绿表情，红的代表不满，绿的代表好评。
幺杨的“考核表”最为耀眼，全部都是红“×”。
“如果所有人都对这个人不满，是不是该拿下了？”副总裁马域光征询周大禾的意见。马域光作风沉稳，与公司上下关系融洽。
“你看到了，他业绩还可以。”周大禾说。
马域光不再多话，他明白业绩可是硬道理，即便这个平地里冒出来的年轻人这一年把各个大区搅和得天翻地覆。失去权力的时候抵触是最大的，何况那些大区经理攥着这份权力很多年了。打碎格局是需要魄力的，关键要打破这个格局的人不是幺杨而是周大禾。
幺杨已预见到公众评价会很糟，没想到比想象的还要糟。
来得太过轻易的东西失去的也快，他在想怎么被撸掉副总的头衔之后还能继续他的研发，他对这项技术充满了信心。一旦这技术市场化了，世界就是我们的了。
他拿着那份满目飘红的群众评议，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向周大禾解释。
周大禾却一脸轻松，“不用慌，所有人都给你差评，说明你在干事。”
周大禾竟然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专心把我们的撒手锏推向市场。钱不是问题。”一旦老板拍了你的肩膀，那就意味着压力山大。
周大禾每次来公司，必定来幺杨的项目组看看，周大禾听不懂那些技术参数，但他深知技术在公司竞争中的重要性，他来探望就是姿态。员工马上就能感觉到老板对这一小撮人的器重。
不过最近周大禾都没有在公司出现过。一个什么都不肯放手的老板长期不现身多少让人感觉蹊跷。
幺杨甩开门，想去饮水间喝点东西。公司的饮水机近来单调地持续供应白开水，咖啡和茶叶经常断供，他需要咖啡。水槽里有一些水果，每天上午保洁阿姨把一堆苹果倒在水槽里，感觉像喂牲口一样。这时候他就觉得有时候内容不重要，形式很重要。
他告诉保洁阿姨最好把水果放在篮子里，阿姨说“好”但从来不做。即便幺杨贵为公司新晋副总裁但保洁只听负责行政的那个小头目的。
今天他惊讶地发现，那些水果被洗得锃亮盛在盘子里，两罐咖啡和两罐茶叶整齐地摆在台面上候命。甚至还多了两张小桌子，桌上的小花瓶插着一朵红色的非洲菊，单薄得孤芳自赏，使得这个休憩的小隔间有了点格调，让人有逗留的欲望。
他端着一杯咖啡走出饮水间，然后就看到她站在走廊的落地窗边。
她穿着保洁的工作服，静静地站在窗边向外望着，似乎有无限遐思，使得幺杨也忍不住看出去。
外面什么都没有，没有飞翔的鸟，没有彩虹，没有蜘蛛侠……他怀疑北京的空气能灭掉一切空中生物，人还在苟且活着。
他觉得这个保洁有些格格不入，上班的时间每个人都尽量待在座位上保持恪尽职守的姿态，她的神态太出离她的岗位角色。至少她手里该有把笤帚。
公司只有一个人可以闲适地站在那，员工们看到周大禾在窗边远眺，就像思考宏远的战略。事实上他们都看不远，四周后起的楼盘高度上胜出，已经阻断了他们的视野。每天夕阳丝丝缕缕的余光都是从楼盘夹缝递送过来的，山在更远处。
“你在看什么？”他忍不住问她。
周小苗转过头来，她看到他有点吃惊。他没有戴眼镜，否则很像万人迷James，他受到女生的万般恩宠却因为实验事故被贬斥，科研女死后，人生没有经受过任何挫折的他心灰意冷，自愿申请被学校解聘回了杭州。他终于回到他老婆身边！
写字楼里的男士都是西装革履的，他却穿着牛仔裤休闲衬衫。他因为打扮闲适本该很亲和，却让她有种距离感，James和他的粉丝们打成一片，内心却永远桀骜不驯。他永远在你眼前，却从不看你！
“我只是很少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她冲他拘谨的笑笑。
光线从窗外辐射到她的身上，她一侧的长发泛着光泽，柔顺地从肩头披撒在胸前，她晶莹剔透的皮肤也泛着光泽，不似他的女同事用厚重的粉底和精致的妆容掩盖了自然的本色。她惊鸿一瞥的笑都看起来像刚刚绽放的睡莲。
“周小苗，能否帮我个忙？”陆敏从写字间出来，远远看到周小苗和幺杨站在一起。
“能否帮我弄一份资料。”陆敏走过来说。
“好的。”
幺杨看着周小苗走开。
陆敏问他：“你们在聊什么？”
“没聊什么，就是一起看看外面有没有蜘蛛侠。”
“喔？”
“她是谁？”幺杨问。
“她穿着保洁的衣服你没看到吗？”
幺杨不相信地看着她。
陆敏看着他的眼睛，妩媚地笑了，“新来的行政专员。”
“行政专员？”他似乎难以理解这个职位。
“没事不要叫人家打杂喔！”说完她带着莫可名状的表情走开了。
周小苗的职位很奇怪，但没人过多注意她。人力资源总监岳雯娟给她的职责是什么都可以干，也可以什么都不干。
周小苗说那不是老板的位置么？再明确点吧。
岳雯娟说好吧，行政专员就是打杂的，你看哪里缺人手就插手哪里好了。她阅人无数，这个周小苗虽然是通过正式渠道招聘进来的，但是她总觉得她有点不一般，总裁办说要招聘一个行政专员，然后周小苗就来了。这么多年经手的人太多了，有时候，看人是要靠直觉的。
迄今为止，除了保洁阿姨觉得周小苗干的太多担心她终究会抢了自己的饭碗外，其他人都乐得有事没事支配她。
