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原生于澳大利亚的漏斗形蜘蛛,几乎可以确定是全世界最毒的蜘蛛——比巴西游走蛛还毒,而且还真的很凶。
很久以前,我调查过一个案子,是用漏斗形蜘蛛的神经毒素杀掉一个在罗马尼亚的美国工程师,也是我们情报单位在当地的重要线人。我调查中找到一位生物学家,他让我看了一只黑色成年漏斗形蜘蛛——是悉尼漏斗形蜘蛛的雄蛛,最毒也最具有攻击性的。
我跟你保证,就算你之前从没看过蜘蛛——就算你根本不晓得那是蛛形纲的生物,只要看到漏斗形蜘蛛一眼,你也晓得这种生物很致命。情报世界里也有些男人或少数女人就像漏斗形蜘蛛。你立刻感觉到他们没有大部分人的那种人性。当初我乐意离开那个黑暗世界,宁可回到外头的阳光下碰运气,那类人也是原因之一。
那三名坐在礼堂后排、一直等到演讲结束的,就是这类人。一等到听众鱼贯走出礼堂要去吃午餐,礼堂前方只剩我、布瑞德利,还有那两个坐在音响控制面板附近几乎全程都在睡觉的波斯尼亚人,那三名男子立刻走向我们。
布瑞德利稍早就看到他们了。“你认识他们吗?”
“算是吧。”我回答。
“他们是谁啊?”
“最好别问。”
布瑞德利立刻看出他们是危险人物,也当然不喜欢他们出现的方式。但我一手放在他手臂上。“你最好离开吧。”我低声说。
他不肯。我是他的工作伙伴,而且如果那些人来找麻烦,他希望能帮我。但我知道那三个危险相貌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因为派他们来的人想传达一个讯息给我:这事情没得商量,照他们说的话去做就是了。“你离开吧,班。”我又说一次。
布瑞德利回头看了一眼,不情愿地朝门口走去。那三名男子来到我面前站住了。
“斯科特·莫道克?”最高的那个问我,他显然是三人中的领袖。
斯科特·莫道克,我心想——原来这些人知道我那么久以前的名字。“是的,这个名字也没错。”我回答。
“你准备好了吗,莫道克先生?”
我弯腰拿起我精致的皮革公文包——是我刚回到纽约时买给自己的,当时我还误以为从此可以抛开以前的一切。
问那些人要去哪里也没意义,我知道他们不会告诉我实话,而我还没准备好要听那些谎言。我想我有资格再多享受一阵子阳光。
02
他们开车先载我到东河边,那里的停机坪有一辆直升机正在待命,我们飞到新泽西州的一座机场,换搭一辆喷气式专机。
日落前一个小时,我看到华盛顿那些纪念碑衬着黑暗天空的剪影。我们降落在安德鲁空军基地,有三辆越野休旅车等着我们,开车的男子都穿着西装。我猜想他们是联邦调查局或特勤人员,但我猜错了——他们所属单位的层级要高多了。
第一辆车的驾驶者打开了车上的警示闪灯,我们顺利穿过打结的车阵。我们在等17街转弯,抵达旧行政大楼,经过一个安保检查处,走下一道斜坡,进入停车场。
那三个蜘蛛男就送到这里,把我交给四名西装男子。接着被带着穿过一个接待区,走过一条没有窗子的走廊,进入电梯。电梯只能向下,出来后的地下区域有武装警卫看守。我不必掏出口袋里的东西——那里有个全身扫描式的X光机,什么都看得到,无论是金属物质或是我的身体,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扫描之后,我们上了一辆高尔夫球车,驶过一连串宽阔的走廊。尽管我茫然不知方向,但最奇怪的不是这点,而是我觉得好像没有人在看我,好像他们都被交代了要别开目光。
接着我们搭上另一座电梯,这回往上爬升了大约六层楼,然后那四个西装男子把我交给另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子,穿着比较考究,一头泛灰的头发。“麻烦请跟我来,杰克逊先生。”他说。
我不姓杰克逊,在我用过的诸多化名中,从来没有杰克逊。然后我明白,我是个鬼魂,是个阴影,不存在也没有名字。如果我之前不知道这有多严重,现在我知道了。
灰发男子带我经过一个没有窗子的工作站区域,再一次,没有人朝我们看上一眼。我们经过一个小厨房,进入一间豪华得多的办公室。终于,这里头有些窗子了,但窗外的昏暗,加上玻璃所造成的变形效果(我想那是防弹玻璃),因而我无法判断我们身在何处。
灰发男子朝他领口的麦克风低声说了些话,等到回答后,便打开一扇门。他示意我往前,于是我走进去。
03
白宫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比电视上看起来小得多。但另一方面,总统的块头则似乎大得多。
身高六英尺二英寸,外套脱掉了,双眼底下有沉重的黑眼圈,他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跟我们握了手,示意我一起移到角落的沙发。我转过身去,看到还有其他人:一名男子坐在昏暗中。当然我早该猜到了——就是他派了那四个蜘蛛男去找我,以确保我明白这回的召唤是没得商量的。
“你好,斯科特。”他说。
“你好,‘低语死神’。”我回答。
以前我们见过几次。他比我年长二十岁,当年他一路高升到情报圈高层时,我是“空降师”里面迅速窜起的明星。然后世贸双塔垮下,我辞职离开。大家说那天下午——直到9月11日的晚上——他写了一份很长的惊人报告,分析了整个美国情报圈及其各方面的失败。
尽管我认得的人都没阅读过,但显然那份报告对于很多人的工作表现评估(包括他自己)都很严厉,而且对于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的批评非常无情,因而他把报告交给总统和四名国会领袖之后,他的前途也毫无希望。身为情报圈的一分子,他一定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他等于是扼杀了自己在这一行的未来。
然而,随着全面性的大灾难情势愈来愈明显,当时的总统判定他是唯一不顾一切说实话、而非掩盖自己过错的人。“化愤怒为力量,争取胜利”应该是他的座右铭,不到一年,他就被总统点名担任国家情报总监。
以往专业上接触时,我们并不太喜欢对方,但向来对彼此有一种谨慎的欣赏,就像是大白鲨面对河口鳄。“我们有个小麻烦,”大家坐下来时,他开口说,“是有关天花的。”
现在我成了第十个知情的人了。
总统坐在我右边,我感觉他在观察我,想评估我的反应。“低语死神”也是。但我毫无反应,至少一般感觉上是如此。没错,我觉得绝望,但并不惊讶。我唯一真正想到的,就是我曾在柏林见过一次的一名男子,但眼前似乎不太适合提起,于是我只是点点头。“继续说吧。”我说。
“看起来是有一个阿拉伯人,”死神说。
“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阿拉伯人。”总统插嘴。
“总统说得没错,”“低语死神”承认,“他有可能是想误导我们。姑且说,有个人在阿富汗、会说一些阿拉伯语的男子,他合成了天花病毒。在过去几天,他把病毒用在人类身上测试——算是临床实验吧。”
他们再度观察着我的反应。我耸耸肩——我想既然费事合成了病毒,大概就会想测试一下。“成功了吗?”我问。
“当然成功了!我们会在这里,可不会是因为测试失败。”“低语死神”说,被我一副淡定的模样搞得很火大。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他要拉高嗓门了,但结果没有。
“而且,显然他对这种病毒进行了基因改造,可以突破疫苗。”他又补充。
总统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看到我依然保持沉默,他摇摇头略带微笑地说:“我想,你有一点很特别——你不会轻易被吓到。”
我谢谢他,迎视他的目光。你很难不喜欢他。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他跟一般政治人物很不一样。
“你还知道些什么?”我问。
“低语死神”拿起一个活页夹,给了我一份梯队系统的报告。我开始阅读,发现上头没有涂黑或割掉的地方——这是一份原始的、没有审查过的情报,于是我明白他们有多么恐慌。回想起来,从那天下午直到夜里,我想他们真心相信整个国家就要全部完蛋了。
“两通电话,”我放下报告时,“低语死神”说,“相隔三天。”
“是啊,”我回答,思索着,“阿富汗那名男子打了第一通电话。打到土耳其的一个公用电话,一个女人等在那边接听了。她那份加密讯息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完成,所以她早就知道他会打来。她是怎么知道的?”