前台会让周小苗接发一些传真，总裁办会让她写个材料。陆敏对周小苗佯装不熟，却经常找周小苗联络下媒体，甚至起草个新闻稿啥的。陆敏说新闻体很模式化的，“导语”“主体”就可以了，断不能用写小说的调调写新闻啊！
中午吃完饭，大家都陆续回到了写字楼，在周小苗远眺过的那扇落地窗前聚集了些许员工，大家在围着一个人聊天。
周小苗望过去，围在中间的不是周大禾，也不是幺杨。而是一位颇有威仪的中年男子，打扮体面，面容谦和，鞋子和衬衫一尘不染。周小苗更乐意一个人享受片刻的闲适，陪领导说笑难道不是一件苦差事么。
周小苗走过人群，这位被众星捧月的男人正好望见她，他像见到老熟人一样对她致以微笑。这让周小苗对他平添了些好感。
对方想必很受员工拥戴，连陆敏也凑了过去，“马总又有什么新段子讲给我们听。”
周小苗则回到饮水间，她倒了一杯茶坐在小桌子那儿。她喜欢狭小的茶水间，有时候越局促的空间越给人安全感，比如子宫。此时大家都伺机围着那位马总，无人在此逗留。
幺杨经过人群一言不发，马总同样用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微笑致意幺杨。周小苗第一次看到幺杨的那副样子时才明白，升职的意义就在于有了“屌”的资格。底层员工这副德行早晚被扫地出门。幺杨径直进了饮水间，直奔咖啡机。周小苗整个上午已经看到他喝了很多咖啡，起身倒了一杯红茶递给他，“咖啡因太让人兴奋，换杯茶吧。”突然想起那个实验，她们从茶叶中提取咖啡因，科研女的器皿和茶叶碎在混沌的油浴锅里……她的眼神变得游离。
幺杨看着她有点忧郁的脸并不领情，“谢谢，我不喜欢喝茶。”然后走掉。
陆敏走进来看到，“他是个生硬的人，以后不用招惹他。呵呵！”
周小苗听得这话，觉得陆敏仿佛和幺杨走得很近。
“喔。”不过周小苗已没心思介意幺杨的态度。
“以后别总一个人站在窗前。”陆敏说。
“为什么？那个马总怎么就可以盘踞在那儿和那么多人谈笑风生，我就不行。”周小苗说。
“这里是公司，怎么说呢，是龙都要卧着，最好行为规范不要太出格。”陆敏看她有点漫不经心，又逗她，“而且你那像轻生，马总他那叫和谐。人家可是公司的二把手，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才不管，如果我乐意，我可以死在楼下那个购物中心的天台！”周小苗向楼外努努嘴。
陆敏耸耸肩，“那就来帮我干活吧。你先做做PR就知道了，你想好好活着，总有人要搞死你。”
“谁要搞死我们？”周小苗讶然。
“我们的天敌。随时还有看不见的敌人。”陆敏说。
“啊？”
“我一个PR总监已经应付不过来了！底下人手太紧张。要不我和人事把你要过来，你就全职在PR部门得了。”
周小苗说：“PR的工作是不是就是塑造公司品牌，美化公司形象？化妆似的，女人都会。”
陆敏说：“那是你要干的。”
周小苗：“那你干什么？”
“当然是更有挑战性的。”陆敏躲闪着。
周小苗：“什么意思？”
陆敏没有回答，先分配任务了，“你对业务不熟，那就干点正能量的活好了。你就每天坐在电脑前看看网上有无康乐的负面消息，如果有，我们就去沟通，撤稿。”
“舆情监测对吧？”
“你知道这个词已经具备了当PR的素质。”
周小苗乖乖地坐在电脑前，仔细规划了一下，先看几大门户，再看专业网站，然后看看论坛。她恪尽职守地翻着各种网页，忍住不去点各种蛊惑人心的标题。
她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一条有关康乐公司的报道已经登上了诸多网站的眼球位置——“‘杂种’幺杨！”
周小苗看到这标题哭笑不得：“快来看！”
陆敏冲过来盯着屏幕，周小苗看到她莫可名状的眼神，这条诡异的报道似乎让陆敏很恐惧，很气愤，于是不敢再笑了。
陆敏把鼠标拉到网页的最底端，终于看清了这篇报道的记者姓名——刘有才，作者最看重的署名权基本被放到了最不受尊重的尾部，甚至被网站阉割掉。
果然是他。
周大禾火线提拔了幺杨之后，陆敏就有意安排记者采访幺杨，她不确定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副总裁，外界的关注会给他更大的压力还是动力。但她对他的期望似乎特别高，一想到自己的运作有可能会改变他的形象至少是公众认知度，她就暗自窃喜。
幺杨当然是不配合的，某些公司的老板基本就是形象代言人，他说公司只有一个人被媒体广泛认知就行了，那就是周老板，我招惹传媒干什么。况且他根本就不会和传媒对话。
陆敏对幺杨只好温言劝解，说公司现在也是眼球企业，市场和技术在公司权重这么大，老板指名提拔了一个副总，媒体知道了风声有执意找过来的，拒绝会造成以后的隔阂。帮帮忙，露个脸就行。一旦对方关注我们的技术，你就充当个懂行的专家来发发言呗，这个老板出面不合适。
尤其在陆敏得知周老板身体出状况之后，她和相熟媒体吃饭，总会委婉地推介幺杨，说公司的技术和市场都是这位副总负责，以后有事可以联络他来采访。
她知道传媒是个双刃剑，搞不好伤着自己，所以并不刻意。只需让传媒慢慢对这个高管有印象就可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