“事先安排好,”“低语死神”说,“你也知道怎么回事。约好特定的一天,在某个特定的时间,他会打去……”
“从兴都库什山里?正当他在测试一种威力很强的生化恐怖武器?我不认为是这样;他不可能冒险的。我想比较可能是发生了某件事,她急着要跟他谈。
“这表示,”我继续说,“她有个办法可以通知他,请他务必打给她。”
总统和“低语死神”都没吭声,思索着。
“好吧,”总统说,“她联络了他。为什么梯队系统没听到?”
“可能性有很多,”我说,“有可能是因为在搜寻范围外,有可能是好几天前打到一个未知的手机,也有可能是派人送信。但要我猜的话,是在一个冷门网络论坛上,发一个看似不重要的讯息。”
“很合理,”“低语死神”说,“那名男子会收到一份自动化的文字通知,跟他说哪里有个新讯息或什么的。”
“没错,然后他一看到这份通知,就晓得真正的意思,是要打电话给她。所以他一有机会就赶紧打,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电话打。
“他听了她编码过的讯息,里头给了他某种信息。同时也告诉他三天后再打来。他照做了,那就是第二通电话。”
“两通电话,还有某种我们无法查出的通知或讯息,”总统说,“这样的数据并不多,但我们也只能查到这些了。”
他直直看着我。“‘低语死神’说要派人去土耳其,找出那个女人,你是最佳人选。”
“一个人吗?”我问,不置可否。
“是的。”“低语死神”说。
很合理,我心想。换作我也会派一个探路人︰一个有伪装身份的人,可以在暗巷里摸清状况;一个先空降到当地的人,为后续的攻击部队先探路。我也知道大部分探路人通常都会早死。
“那土耳其的情报单位呢?”我问,“他们会帮忙吗?”
“或许帮他们自己吧,”“低语死神”说,“他们获得的任何信息,大概一个小时内就会泄漏——更可能是卖掉——搞得半个世界都知道。”
“低语死神”说他希望有个人“单独”过去,那就真的是一个人。我沉默思索着土耳其,还有许多其他事情。
“你好像不太热衷,”最后总统终于说,看着我脸上的焦虑,“你的答复是什么?”
电话响了,而我猜想,以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这么严重,那么会接进来的电话一定很重要,大概是朝鲜刚发射了核武器,破坏了完美的一天。
总统去接电话时背对着我们,好保持一些隐私。此时“低语死神”打开他的手机检查他的短信。我看着窗外——能从椭圆办公室往外看,这种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但老实说,我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因为我满心想着破灭的梦想,想着自己想回到正常生活,想着纽约一个迷人女子,我永远不会晓得她的电话号码了。我想着7月4日独立日,想着在海滩上度假,想着这一切都好容易灰飞烟灭。但我想得最多的是,情报世界永远不会放过你——它始终在暗处等着,随时伺机就要把它的子女抓回去。
然后一种对前景的不祥之感攫住我,我看到某个画面,清晰得就像是玻璃窗外。我正驾着一艘船帆补丁的老游艇,强风吹袭过一片异国大海,黑暗中只有头顶的星星指路。四下一片静寂,静得像是在尖叫,我看到自己和那艘船变得更小。看着自己消失在黑暗的无边水域中,我好害怕,深入骨髓里、像是世界末日般的害怕。
多年身处危难险境中,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象或感觉。不必有哈佛心理学博士学位也知道,我看到的是死亡画面。
我抖得很厉害,听到总统挂上电话,转过来面对我。“现在你该告诉我们了,”他说,“你要去土耳其吗?
“什么时候去?”我回答。没有必要争论,没有必要抱怨。不管有没有凶恶的预兆,人生自有办法逼死我们。你可以站起来反抗,也可以什么事都不做。
“明天一早,”“低语死神”说,“你要在极度保密的状况下过去。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你的身份和真正的任务。”
“我们需要一个代号,用来称呼你的,”总统问,“你喜欢用什么?”
那艘游艇和海洋的画面,一定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因为一个词不自觉地冒出我的嘴巴。“朝圣者。”我低声回答。
“低语死神”和总统互看一眼,看对方是否有反对的意思。“我没问题。”“低语死神”说。
“好吧,好像很适合,”总统回答,“那就用这个了——‘朝圣者’。”